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老太太很快領着人回來,臉色一貫如此,看不出喜怒。倒是六小姐魂不守舍,看着像有些事。
範姑娘靠過去,兩人才說了半句,菡萏就叫人都回屋裏來。莒繡留意到,菡萏悄悄朝範姑娘搖了搖頭。
這是不要問的意思。
莒繡本就不打算摻和,只需要盯着美繡別觸逆鱗就成。美繡看着也像沒這個想法,恍恍惚惚的,喊她進去都沒聽見似的,還是莒繡過去拉了一把,她才動。
菡萏叫衆人進屋,是讓吃烏飯,外頭又有三個小沙彌拎着食盒送來青團,說是師祖特地囑咐送來,請貴人嘗嘗。
老太太難得現了個笑模樣,讓幽蘭端了碟點心賞給小沙彌。
待小沙彌道謝退下,老太太突然瞧大夫人不順眼了,皺眉道:“你帶着她們去上個香,難不成事事都要勞動我這把老骨頭?”
大夫人連忙放下茶盞,口稱不敢。
諸位小姐一頭霧水,說是讓她們進來用膳,才吃了三四口,又要打發她們出去。菡萏上前兩步,大約是想提醒老太太兩句,但很快又拿定主意,只朝下方衆人微微搖頭。
莒繡袖了個青團在手中,到了外間,特意落在最後,悄悄塞在方書音手中。
方書音笑着看她,眼裏是感激,她方才光顧着看牆上佛畫天馬行空,一口沒來得及吃又被叫了出來。雖不至于很餓,但誰知道下一口吃食什麽時候才能到嘴,能墊墊肚子也好。
美繡走在前邊,很想回頭看堂姐在弄什麽,又怕讓人看出不規矩,斷了那念想,只能生生忍下。待進大殿時,她才借口相讓,靠着門邊,等到莒繡靠近,才重新貼上去。
殿前四個蒲團,衆人自覺分了組,輪番上香跪拜祈福。
被派來盯梢的幽蘭,若有所思地盯着前頭那一組。
莒繡不解其意,幹脆丢開不管,虔心誠意跪求菩薩保佑娘平安無事。
上香多半要求個簽,大夫人領出來的,都是待嫁的姑娘家,此刻求簽太過顯眼,便跳過此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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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青年和尚不遠不近地候在門口,指着外頭,躬身對大夫人道:“夫人,貴府停少爺訂了齋飯,托小僧請夫人示下,置在何處為妥?”
大夫人哪裏知道該擺在何處,好在幽蘭出面答了:“我們夫人最是随和,你看着安排吧,敞亮僻靜些即可。”
幽蘭的意思便是老太太的意思,大夫人一下找到了主心骨,點頭道:“正是如此。”
幽蘭聽多了老太太對這應聲蟲大夫人的嫌言,面不改色跟着青年和尚出去。
人一走,大夫人臉一垮,甩袖不悅道:“怎麽哪哪都有他!”
衆人像是見怪不怪,只當沒聽見。
莒繡卻忍不住好奇了,這客居的停少爺,怎麽就得罪大夫人了呢?
用過齋飯,老太太一聲令下,大夥莫名其妙來,又莫名其妙回,傳說中的踏青熱鬧場面,不見半分。
回府這一餐晚飯,還是大團圓。
寒食這一日,能吃的東西只那些,晚飯用得早,用罷天還大亮。
諸位少爺那,陸續叫人送來了給新姐妹的禮。莒繡也用自制信封包好書簽,讓冬兒一處一處送去。
冬兒和春兒結伴,莒繡多嘴問了句美繡:“可備下了堂少爺的?”
美繡漏了他的,但嫌麻煩,随口答道:“夠了,你們快去快回。春兒,一會記着替我去趟竈房。”
“嗳。”春兒不敢反駁,只能苦着臉出去了。
冬兒跑腿回來,在莒繡身邊悄悄道:“堂少爺住最東邊的院子,春兒沒跟我一塊去,說是怕美繡小姐餓着了,先去的廚房加菜,一會兒再去堂少爺那。”
莒繡懂了,就算不贊同也沒法子,只得道:“随她罷。”
兩主仆忙着查看衆人送來的禮,不知道東邊也有人在嘀咕她們。
韋鴻停傍晚才從寺裏回來,并未參加侯府家宴。
他才換了衣裳進書房,小厮洞明端了茶水過來,多嘴道:“這府裏也是越來越不像樣子了,哥兒們一個個都是些廢物囊子,偏心比天高,吃咱們的,還敢擺臉色,呸。老太太和夫人們也是糊塗,什麽人都往府裏帶,烏煙瘴氣的。少爺,咱們早些搬出去吧,何必待在這,看人臉色?”
