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從醫院拿完高血壓的藥,紀勇濤回了小區。他步伐很慢,影子背着夕陽,被沉沉壓在樓道的水泥臺階上。

樓道口有幾個人,似乎是來走親戚的。兒女們推着醫療輪椅,上面坐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紀勇濤路過他們,不由多看了那老人幾眼,覺得面熟。

老人的須發都已全白,目光也渾濁凝滞,鼻子上帶着呼吸管。但是他和紀勇濤看見彼此時,都微微怔住了。

老人的女兒不好意思地攔在中間:不好意思啊,我爸老年癡呆了,總是定定看別人。我們今天帶爸爸回來看看老同事,準備走了。

紀勇濤點點頭,向臺階上走去,悵然若失。忽然,他停下腳步,轉身問:老李?

——已經老去的李宇看向他,顫顫地笑了。

李宇:小紀啊。

李宇:你下班了?你那個大學生弟弟呢?下課了?

紀勇濤呆呆的,竟一句話都說不出。李宇的女兒更不好意思了:你随便答他幾句就行了。

紀勇濤:哎,我弟也快回來了。

他晃晃手裏的菜:我先回去做飯了,做飯等他回來。

李宇在家人的簇擁下出了樓道,樓道裏,還徘徊着老人口齒不清的聲音。紀勇濤走上最後一節臺階,突然,他聽見了一個聲音。

是自行車鈴铛的聲音。

紀勇濤忘記有多久沒聽見這種聲音了。從前滿大街都能聽見,後來,好像鈴铛都更小了、更輕了,戴耳機的人多了,自行車要個鈴铛也沒啥用。

他聽見了清脆的鈴铛聲。

那個人下課回到樓下的時候,會把鈴铛打得很響。那往往都是樓裏生火做飯的時候,油煙氣、醬香氣、孩子們放學回家的喧鬧聲、爆米花鐵爐爆開的聲音、公共廣播裏的音樂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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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勇濤的身子忽然輕了起來,随着那鈴铛聲,飄入愛呀河曾經的河水之中,被溫暖柔軟的淤泥緊緊裹住。

他撥開一層又一層厚重的蘆葦,在逐漸明亮的天光下,追逐着那人留下的血跡。

紀勇濤喊他,喊出口的仍是小飛。前面的人也在淺灘淤泥中艱難地逃離,直到紀勇濤喊了那個名字。

紀勇濤:楚稼君。

紀勇濤:都說好了,我們前後腳一起上路,你什麽都不用怕的。

楚稼君在前面站住,沒再走。紀勇濤也放下槍,把槍收了起來。

他回過頭,眼角流淌着恻恻的光。

紀勇濤:怎麽了?

楚稼君又開始往前走,但這次走得很慢,沿着河岸,低垂着頭,慢慢向前走去。

楚稼君:……我不甘心。

紀勇濤也慢慢跟着,走在他身後:還有什麽牽挂?

楚稼君:我不知道,我自己都說不出。但我就是不甘心。

兩人一時無話,一起走了一段。天色愈發澈亮,落下黛青的影子,煙水似的吹開了夜。

小河中人影淩亂,楚稼君就望着那倒影:我沒有過那種日子。

紀勇濤:什麽日子。

楚稼君:什麽後怕的事都沒有,真的就是個普通人,過你們的那種日子。

楚稼君:我裝許飛,裝得也很累,每天晚上睡不着,一聽動靜就醒,擔心你們查出來我不是許飛。

紀勇濤:你以後就不用裝了。以後什麽都好了。

楚稼君:……我要是真的是許飛,以後會過什麽樣的日子?

紀勇濤伸出手,拉住他的手。楚稼君的手是冰冷的,大約已做了死的準備,這具身子累了,已經不想再逃了。

紀勇濤:你是大學生,會給推薦到很好的單位,當科學家。

楚稼君:是不是穿白大褂?

紀勇濤:大概吧。也是一周上五天的班,早上擠擠公交,晚上四五點下班,可以去食堂打個菜,一葷一素。

紀勇濤:單位會有聯誼歌舞會的,會有很多小姑娘盯着你,偷偷讨論你有沒有對象。

楚稼君:你當時有沒有被盯啊?

紀勇濤:有啊,我們單位的津貼算系統裏高的了。

楚稼君:你為什麽沒找對象?

紀勇濤:我不知道家是什麽樣的。

楚稼君:怎麽會不知道呢,我來了之後,你不是還告訴我,家是什麽樣的嗎?

