第15章 【15】

楚稼君在醫院醒過來。

脖子上有縫合和包裹,病房內外都站着警察。他只想看到紀勇濤在哪,動了動頭,但脖子的傷口鑽心的疼。

門開了,進來了兩個穿警服的警察,一男一女,都帶着和藹的笑容走向病床,好像探望生病兒童的熱心人;那笑容讓他心裏警報大作,果然,兩人都帶着筆記本,在床邊坐下:你感覺怎樣?

楚稼君盡可能裝作虛弱,搖了搖頭。

審問員:沒事的,我們就是問你幾個問題。對了,還有個消息要和你說,劉緯德同志犧牲了。

兩個人的目光精密地掃描過他臉上的每一絲細節。

楚稼君的眼神先是迷茫的:劉緯德……劉緯德……是不是那個……就是勇哥單位那個……

男人點頭。

楚稼君聲音沙啞:我看到他……咳咳咳……

楚稼君:那,我看到的真的是他?

兩人都沒有回答,楚稼君的演出沒有得到任何評分。

審問員:你的名字是?

楚稼君:許飛。

審問員:年齡是?

楚稼君的眼光不斷閃爍,他不能回答得太順暢。一個剛剛從鬼門關回來的男大學生,面對這場突然的審問,應該的表現是不解。

審問員:你不用反問我們,我們的問題,你知道就回答,不知道就說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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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稼君不安地點頭。

年齡,生日,父母的名字。問到父母生日,說了不知道。

學校的課程表,要好的同學名字,打工的地方……他一一都說了出來。

紀勇濤其實就在門外,他聽見部分審問,一直看着地面的眼神動了動:他要真的是楚稼君,這不就是打草驚蛇嗎?

李宇:那就當場拿下。如果不是,就皆大歡喜。

紀勇濤:歡喜個屁啊,老劉死了。

紀勇濤深深吸了口煙:怎麽和他老婆孩子交代?

李宇欲言又止,也點了支煙,默默抽起來。

門後的審問,節奏也越來越快。這些審問,其實在之前就經過了走訪。他們掌握了許飛離奇的大學生活——幾乎不去學校,買通同學替自己簽到和考試。

打工的地方是一家歌舞廳。老板和經理都和道上有點粘連,可以提供假證。

大學的生活成了突破口,被審問員長驅直入。突然,楚稼君掩着臉哭了起來:我可以說,但你們……求你們別告訴勇哥……

楚稼君:我不想讀書,我想做生意,我在歌舞廳倒賣走私煙,賺了點小錢,我就不想讀大學了,覺得讀出來也就那麽點錢。

楚稼君:我就用倒賣煙酒賺來的錢去買同學替我考試,我就可以去琢磨路子。

他的招供,等于一步突進。兩個審問員換了下眼神,改問夜總會的事。

審問員:三萬多的酒錢是從哪來的?我們問了經理,你最後付了錢。

楚稼君:是……是從歌舞廳老板那借的本錢,有借條。

三萬多的酒錢已經被夜總會入賬了,沒有發現鈔票的異常連號,要麽“許飛”說的是真的,要麽這筆錢已經洗過了。

審問員:你為什麽去黃金展?

楚稼君:……我……鑰匙掉了。前一天我去那探班,回家找不到鑰匙了……然後爬窗子進的屋,第二天就想去展會找找……順便看看展。

審問員:你探班也是在展館外面探班,鑰匙掉了也只掉外面,為什麽進去?

楚稼君:就突然好奇,想看看……

審問員:重複一下你被劫持的經過。

楚稼君:我那時候想去二樓看看有什麽東西……咳咳……剛上樓,就聽見下面的動靜了……

審問員:有幾個人?

楚稼君:什麽幾個人?

審問員:劫匪。

楚稼君:兩個……都戴着那個面具……

審問員:劉緯德同志最後都做了些什麽,你還記得嗎?