韋鴻停擺手,讓他止了這話。
洞明憋不住,隔了半刻又唠叨起來:“新來的那張小姐真是寒酸,小的屁都沒送,大的給少爺送塊兒破布,胡亂繡幾只蟲兒就能當禮了。真是好笑,少爺您還能缺這個?以您的身份,少說也得像範小姐那樣,挑個孤本名畫的,才拿得出手吧。”
韋鴻停将書啪一下拍在桌上,怒瞪他斥道:“混賬東西,你懂個什麽?我問你,範小姐送那個,是住進來多久?”
洞明被呵斥,讪讪答道:“三月有餘。”
“那是她四處鑽營,該打聽的都打聽盡了,這才權衡利弊,拿點東西來讨好我,想讓我到王爺跟前替她那混賬爹求情。張姑娘家境貧寒,不通俗務行情,但一進府,頭回交際,便盡心備禮相送,這才是真心實意正視你家少爺我。她倆的心意,孰輕孰重?你若是連這都鬧不明白,一味鑽錢眼裏,踩低捧高,趁早給我滾出去!”
他們主仆一貫裝着窮酸樣,這府裏上上下下,哪個不是不屑或無視,這真是頭一回被正經當個公子對待。
洞明心慌跪地,讨饒道:“少爺,是小的愚鈍,小的嘴賤。我這就改,這就改,還請少爺饒我一回。”
韋鴻停餘怒未消,擰眉道:“禮在哪?”
洞明悔得腸子都青了,一骨碌爬起來,急道:“小的這就去找……請回來。”
他收了東西打開一看,見是那樣的破玩意,随手就塞給了門外的四兒。
達練捧着那信封上前,道:“不必了,張小姐的禮在這。”
他恭敬将信封放下,洞明瞟一眼,随即松了口氣,還好達練收拾過,把信封原樣弄回去了。
韋鴻停先左右看了看,這才擡手将信封翻轉,在背面找到“開關”,打開封口,輕輕一抖,幾枚精致的蟲草繡片滑出。
還真是片,這張姑娘心思巧,大概是大件的繡活湊不齊料子,便一角一角繡了,沿着蟲草剪下來,邊緣不知做了什麽處理,不出絲,又不刮手。繡工精致,蟲兒活靈活現,十分得趣。繡片下方有一張條兒,上書“書簽”。
韋鴻停就愛些奇趣玩意,拿起一枚蜻蜓,順手拿了一冊書,翻開夾進去,随即又取出,想到了一處妙用:蜻蜓左右翅加尾,可以同時隔三處。
不單蜻蜓,那些蝶呀蜂的,也是如此。
雖派不上大用處,但這份心思,十分難得。
韋鴻停頭一次有了打聽的心思,不過想想今日寺裏那一幕,又不得不熄了這心思。他想過清靜日子,還是少沾染為妙。
他重新拿起條,看了看,問達練:“可回禮了?”
“不曾,奴才想等少爺回來再定奪。”
其實是洞明不同意,覺得這張姑娘是拿破布釣大魚,就該不搭理。
洞明瞄了幾眼,見他沒有落井下石,心裏大安,忙道:“可巧外頭送來了幾匹好料子。要不,留一匹回禮,剩下的送回咱們府裏去?”
韋鴻停皺眉,搖頭道:“哪都不送,先留着,我自有處置。你倆下去,找兩個舊些的匣子,我給張姑娘挑兩冊書,不是說她們也入了學裏嘛。”
洞明見之前那事翻了篇,忙點頭應是,使個眼色示意達練一起出去辦差,出了門趕緊悄悄道謝。
冬兒負責拆禮,莒繡怕往後事多給忘了,幹脆拿紙筆記下,正好先生說她的字“差了些”,多寫多練也好。
冬兒小心試探道:“姑娘,東院的停少爺沒給回禮。”
莒繡頭都不擡,答道:“無事,想是不便,橫豎咱們那禮也算不得什麽。”
冬兒只當她是太懂事不去計較,便安慰道:“停少爺也不容易,他父母早亡,祖母前年也去了,府裏只剩一個太爺和寡居的嫂子養着小侄兒。東府老太爺和咱們府裏太爺是堂兄弟,那府分出去六七十年了,家道是一日不如一日。停少爺人倒是不錯,對誰都客客氣氣的,只是借住在這邊,多少要吃些苦頭。我聽說他不常在家,興許是在外頭找了差事,那會子不在。”
莒繡點頭,笑道:“嗯,說不得晚些就送過來了。”
主仆二人猜對了,稍晚些,堂少爺那邊果然派人送來了回禮:一個掉漆的舊木匣。
冬兒笑着送走了來人,捧着匣子回屋,小聲道:“停少爺給那邊也送了,和這個,差不離。”
也是一個舊木匣。
莒繡點頭道:“他人可真不錯。”
美繡連客居的兩位表少爺都送了,唯獨落下他沒送,可他絲毫不計較,還是照着規矩送了見面禮過來,且一視同仁,可見處事無可指摘。
天色已晚,美繡接過匣子,道:“你去打水吧,這個我來弄就行。”
冬兒出去了,正巧遇上春兒,便結伴一塊去。
名字取得近,但此前卻是沒有一處相交過,春兒這幾日好過了些,便覺着冬兒和莒繡小姐很親近。
兩人一路走,春兒忍不住道:“這堂少爺是不是過得不大好呀,匣子舊,送的禮也舊,就一本破書。我們小姐有些不高興呢,說白讓他掙了個名聲。”
冬兒勸道:“舊書不定不值錢,有些孤本珍本的,老值錢了。就算不是那,讀書人眼裏,書都是命根子,這也是人家的一番心意。”
春兒嘆道:“這話要是莒繡小姐,一定聽得進。”
言外之意美繡小姐是聽不進的,冬兒深知這點,不再多勸,只說:“那你就不摻和,随她去吧。”
橫豎堂少爺也不差她一句好。
“嗯。”
春兒看冬兒面上輕松自在,忍不住心生羨慕。
莒繡捧着盒進屋,匣子上手,憑這大小分量她便猜得到,裏頭應當是書本。
男女有別,又是這樣的年紀,所以各位少爺們的回禮,多是文房四寶并書畫這些,和學裏的一般品質,不貴也還體面。
莒繡方才已經收下三本:兩本詩集一本《青山記》。前者還好,後者讓人咋舌。莒繡不過翻了兩頁,已看不下去。
這七少爺果然輕浮!