紀勇濤:我不知道,我編的,我就是不想你走,怕你暑假了回老家,畢業了回老家,我就又一個人了。

楚稼君在河邊坐了下來,随手抓起一團泥巴,在手心裏揉成團:我不管,反正它就是那樣的。

紀勇濤點頭:對,它就是那樣的。

楚稼君:那我上路了,你還會和其他人有新的家嗎?

風過蘆葦,吹得滿河鋪滿蘆葦羽,如雪般蓋滿河面。紀勇濤輕輕撥開它們,露出一片明鏡般的水。

他看着自己的臉,笑了笑:不會的。

紀勇濤:都要陪你上路了,哪還有以後啊?

楚稼君:那,一起上路的話,是不是下輩子會投胎成一家子?

紀勇濤:大概吧,前後腳走,投得會近一點的。

楚稼君:那沒投成一家子怎麽辦?

楚稼君的眼淚一滴一滴落進河水裏:那你又做錯了什麽,要陪着我死?你不是說做人好、活着好嗎?你又沒幹壞事,為什麽要陪我去死?

紀勇濤看着他,努力想笑,可嘴角勉強笑了,眼淚卻也不斷落下來:可你一個人上路不行啊,你不知道該往哪走啊。你不是想我陪着你嗎?

楚稼君搖頭:我不要你陪我了,我真的想好了,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活。

楚稼君松開了拉在一起的手:你繼續說,聯誼舞會,然後呢?

紀勇濤擦掉眼淚,想了很久:……然後每個月會發工資的。

楚稼君:發多少?

紀勇濤:大概幾十、一兩百……沒你想的那麽多的,大家都拿這些,都能過日子。

楚稼君怔了怔,點頭:那好吧,就拿一百九吧。

很遠的地方,又有一群群的飛鳥驚起。有人來了。

楚稼君回頭看那,但被紀勇濤攬住,硬是不讓他看:別管,你繼續,一百九,你怎麽花?

楚稼君:我……

飛鳥群群四散,搜查者已經找到了留在原地的貨車和屍體。

楚稼君:我……我拿十塊錢……不,拿兩塊錢去看電影,拿兩塊錢租帶子……吃飯,買啤酒,吃宵夜,大概每天一塊錢……

紀勇濤:那就三十多塊啦,算你還剩一百六。

楚稼君:再拿十塊錢買煙,還有一百五。

紀勇濤:不用買槍、買子彈,錢很經花的。

楚稼君點點頭:再拿五十塊錢……

紀勇濤:五十塊錢,給誰?

楚稼君低頭看着河水中自己晦暗不清的臉:……給夢夢。

楚稼君:給夢夢買奶粉。

紀勇濤一時沒有說話。

身後,被驚起的飛鳥離河岸越來越近了。

紀勇濤:小楚,你還有一百呢,還有一百怎麽花?

楚稼君:我害怕。

紀勇濤:你不要管他們來了,你不要管,你就想,你已經拿單位工資了,你已經過我們的日子了,你要花掉這個月的津貼,你怎麽花?

楚稼君:還有一百……

楚稼君:我想給你買件新的夾克,新的皮鞋。帶你去做時髦的頭發,給你買鄧麗君的磁帶……

紀勇濤:夠了,不要再給我買了,我東西夠了。

楚稼君搖頭:還要把錢存起來……

紀勇濤:你還知道存錢?你存錢幹什麽?有我啊。

楚稼君不哭了,他的淚痕幹了,神色平靜下來,那雙眼睛帶着微微的淚紅,在河水清冽的冰光下,含笑看着紀勇濤。

楚稼君:把錢存起來,一點一點存起來,給你買車子,買大房子。

他的眼神很安靜、很安靜,仿佛已經透過紀勇濤,看見了別的什麽。

楚稼君輕聲說:然後,勇哥啊,我就走了。

楚稼君:然後,你就有個新家了。

飛鳥将近,從四面八方湧來。

槍口帶着微微的顫抖,對準了這個人的眉心。紀勇濤的手指卻始終扣不下扳機,因為那雙眼睛,平靜而清澈地看着自己。

紀勇濤:……小楚,你不要看我,你看天上。

楚稼君的眼神顫動幾下,突然撲向他——但卻不是困獸之鬥,他只是抱緊了紀勇濤,用整個身子抱緊紀勇濤,抱得很緊很緊,就像個害怕打針的孩子,死死纏着父母的懷抱,不敢松開。

