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原本珠寶展準備在A市舉辦,楚稼君是有計劃玩一把大的,也确實有人在打聽他的計劃,試圖入夥。
在沿海地區流亡一陣後,他進入了上海。剛好是1991年的一月,整座城市都彌漫着新年的氣息。
這一路上,他給紀勇濤去過信,甚至給他單位去過電話——因為紀勇濤家裏電話沒人接。那人幾乎不回家,沒發現家庭座機早就欠費了。
一開始,對面的人采取懷柔,試圖勸他自首;電話打多了,對面也煩了,留下一句“你要麽就說你在哪,別有的沒的就打電話過來”就把電話挂了。楚稼君就是想問問那人是不是還活着,怕自己下手重了。
在火車站對面的咖啡店裏,有兩個人坐在他對面,都帶着墨鏡和帽子。他們好不容易約上楚稼君,打算三人組個隊,上海今天下着雨,雨水在蒙灰的外玻璃上落下一道道明亮的血管。
有個小道消息,據說在A市黃掉的日本珠寶展,會改在上海舉行。
對面的人在和他說話,但他就只看着手裏的號碼本,翻看着裏面一個個號碼。那些和紀勇濤有關的號碼他都打過,卻沒有得到任何答複。
後來甚至打去過紀勇濤的老家——接電話的是他的母親,楚稼君還挺開心的:大姨好!
母親還沒反應過來:你是……
楚稼君:我是許飛啊,是他表弟,那你就是我大姨——
下一秒,伴随女聲驚懼的抽氣聲,電話被挂斷了。
楚稼君回過神,合上手裏的本子——那兩人在喊他,他們是一對叔侄,原來在義烏那一帶作案,最近打擊很嚴,決定往浙江做一票大的,然後就收手做生意。
楚稼君從前不是很喜歡這種“上岸人”,搶錢只是他們弄到錢的渠道,錢弄夠了就收手了,改名換姓過日子。他沒辦法理解他們為什麽會向往普通人那種日子,去單位工作,挨經理的罵,受氣……在他的世界,只要有槍,為所欲為。
但最近,他漸漸地有些轉變了。他有了想要的東西——許飛的生活。楚稼君毫不在意這生活是從別人手裏搶來的,反正都搶到手了,只要還能見面,他應該可以軟磨硬泡,說通紀勇濤,把這個生活繼續下去。
楚稼君:我要組人我自己就能組,為什麽要加進你們倆裏頭?
楚稼君:三七分,你們倆分那個三,我不還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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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究:現在查得越來越嚴,尤其是你在A市那邊那麽鬧,那邊連偷車的都快混不下去了!
楚稼君:幾個偷自行車的關我什麽事。
成究:你一路往東南跑,沿途查得就更嚴。有個調查組,我聽說就是從A市出發,來查你的,之前停在常熟那邊查你搶儲蓄所的案子,連帶着幾個在那混的人也被抓了。
成究:這個調查組如果真的沖着你來,就這兩天,就會到上海了。
楚稼君打了個哈欠,沒答話。
成究的侄子一直坐旁邊,話很少,眼神也有點呆滞,一直在旁邊吃盒飯,吃得衣服上都是飯粒,好像智商有點問題。這人體型極大,寬胖得像一堵牆一樣。比起楚稼君,這人顯眼得吓人,反而把其他人襯得平平無奇。
楚稼君:這個分成,不答應的話就不用商量了,我走了……
他起身離桌,但就在站起的瞬間,一股巨大的力量抓住他的腰,将他整個人都舉了起來;這股大到不可思議的力量來自于這個胖子,楚稼君身在半空,根本掙紮不開。
咖啡店裏頓時起了驚惶,服務員還以為是客人吵架,還想過來勸;緊接着,伴随數聲慘叫,胖子丢下了楚稼君,捂着小臂哀嚎——楚稼君用折疊刀刺了他。
血色湧出,人群也從驚惶變成了恐懼,紛紛喊着“殺人了”往外跑。
楚稼君落在地上,收起手裏的折疊刀,跑向門口,打算盡快銷聲匿跡。火車站人來人往,有不少人注意到咖啡館裏的混亂,駐足觀望。
他本打算跑,随意往出口看了一眼;緊接着,他停下了腳步,呆呆看着火車站的出口。
——他看到了紀勇濤。
起初,楚稼君以為自己看錯了;紀勇濤是跟隊友一起出來的,正在和本地接應的人說話。而且,他身邊還跟着一條狗。
他還想再看一會兒,突然,狗的視線轉向了這邊。大概是聞到熟悉的味道,大飛一下子興奮起來,拼命地往這掙紮;紀勇濤擔心它跟人群走丢,用力拉緊了牽引繩。
到了上海之後,他們面臨最大的難題是語言問題。
普通話的普及在這一年還沒有達到階段性成效,同語系也許還好,像紀勇濤和楚稼君這樣從小跟人四處跑,各地方言都能聽能說。比較難的粵語和溫州話,也因為辦案數比較多,逐漸就學會了。
可上海話完全聽不懂,語速快,疊詞多,莫名的多音字幾乎每句都有,除了句末的“伐”,幾個人折騰了半天,什麽規律都沒聽出來。
對面咖啡館裏似乎有人鬥毆,他好奇地往那看了眼。大飛又開始興奮了,對着某個方向叫個不停。
同事:勇哥,好不容易說通了,我們先去招待所放東西,吃個便飯就開會。
紀勇濤:地址給我,我先去遛個狗。
同事:你知道怎麽去招待所嗎?