楚稼君:……我……記不清了……

審問員:你高考分數最高的是哪一門?

楚稼君:……好像是……化學……

審問員:兩個劫匪都有槍?

楚稼君:不記得了……

審問員:問歌舞廳老板借了多少錢?

……

裏面的人出來了。

審問在楚稼君的崩潰中結束。他捂着臉,要求見老家的母親。

審問員:目前問話裏,都沒有發現鐵證。雖然疑罪從有,可考慮到是大學生,我們還是想謹慎處理。

紀勇濤:他如果是演的,那演得太好了。

紀勇濤:他想見媽媽,就讓他見吧。見了面就分明了。

審問員:我們也是這樣想。他說原本是兩個強盜,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只剩一個了,另一個不知去了哪——很多問題他都回避或者模糊掉了,不排除是真的,他的反應、回答,很難找到确實的證據。

審問員:還是聯系他老家的親人,一方面送照片過來,另外再來個人,指認一下。

紀勇濤:那他現在怎麽辦?

李宇:他這個身體狀況,目前威脅不算大,平時怎樣就怎樣。畢竟就像兩位同志說的,要真是大學生,我們肯定要優先照顧。

紀勇濤努力回憶平時的相處,他也好、附近的鄰居同事也好,都很難把那個嬉笑怒罵的許飛,和殺人如麻的楚稼君視為一體。

他走進病房,楚稼君靜靜躺在那,神色疲憊。他看見紀勇濤,眼睛才微微亮起來。

楚稼君:他們剛才是來幹什麽的?

紀勇濤:有個搶劫犯跑了,我們在找,他們來問問你,例行公事。

楚稼君:他們說的好像我就是那個搶劫犯。

紀勇濤:不會的,要是的話早抓你了,還讓你躺着?你就去牢裏躺着了。

楚稼君的眼眶微微紅了起來:他們會不會為了立功,拿我去頂罪?

被那雙眼睛盯着,人的心很難平靜下去。紀勇濤嘆了口氣:不會的。你啥亂七八糟東西看多了,不會的。人家剛才問完就出來告我了,告你在學校裏亂來,滿腦子有毒思想。

楚稼君的手,不知因為虛弱還是恐懼,正在顫抖:那,學校知道了?我讀書的事……我家裏會不會知道?

楚稼君又語無倫次起來:還有,劉叔叔是不是沒了……

太過激動,他的呼吸困難了起來,傷口的包紮隐約現出血色。紀勇濤按住他:沒事的,和你都沒關系,你脖子都差點斷了,別動了,萬一變成歪脖子……

紀勇濤:都求他們不追究了,沒事。

楚稼君毫不猶豫:我媽啥時候來,告訴我媽了嗎?……我想我媽,別告訴我爸,他會抽死我的……我媽不會……

紀勇濤:已經說了,她會來的。

從邏輯上來說,真正的楚稼君絕對不敢見許飛的父母,甚至還會極力規避。

但他們知道,楚稼君也知道。眼下的局勢就像在一片黑暗中摸索對方的手,不知道自己拉住的是人是鬼。

紀勇濤睡在病床邊,因為楚稼君緊緊拉住他,不肯松開。

紀勇濤對他來說,就像個護身符,只要這個護身符還在身邊,就不會有其他威脅靠近。

紀勇濤要去廁所,楚稼君也要一起去。紀勇濤:你瘋啦?你腦子壞了?

楚稼君:我怕。

他怕紀勇濤一旦走出自己的視野,就會和別人一起密謀自己的真實身份,說不定會在某個角落拿回槍……

楚稼君:一起去撒尿。

紀勇濤:你還不能起來。醫生說還要觀察脊椎是否受損。

楚稼君:我不要用導尿管,我難受。咱們一起去。

楚稼君:要不你打開窗往窗外……

紀勇濤:行了,打住。你到底怎麽了?