楚稼君:我還是怕……我真的很怕……

紀勇濤:好,我們不死,我們一起活,真的,我不殺你了,我把槍放下了,你看……

楚稼君顫抖着抱得更緊:嗯。

紀勇濤:不怕了,不怕了,啊,我們不怕了……

楚稼君:勇哥,我不想死。

紀勇濤:你不會死的。

楚稼君:勇哥,我想和你一起過,想和你回家。

紀勇濤:我們待會兒就回家,甩掉他們,收拾東西,跑得遠遠的。

楚稼君:勇哥,我忘記帶鑰匙了。

紀勇濤:沒事的,你不用帶。

紀勇濤:小楚,我給你留着門,家裏的門一直開着,你想什麽時候回來都可以。

懷裏的身軀,在此刻微微放松,松了口氣。他将頭深埋在他的懷抱裏——這個小得可憐的庇護所,仿佛這樣就可以不受任何的傷害。

紀勇濤的手輕輕撫過那些碎亂的黑發。

手的輕撫過後,他的手握住槍,扣動了扳機。

因為被緊緊抱在懷裏,這具身體只是抽動了一下,就維持着原來的姿勢,繼續沉睡在懷抱裏。紀勇濤跪在地上,讓他的身體緩緩躺在自己膝頭,舀了一捧河水,替他洗掉臉上潑濺的血點。

然後他把他安放在如同白雪的蘆葦羽裏,他在他身邊躺下,将槍口對準自己的眉心,扣動了扳機。

因為突發的腦梗,愛呀河小區705室的老人紀勇濤在臺階上一腳踩空。

鄰居把他送去醫院。搶救一輪之後,老人勉強恢複了些許意識。醫院說情況很危險,要找家屬。

鄰居挺為難的:他是獨居老人……

護士:得問問他有沒有,要是真的一個能聯系上的都沒有,就通知社區。

護士:老先生,你聽得見我說話嗎?老先生?現在是這樣個情況……哎,就是要找家屬,家屬,得是你家裏的人……

老人的雙唇動了動,好像說了個名字。

鄰居附在他唇邊聽,聽清那個名字後連忙搖頭:不是不是,不是這個,他老糊塗了,不是這個。

護士:他不是說了個名字嗎?登記呀!

鄰居:不是,他說的那個不是他家屬,他糊塗了。

紀勇濤從很深、很深、很深的黑暗中醒來。晨間溫柔淺淡的陽光落在病房純白的床單上,床頭櫃上放着個果籃,裏面有個哈密瓜,還有個菠蘿。

紀勇濤看着那些水果,想,這麽大手筆,大概是那個人來了。

但意識又漸漸清晰起來——已經是這個年份了,這些水果沒有以前那麽奢侈了。

來探望的是社區工作人員,是個老大姐,帶着和藹的微笑,嘴唇畫得很紅,紀勇濤只能看見那張紅豔豔的嘴不停開合。老大姐說,紀先生啊,我代表社區來探望你,你有什麽需要嗎?

紀勇濤安靜地盯着她,他不認識這個人,不知道什麽叫社區。腦中許多的現實,如同被扔進榨汁機裏的昂貴水果,搗得稀巴爛。

紀勇濤:我弟弟……

紀勇濤:我弟弟要畢業了,能不能請組織給他安排個單位?

——他的記憶開始出現退行性病變,這是老年人的常見病,因為腦功能衰退。紀勇濤也開始忘帶鑰匙,但因為也不關門,所以并不重要。

槍裏沒有第二顆子彈。

他坐起身,茫然看着前方。然後他沖進河水裏,卻發現河水很淺,只能淹沒到小腿。

紀勇濤在河水裏茫然失措,他看着天空,天上沒有飛鳥了,有新的陽光,有許多白雪般的蘆葦羽,有很多粉色迷蒙的初霞。

人們循着聲音趕到時,紀勇濤正在河水裏嘶吼。他在河裏,抱着那具滿是血污和蘆葦羽的屍體,嘶聲力竭地嘶吼着。楚稼君已經死了,他的屍體被重新擺回地上,被人潮包圍,有驗明真身的法醫,也有突破重圍的記者,無數閃光燈和維持秩序的警衛怒吼交織在一起,卻根本無法阻止。屍體被照相機淹沒。

在拍完屍體後,鏡頭全部都對準了河裏的紀勇濤。他們認為紀勇濤是在河裏和惡徒搏鬥,最後将之擊斃的。查驗痕跡的技術員否認這一點,開槍點是河岸。于是,人們又猜測,也許是開槍後那人仍然沒死,掙紮進了河水,紀勇濤追進了河裏……要不然,無法解釋為什麽被發現時是這樣的狀态,英雄抱着惡徒站在白雪河水裏嚎叫,沒人知道,每一條人間的河水,會洶湧成怎樣的新生命,怎樣的美麗新世界。

——縛耳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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