紀勇濤:跟地圖啊。
同事:那個……那個,小焦啊,火車站,就是,這個地方,離招待所,睡覺的地方,多遠?
同事:啊?在虹……虹鎮?勇哥他說在虹鎮。
紀勇濤想,從火車站走去虹鎮,能有多遠啊,遛狗去了。
和A市比起來,上海的色彩更灰些,倒是路口有幾家夜總會,其他地方沒啥燈光。馬路邊,幾個老頭笑話浦東江邊那個新挖的“大坑”:侬看那張設計圖伐,在黃浦江邊上面插一根糖葫蘆,有毛病伐,想伐出到辰光造出來是額撒麽子……
——好像上海最近在黃浦江邊造個很奇怪的建築物,被人說像個缺了球的糖葫蘆。他看了眼街邊的工程宣傳圖,真的挺像的。
天晚了,路邊沒什麽人,等過了八點,人最多的就是歌舞廳、錄像廳和夜總會。沿海一帶最近有個叫“卡拉OK”的時髦玩意兒,單位裏的年輕人想下次去聯誼。
他牽着大飛轉了圈,買了點東西和水給它。難得來一次,本來想去四處看看的,楚稼君原來想過去淮海路和南京路,想去逛第一食品百貨。
離商業街越遠,燈光就越稀疏。他借着一處路燈看地圖,看清自己和目的地的距離時,紀勇濤不禁罵了一堆髒話。
出租車很少,而且貴。出外勤時,出差津貼都交給一個同事來保管了,他身上就十幾塊錢。紀勇濤和狗坐在路邊,糾結怎麽找到夜公交線路。
突然,一只手從旁邊伸過來,遞過來三張百元大鈔。
他怔住了,轉頭看那人。昏暗路燈下,楚稼君帶着一臉期待的微笑,大飛高興地撲到他背上,拼命舔他的臉。
楚稼君:打車吧,晚上公交很少的。
紀勇濤想動手,但那人另一只手握着槍,槍口對準了他。
楚稼君:我的槍可不會卡殼。
他用槍死死頂着紀勇濤,逼迫男人站起來,隔着路燈燈柱,都只能看見對方的半張臉。
楚稼君:我知道你們出差有每日津貼,很少的,這點錢不多,你拿去。我現在比較困難……
紀勇濤根本不等他說完,試圖從側面擒拿住他握槍的手;兩人的身影靈活地繞着燈柱對峙,楚稼君勉強躲開了。
楚稼君:我以後會給你更多的,你稍微講點道理好不好?
紀勇濤:你敢打電話去我家?!
楚稼君:別忘了我要落戶在你家的,我怎麽不能打電話過去了?!
紀勇濤:你算算你殺了多少人?!
楚稼君:我又不認識他們,我算他們幹什麽?
他轉頭跑向晦暗的弄堂,但大飛跟得很緊,紀勇濤就跟着大飛,再次在弄堂裏把他追上了。楚稼君被他從後面踢在牆上,右手想掏槍,被紀勇濤打開了,左手想掏折疊刀,也被算準了,直接扭住手腕奪了刀。
紀勇濤想用刀刺他,他只能靠着牆,死死抓住男人的手腕:你住在哪?你們招待所……等你氣消掉一點我去找——啊!
紀勇濤狠狠用額頭撞了他額頭,楚稼君的後腦勺重磕在磚牆上,腦子裏嗡嗡地響。
楚稼君:……別再打了,誰也打不贏誰的。別再……
紀勇濤又是一下。他也發狠了,擡腳揣在那人舊傷口上,把人逼退了。但憤怒的男人轉眼就再次撲了過去,扭住了他的左臂。
楚稼君被他壓在地上,但右手拿回了槍,抵住紀勇濤的腹部。
楚稼君:……你看,誰也打不贏誰的。
紀勇濤:你為什麽不開槍?