楚稼君扭着掙紮出被子:萬一你走了,外面的人說我是搶劫犯,把我抓走怎麽辦?

紀勇濤:我把你搶回來啊。

楚稼君死死拽着他,不松手:你去和他們說,我不是。

他把頭緊緊靠在紀勇濤背上:勇哥,你別讓他們帶我走,你救救我……

五分鐘後,拎着尿袋,楚稼君靠在男廁的牆上。

紀勇濤的聲音從裏面傳來:好了。

洗手臺那邊傳來水聲,他洗了手,然後就像剛才一樣背楚稼君回去。

楚稼君的聲音很疲憊:我以為我會死。

紀勇濤:不會的,禍害遺千年。

楚稼君的頭埋在他肩上:我死了你怎麽辦?

紀勇濤的腳步頓了頓。片刻沉靜,老醫院走廊的白燈閃爍殘光,映得眉目模糊。

紀勇濤:沒怎麽辦,回去,一個人過。

楚稼君:我死了你更難過,還是劉緯德死了你更難過?

紀勇濤:我可以直接把你從窗口丢下去你信不信?會說人話嗎?

楚稼君不說話了,揉了揉脖子。

過了很久,楚稼君問:我們是一家人嗎?

紀勇濤:得看你怎麽算了。算是表親,算是住在一起。戶口本不在一塊兒。

楚稼君:要是戶口本也在一塊兒呢?

紀勇濤:哪天我去問問落戶。

楚稼君:什麽落戶?

紀勇濤:大學生畢業落戶啊,你……不知道?

楚稼君:我想起來了!輔導員給過冊子!

就那麽幾秒鐘,他背後浮起一層冷汗。然後,一只手從前面伸過來,揉了揉他的頭。

紀勇濤:想落戶?

楚稼君點頭。

紀勇濤:不走了?

楚稼君點頭。

紀勇濤:那,我去問問。

——紀勇濤的效率很高。第二天,楚稼君就坐着輪椅被他帶出醫院,去了一間民政的辦公室。裏面的主任是紀勇濤的朋友,兩人各點了支煙,聊起了落戶文件。

主任:可以啊,當然可以啊,大學生是重點栽培的,優秀人才啊,畢業後肯定能落戶進來。

主任翻了翻“許飛”的檔案資料:沒問題的,一點沒問題。你戶口落在誰那?你哥哥那?

楚稼君還呆着,沒想到這事那麽順利;紀勇濤點頭:落我這。

主任:都是老紀家的人啦?

紀勇濤笑笑:都是老紀家的了。

主任教他們怎麽做,比如簽幾方協議、畢業讓單位開什麽證明……楚稼君呆呆聽着,但又記住裏面每一個字,仿佛在三年後的六月,紀勇濤的戶口本上,就可以多出一個“許飛”的名字。

那一夜,楚稼君沒有睡覺。

紀勇濤睡着了,感覺身邊有動靜。

是楚稼君在拉扯他。

楚稼君:勇哥,我睡不着。

楚稼君:勇哥,以後怎麽辦呀?

紀勇濤:睡覺。

楚稼君:你當一輩子警察?

紀勇濤:不然呢?不然管的住你?

楚稼君:我們一起去其他地方做生意,好不好。

紀勇濤很困了,嘆了口氣,把他攬在胳膊下面。

紀勇濤:怎麽總想這些?

楚稼君:我們是一家人,一起過好日子。

紀勇濤笑:我又不會做生意,到時候賠光老本,難不成把你賣了抵債?

楚稼君用很輕的聲音低語:又不是第一次被人賣了抵債。

紀勇濤:什麽?

楚稼君:我想辦法弄本錢,我們去外地吧?

紀勇濤:去廣州?深圳?

