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我的
陳羽千進屋後并沒有看到于舟。
他不是第一次來這兒,知道電子鎖的六位密碼是多少。就在半個月前,于舟還心血來潮把他的指紋也錄了進去,他的指腹一觸碰上漆黑的屏幕,門就開了。
門開後正對的客廳亮徹着暖黃燈光,偌大的空間盡頭是占據整面牆壁的落地窗,窗簾拉到兩側卷起,左右兩邊均有一個卧室和獨立的衛生間,其中一個關着門,能聽見裏面有窸窸窣窣的小動靜。
“你不靠譜啊,體育生!”能這麽理直氣壯跟陳羽千說話的也只有于舟了。他以為陳羽千提前來了,最後的準備慌慌張張,豈料陳羽千在地下車庫裏遲遲不上來,他打完電話後幹脆又回了衛生間,要跟陳羽千扯平似的,勢必也耽擱一點他的時間。
陳羽千并沒有催促,他習慣了等待。
他站到了落地窗前,那麽大個子,蹲下身摸了摸地板,總覺得其中一塊上還有絲絲暖意,好像有人在這個位置坐了很久。
陳羽千于是也坐下,身子前傾,鼻尖幾乎要抵上透明光明的玻璃時,他垂眼也能清楚看見二十多層下的地面上,只有一個手指節大小的車輛亮着兩盞大前燈,在周遭路燈光的簇擁中駛過閘杆進入地下車庫。
于舟剛才就是這樣看見自己的嗎?
于舟鬧鬧騰騰的聲音仿佛還在耳畔。他就算真是頭發有魔力的公主,唱起歌來長發能垂到二十多層樓以下,陳羽千爬上來也夠嗆。
陳羽千坐回了沙發上,手不知不覺在大腿上摸了兩下,目光先是正視前方漆黑的電視機屏幕,再低頭,于舟仿佛就枕在他腿上,頭發濕漉漉的,怎麽都擦不幹。
時間像是回到了半個月前,屏幕上暫停着他和于舟的賽車記錄。
夜已經很深了,深到黎明的曦光就要到來,他陪于舟熬了大半宿後眼皮也打架,于舟身子一歪倒在他腿上,他差點也就這個姿勢湊合睡過去。
然後他低頭,看到于舟閉着眼,呼吸勻稱,散開的長發像平靜湖泊下曼妙柔軟的水草,幻覺般搖擺晃動着。
越是專業的游泳運動員越“惜命”。陳羽千從來不游“野泳”,他無知無覺地撫摸于舟的頭發,頭一回踏入一片未知的水域,就被那看似無害的水草纏上手指。
于舟的眼睫甚至沒有絲毫的顫動,狩獵多時般平靜地睜開眼,陳羽千在他敏銳的注視下很困很困地呢喃了句:“你真好看。”
于舟輕輕握住陳羽千的另一只手,側臉在他手心上蹭,再往下,讓他摸上自己沒有貼信息素遮蔽貼的後頸,皮膚下有一顆alpha腺體的後頸
“但你就是很好看啊。”陳羽千毫無違心道。那語氣像是在說,只要是于舟,這麽好看的于舟,于舟做任何事,就算肆無忌憚不正當,也是可以被原諒的。
“……你這樣會把我寵壞掉的。”于舟幽幽的,那雙漂亮的眼睛黑沉到不見底,并不能确定已經疲倦到極點的陳羽千有沒有聽到自己的這句話。
陳羽千在溺水感來臨前一瞬被放了條生路。
從門把手擰動的聲響中回過神,電視機屏幕漆黑一片,腿上并沒有重量,沙發上坐着的只有他一個人。他扭頭,未見于舟,先聞到了信息素。
那味道沒什麽溫度,但絕對是omega才會有的甜膩。沾染這氣味的于舟俏皮地從門後探出腦袋和小半年身子,烏黑柔順的長發垂在肩上,尾端打着自然的卷,明顯是剛打理的。
“surprise!”于舟徹底站出來了,杏色吊帶裙胸前和裙擺上的流蘇随之晃動,他沒穿拖鞋,筆直的雙腿只有膝蓋以上的部分被遮住,視覺效果上顯得整個人更修長,他朝陳羽千走近後不忘墊起腳後跟,像只巡視地盤的大貓咪,坐在沙發上将他仰望的陳羽千是最新的戰利品。
他還給自己戴了個choker。