楚稼君嗤笑一聲:我想要你跟我走,這很難理解嗎?
楚稼君:要錢就說個數,要東西就我買,你到底要什麽才肯跟我走啊我都快瘋了!怎麽就聽不懂人話那麽難溝通呢?!
紀勇濤:因為這個世界不是這樣的。
楚稼君:那你們,他媽的倒是告訴我,它是什麽鳥樣啊!
紀勇濤深深嘆了一口氣:它不是這樣的。
紀勇濤:我們已經來不及從頭到尾告訴你,它是什麽樣的。但只能告訴你,它不是你想的那樣。它是有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個家組成的,不是由你和你之外的人。
楚稼君:除了我就是我之外的人,憑什麽它就不是這樣的?!
紀勇濤:你可以這樣想,但是你把很多人的家毀掉了。
楚稼君:他們的家關我什麽事?我只管我們!——你說,我和你的家怎麽辦?我要花多少錢才能保住它?
抵着他腹部的槍口微微顫抖,他回過頭,看見紀勇濤在陰影裏的雙眼,那雙眼裏,憤怒很早就偃旗息鼓,留下的是無盡的無奈與難過。
紀勇濤:我們不會有家了。
話音落,他抓住槍管,讓槍口離開自己;楚稼君尚未反應過來,他的眼睛大大睜着,整個人似乎都失去了抵抗的力量。
紀勇濤:不會再有了,永遠不會再有了。
紀勇濤:……我最後帶你一路,跟我走吧,最後這一路,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他的手,慢慢地、溫柔地,從楚稼君那只絕望的手中解開槍,無聲将它握在自己手中。楚稼君的眼裏怔怔落着眼淚,他仿佛突然經歷了一場葬禮,那個名為家的東西,已被掩埋六尺之下。
紀勇濤将他疲軟的身體從地上拖起來,像拖動一個棉布娃娃。
突然,大飛狂吠起來,一個巨大的身影出現在紀勇濤身後,卡住他的脖子将他拽起來;這股恐怖的蠻力有着壓倒性的優勢,紀勇濤被那個壯漢揪着,看見旁邊有個男人竄過來,拉起楚稼君說“快走”。
楚稼君渾渾噩噩拿起掉在地上的槍,踉跄着走了,身影消失在黑夜中。
紀勇濤掙紮時,似乎撞到了壯漢手臂上的傷,那人雖然強壯,卻完全不吃痛,一碰傷口就撒了手,捂着手跑了。
他落在地上,上海的夜裏,只有弄堂深處的貓叫聲,楚稼君不知所蹤。
楚稼君跑了很遠,他一邊跑,一邊擦掉阻礙視野的眼淚。不知像行屍走肉一樣跑了多久,他感覺到了江風撲面。
黃浦江邊,洶湧的夜風和輪渡的鳴響回蕩在外灘大道上空。他走到江邊,靠着扶欄,望向江對岸那個奇怪的工地。那地方準備造一根糖葫蘆,地基已經挖開了,像個無底的天坑。
忽然,他聽見旁邊有響動。
閃爍不定的路燈下,狗吐着舌頭哈着氣,蹲在邊上期待地看他。
它一路追着他的味道過來,跑得精疲力竭。但這種動物又是那麽簡單,哪怕累到趴在地上,看見楚稼君走向自己,還是吐着舌頭歡快地搖着尾巴。
楚稼君跪在地上,環着大飛的脖子抱着它,狗的身子很溫暖,在微冷的江畔成為唯一的依偎。
楚稼君:大飛啊,我們都沒有家啦。
楚稼君抱着它,落了許多的眼淚。他起身走了,大飛搖搖晃晃地跟上。
他走在前面,又沿着黃浦江,走了很遠,它一直跟着。楚稼君越來越不忍心,他回頭趕過它:你別跟我啦,我養不活你的。
狗和人能一起過,狗和狗、人和人,都能一起過。
鬼想,要是沒有不當心把人皮弄丢就好了。
鬼走回狗的面前,坐在地上,長發被江風吹亂。狗滿足地伏在鬼的膝頭,被輕輕撫摸着。
鬼落了很多眼淚,他從死去到活着,似乎從沒有像這幾次一樣落過那麽多的淚。
楚稼君緊緊抱着它,讓它安心地枕着自己的臂彎。冰冷的槍口,無聲靠近它。
江風呼嘯,一陣輪渡鳴笛,江水淹沒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