楚稼君沉默很久,說了兩個字。

楚稼君:——出國。

紀勇濤笑了:我媽還在老家呢。

楚稼君:那種家人,有和沒有有差別嗎?家人就是,會陪着你,會幫你,會住在一起,會給你飯吃。

有那麽一段時候,紀勇濤沒有說話;忽然,他反問:不出國,還有哪個地方?溫州?

楚稼君:上海。

紀勇濤覺得可笑:上海有啥啊?

楚稼君的眼睛,在黑夜裏閃閃發亮,注視着他:現在都是廣州深圳和溫州,但有消息,上海要起來了。

紀勇濤一怔,笑了幾聲:你發燒了吧?我叫醫生來?

楚稼君:上海會什麽都有的,我們會什麽都有的。

紀勇濤:我沒那麽多想要的。我可以什麽都不要的。

楚稼君:那你要什麽?

紀勇濤:要你乖,行不行?

那雙明亮的眼睛眨了眨,轉開了,眼神有點開心。

紀勇濤:等這次事情結束了,咱們坐火車去上海看看。

楚稼君:什麽叫“結束”?

紀勇濤:抓到那個人。

楚稼君:萬一抓不到呢?萬一他死在外面了呢?

紀勇濤:那就最糟了。我們寧可他逃,也不要他無聲無息死外頭。那就成了無頭案,很多人的死,都會變成無頭案。

楚稼君:那些人的死,和你有關系嗎?你認識他們嗎?

被子被輕輕翻開,他把被子替楚稼君蓋上。紀勇濤:我不認識他們。但他們是人,我也是人。一個人,是不會希望其他人受苦的。

楚稼君:他們和我沒關系。

楚稼君:我只在乎,你會不會陪我去上海。

紀勇濤很久很久沒說話。他幾乎以為男人已經睡了。

就在楚稼君也幾乎要睡去時,他聽見了從身邊傳來的聲音。

紀勇濤:如果以後有一天不當警察了……

紀勇濤:如果有那麽一天,我們去上海。

第三天,楚稼君出院了。傷還要養一段時間,但不需要待在醫院裏平躺了。

回了家果然比從前乖了很多,不太出門,不太亂花錢。吃了飯就洗盤子,會給狗梳毛。

有天兩人都在家,家門響了,拉開門,外面是兩名居委、兩名警察,中間站着一個中年婦女。

大家笑顏逐開地請“許飛”出來:來來來,許飛同學,你媽媽從老家來探望你了。

楚稼君走向門口。他看着那和藹的女人;紀勇濤坐窗臺邊,本來看報紙,此刻也擡頭看門口。

他看着那女人,時間只有幾秒鐘,他應該像個好兒子,哭泣地抱住媽媽,說自己死裏逃生的經過……

但是他沒有。

楚稼君很困惑:我媽在哪?

門外那團人的神色僵住了。

楚稼君:這不是我媽,你們弄錯了。

楚稼君的神色顯出警惕,聲音也拔高了:什麽意思?!你們還在懷疑我?!

居委的人匆匆安撫,其他人帶着女人離開。過一會兒,來了個人,為剛才的事兒道歉:不好意思啊,許飛同學,我們弄錯火車班次,接錯人了……

楚稼君能感到,背後的紀勇濤,氣息從緊繃恢複成松懈。他知道自己賭過了這一關——這不是“許飛媽媽”,這是個拉來試探自己的演員。許飛的老家來A市至少需要五天,一個女人,在火車上過了那麽多天,帶着惶恐不安,絕對不可能那麽氣息平靜。

紀勇濤的手剛才一直握着槍,藏在報紙後。在許飛做出正确答案後,他無聲把槍收了起來。

他從玄關櫃子裏搬出個蛇皮袋,裏面是一顆包紮精美的哈密瓜。紀勇濤:別理他們了,過來,哈密瓜。

楚稼君睜大眼睛:我只在電視上看到過,這是真的哈密瓜?

紀勇濤拍拍他的背:好不容易弄到的,去拿刀切瓜,給你這個病人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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