項鏈很短,貼着脖頸遮住喉結和腺體。他毫不矜持地跨開雙腿坐在陳羽千身上,勾着對方的手去摸那根項圈的每一寸,其中一小段軟軟的,像放置了特殊的香囊,持續不斷散發出和omega信息素相似的香味,必須仔細嗅聞才能分辨。
“你這是什麽表情?”于舟的腰又塌了塌,像是很不滿,畢竟陳羽千的反應跟他想象的并非全然一樣,過山車似的有驚喜,有驚訝,甚至還有點驚吓,但到最後居然是松了口氣,仿佛在慶幸于舟并不真是omega。
“我還特意畫了妝!”于舟皺眉,以為陳羽千太直男沒看出來,抓起他的手,唇在手腕上親了親,留下一個很淡的口紅印。
“……別鬧。”陳羽千把手抽回,聲音裏的幹澀自己都聽不出,“換回去。”
于舟臉上有了笑,很快又愁眉苦臉,裝的。
“可是今天晚上會有很多omega,”他玩弄起陳羽千的領帶,拽了拽,無奈道,“你萬一看上別人了怎麽辦,我好怕。”
于舟隔着衣服摸了摸陳羽千的胸,像是在補充,萬一別人看上你了,又該怎麽辦。
幹脆我自己假扮成omega。
那麽在外人眼裏,我們就是一對,至少在這個晚上,沒有人可以拆散。
于舟懇求道:“你可千萬別讓我落單。”
“……”陳羽千不僅不知道該說什麽,手也不知道該往哪裏放。
當真像是灰姑娘前去赴一場超越認知和想象的約會。結局是幻滅而一無所獲的,但至少過程足夠美好,值得他短暫地去扮演一個角色。
于舟的手往下滑,得寸進尺地要摸別的地方,陳羽千沒給他這個機會:“走吧。”
于舟悻悻地從陳羽千身上起開。為了裝得更像,他還特意準備了雙高跟鞋,鞋很新,穿上後比陳羽千高三五個公分,陳羽千垂眸盯着他光潔無暇的腳踝處,擔心他腳跟的皮膚會被磨到,建議他換一雙,他想都沒想就拒絕,那執拗的表情和軍訓第一天單方面和陳羽千搶排頭時一模一樣。
于舟不穿鞋時确實比陳羽千矮那麽一丁點,他一直不願意承認,陳羽千越是安慰他,說他才17歲肯定還會長個,他越是較勁,也不知道有什麽好較勁的。
陳羽千說:“那我帶兩張創口貼在身上,你磨疼了要和我說。”
“不要。”于舟說,“不好看。”
“那你換平底的。”
“不要。”于舟沒說,平底會顯得自己沒陳羽千高。
陳羽千嘆了口氣,明知于舟不領情,還是防範于未然,彎下腰把一雙他常穿的軟底鞋拎起來,準備帶到樓下車裏。
他需要再找個袋子之類的東西裝鞋,目光所及之處,上回買的粉色公主書包還沒有扔掉。
于舟眼睜睜看着西裝革履的陳羽千單肩背起那個書包,那無所謂的表情像是在說,我都願意這樣了,你也別太堅持。
于舟嘴上說着不要,等到了江邊,身體還是很誠實地把軟底鞋換上了。
U區高校聯合舞會和U大組織的那一場有本質上的區別,後者非常正式,有組織有紀律,前者更像是圈了塊地方,告訴大家可以在這個時間點一起來江邊的公園綠化區看看逛逛,最後欣賞一場免費的煙火表演而已。期間如果想要跳舞可以去公園裏的某個廣場,組織部門已經很平日裏在這裏跳廣場舞的大媽們協商好了,今晚把場地讓給大學生。
也就是說,聯合舞會和被調侃為“上流”的U大新生舞會相比,逼格上的差距是很明顯的。陳羽千之前都了解過,所以一直勸于舟不要太當回事,于舟偏要跟他對着幹,比之前還要費心思的打扮。
盡管他就算不費心思,也夠好看了。
于舟并不覺得不花錢的公園就比星級酒店差,恰恰相反,他就像個第一次進游樂園的孩子,對散布在各個綠化帶附近的小型娛樂設施特別感興趣,見一個就要陳羽千陪他玩一個,光三分鐘一次的碰碰車就體驗了五次。小小的場地裏只有他和陳羽千兩個大人,其他小孩都愛往他們的車上撞,被彈開後再一起咯咯地笑。