莒繡方才悄悄塞給冬兒,讓她藏好了,去廚房時,見機一把塞竈膛裏燒了。
這位處境艱難的停少爺會送什麽書呢?
莒繡打開匣子,一見封皮,便忍不住取出來讀。
這是一本《趣聞錄》,頭一頁講的是一個恩義故事。說的是一老叟,砍柴之際,救下一受傷的野猴。他送它去了背風的山洞,給它燒了火取暖,又撕下布條替它包紮。從此,家道貧寒的他,年年月月不缺鮮果。這猴兒報恩,一直到老叟故去,還給他墳前敬奉了果兒。
這比那小姐公子私會有趣多了!
莒繡翻到下一頁,下一個故事說的是一家子兄弟幾個,互相扶持,共度難關,最終阖家歡喜的故事。
第三個故事講的是一農婦,多年無孕,日子艱難。因日行一善,菩薩顯靈,助她求子成功,且此子文曲下凡,聰敏好學,成才做了官。
第四篇也是這樣善有善報的故事,到第五篇,就是那歹人作惡,被狐妖教訓,凄慘收場。
莒繡翻過這一頁,不敢看故事了,蓋因書頁間,夾着一張印滿字的紙片。莒繡此前沒見過,但是一見上邊的字,就知這是銀票,上邊清清楚楚地标着“拾兩”。
不好,只怕是堂少爺的積蓄都攢在書中,忙中出錯,誤把這本送了來。
對了,美繡那還一本。
莒繡站起身,略思索了片刻就有了主意,翻到今兒收到的禮裏,挑出五少爺送的墨條,帶上去了西廂。
也是巧了,她去的時候,美繡正拿着墨條在看呢,見莒繡攥着墨條,她臉色複雜,站起來問:“姐姐來我這,是有何事?”
莒繡見那舊匣子好好地待在桌角,忙道:“堂少爺送的舊書,我覺着有趣,我拿墨條跟你換一個,可使得?”
美繡愣了一下,莒繡只得再道:“若不喜墨條,換別的也行。”
美繡忙上前一步,接了她手中墨條,和先前那墨盒一塊放好了,才道:“墨條就好,我正要用呢。”
她生怕莒繡反悔,飛快把木匣往她那邊推。
莒繡也急,趕緊出手抱住了,怕美繡後悔,打開匣子讓她看了一眼,再道:“這書有些野趣,咱們念的呆板了些,我拿這去解解悶。”
先前春兒翻看并報給她聽過,眼下美繡又順勢瞧了一眼,見果然是破東西,一點興致全無,随意擺手道:“那你拿回去,早些看吧。”
莒繡識趣,重蓋好了匣子,道一句“你好生歇着”便回了東廂。
等冬兒送了水來,莒繡匆匆梳洗過,待她收拾了,便說:“燈先留着,我看會子書,你去歇着吧,明兒還有事要你去做。”
冬兒點頭,帶上門退下了。
莒繡掌着蠟燭回到外間桌邊,打開美繡那邊的舊匣子,取出這本《語對》,翻開一頁便不由得納罕:這是一本中規中矩的書,和自己那一本,完全不同。
不僅書的內容不同,整本書翻過,裏邊一張銀票也無。
莒繡收好這一本,重翻出《趣聞錄》,一頁一頁仔細翻過,共找出來五張銀票。
五十兩銀子可不是小數目,只怕是堂少爺攢了許久才積下的。
莒繡缺錢,也心動,可不該自己的錢,怎麽能拿?
她找出個送禮剩下的信封,将銀票封了,怕弄丢了,幹脆壓在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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