晚風裹着涼意,于舟原本披着陳羽千的西服外套,從碰碰車下來後他身子暖和了,把衣服甩回給陳羽千,陳羽千稍微攏了攏折疊在小臂上,像是随時準備再給于舟披回去。
一路上有不少學生打扮的年輕人走過。于舟總能很精準地發現誰在往他們這邊觀察,對方若是omega,哪怕是beta,于舟都會重新挽上陳羽千的手臂,兩人之間的距離很近,看起來像是在竊竊私語。
只有情侶才會這麽親密。就算是情侶,路過小賣部時也不會指指熒光棒又扯扯氣球,什麽都想要。陳羽千也是個沒脾氣的,能感覺到于舟有挑逗他的成分在,但又不掌握在言語上戲弄回去的技能,于舟最後只選了個拍立得款式的自動泡泡機挂在脖子上,然後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腳往前踢了踢,說诶呀,鞋帶怎麽散了。
陳羽千不僅自覺付款,還自覺地蹲下身,單膝跪地幫他重新系好。
小賣部旁邊的空地上有旋轉木馬。
運營這套設備的是位慈眉善目的老年男性beta,經常和小孩子打交道,于舟和陳羽千這樣的成年人是稀客,他遇上了也歡喜,特意給他們倆指了匹傘棚下最大最結實、可以承擔起兩個人重量的,陳羽千正直而又不解風情地擺擺手,說自己不玩,在欄杆外面看看就好。
于舟:“……”
于舟獨自一人進去了,随便找了匹黃鬃毛的普通白馬。他穿裙子不方便叉腿,就倚靠拉杆面朝中柱而坐,緊閉的雙腿斜向同一個方向。
陳羽千原本想給他拍照留念的,但他背對着自己,別說臉,就連頭發也撩過一側肩膀垂在胸前,另一側肩角線條筆直,裸露的皮膚在飛檐頂部數盞圓燈下潤白有光澤,整個人在浸潤在這柔和的光暈裏,更是平添了一層朦胧的夢幻感。
陳羽千在beta老爺爺關上栅欄門的前一秒遞上張現金。聽到腳步聲的于舟跟猜到會發生什麽似地扭頭,還以為陳羽千開竅了,陳羽千把外套披他肩上将人裹住,然後坐到對面後側的一匹馬上實事求是道:“我看到你凍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于舟揚起的嘴角扯動,不領情地哼了聲,正打算從馬背上站起換個方向再一次背對陳羽千,童話歌謠裏的音樂響起。
傘棚開始旋轉,木馬開始搖擺。棚頂的數盞小圓燈五光十色地變幻着,将漆光锃亮的馬匹沐浴,也将一前一後的于舟和陳羽千籠罩。
于舟臉撇向前方不看陳羽千。陳羽千叫他名字,他沒反應。陳羽千又喚了聲:“小舟。”
于舟這才勉為其難地回頭,舉起照相機,一只眼閉起,另一只眼被泡泡機遮住,持續不斷地沖陳羽千吐出長串的小泡泡。有些泡泡撞到陳羽千身上破碎,但更多泡泡随風向後方飄散,傘棚下的其他小孩子全都忍不住伸手去抓,歡快的笑聲融入歌謠裏,抓完了,就向于舟投來亮晶晶的、期待的目光,無聲地祈禱這位漂亮公主再制造些夢幻泡泡,多點,再多點。
于舟幹脆換了匹馬,坐到離小孩子更近的地方。陳羽千倚着木馬拉杆看于舟沖小孩子吹泡泡,吹泡泡的于舟照相機後的眼睛在注視着陳羽千。
陳羽千并不遲鈍地對上那目光,然後受了什麽暗示似地掏出手機,把于舟的模樣記錄進真正的鏡頭裏。隔着手機屏幕将畫面定格的那一瞬,陳羽千突然有些明白于舟此行真正的目的是什麽——如果他有目的的話。
此時此刻的于舟不論從穿着打扮還是言行舉止都omega得不能再omega。微風吹拂起他的長發遮住大半臉龐,他矜持地撩開攏到耳後,低眉的同時擡眼向陳羽千看過來,那眼神清明亮麗,alpha得不能再Alpha。
如果這個夜晚就此戛然而止,那麽日後再被問及于舟的性別問題,陳羽千一定會更為嚴謹地回答道: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于舟都是個Alpha。
于舟貓一樣的眼睛不知為何眯了一下。
像是察覺到了什麽危險,但也就警覺了一瞬,然後豎起的瞳孔恢複正常,只是目光依舊越過陳羽千的肩頭凝視某個具體的遠方。
陳羽千慢一拍地扭頭,傘棚的旋轉讓他的視角偏離了最初的方向,只能确定于舟久久觀察的是幾個沿江的小酒吧。年輕人三三兩兩坐在室外的椅子上,有的結伴而來,也有一些不排除是今夜剛認識的,隔着放着酒杯的桌子有說有笑。
于舟在旋轉木馬的音樂結束後把泡泡照相機挂在離自己最近的小女孩脖子上。突然被送禮物的小女孩都沒來得及說聲謝謝,于舟就匆匆往欄杆外去,連陳羽千都一度被甩在身後。
“你要去哪兒?”陳羽千很快就把人追上。他就緊跟在于舟身側,疾步而行的于舟先是沒什麽表情,等到離江畔只剩十來米,他又突然粲然一笑,對陳羽千說:“你太不會來事了,我看上別的帥哥了。”
陳羽千腳步一頓,耳邊嗡嗡的,還殘留着于舟故意捏細嗓子的、輕浮而誘惑的聲音。于舟放慢腳步走到一個Alpha對面,那人桌上有兩個玻璃杯,裏面的軟飲全都剩了一半有餘,很明顯有什麽談話未完待續,于舟還是把其中一杯往自己這邊挪了挪,坐下,另一只手托着下巴,瞪着大而無辜的雙眼天真地問道:“你一個人啊。”
陳羽千伫立在不遠處目睹這一切,并沒有感到特別難以接受。
這不是于舟第一次對自己召之即來揮之即去。陳羽千更應該接受的是于舟就是這樣的人,喜好興趣旁人猜不透,想一出是一出,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一旦轉移目标,就非常迅速地付諸行動,一刻都不耽擱。
陳羽千沒能撐到12點就要變回灰姑娘了。
他甚至沒有必要正式地和于舟說聲再見,他聽到另一個并不陌生的聲音從側方傳來:“我們剛才聊到哪兒了?啊,有新——”
去了趟衛生間回來的喬依先是一愣,以為占了自己位置的omega是那位alpha的同學朋友,剛巧過來坐坐,那個“omega”擡頭露出臉,喬依差點沒認出來,又一眼就認了出來。
“你——你怎麽!”喬依說不出完整的話。他過于震驚,以至于手指不住地往前戳,抖動着離于舟的鼻尖只有咫尺遠近,于舟至少比他淡定,但也萬萬沒想到會這麽巧,面無表情雙唇緊閉,沒什麽解釋的話語。
氣氛一度詭異荒誕到了頂點,陳羽千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擋在于舟面前,對喬依說:“誤會。”
旋即他看向于舟方才撩撥的、喬依疑似有好感的那位Alpha,也說了句:“誤會。”
Alpha和陳羽千年齡相仿,戴着副眼鏡,看起來斯文有書卷氣。他也是懵懂的,一臉茫然不知所措,陳羽千于是嘗試從最簡單的關系說起,手掌隔着西服外套輕摁在于舟肩膀上,向那位alpha介紹道:“他是我的——”
我的什麽呢?
我的室友,同班同學,我的朋友……他有不止一個标準答案,卻罕見地喉口阻塞,所有定義全都艱澀難以啓口,只能頹然坐在邊上那個位置,手依然摩挲在于舟肩頭,突兀而執拗地重複了一遍:“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