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似乎是從自己有意識開始,自己就換過無數爹娘與主子,今夕此處,明日亦有可能被賣去別處,朝東暮西也是常有之事,需要幹的活兒毫無輕重之分,受過的非人待遇亦像是家常便。

于是,日子一天天過,過的連自己也覺得,這樣的生活,或許就是自己該過的,甚至連抱怨是什麽都不知道了,整日整夜如行屍走肉般,無知無覺,不會喊痛,不會反抗,甚至為了一口饅頭都可以提刀刺向別人,最後,即便是捧着個沾血饅頭啃,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那時,他只是個畜生吧。

猶記那年七歲,當時的爹娘第一次沒讓他幹活,也沒有動手打他,一日三餐一頓不少地給他吃,一同的“兄弟姐妹”眼紅到極致的眼神,幾乎可以将他捅出窟窿來,但他竟然覺得,他們越妒忌他,眼神越是嫉恨,他的心裏就越發的滿足,就像能夠一次吃完一個完完整整的饅頭一般滿足,于是,他第一次有了所謂情緒的東西。

那是開心吧,原來自己也是可以被好好對待,被別人羨慕的。

可第二日,當他第一次睡了個安穩覺醒來時,他才得知,自己又被賣了,被那對第一次另自己産生了情緒的“爹娘”給賣了。

那一瞬間,他緊握雙拳,眼裏心裏滿是憤恨,甚至起過殺念,他想要将那對虛僞的夫婦千刀萬剮,可他又憑什麽呢?被當做畜生一樣做買賣,幹畜生幹的活兒,吃畜生吃的食物,自己不都已經習慣了嗎?

七年了,是習慣了,現在這般,才是自己正常的生活不是嗎?

或許,再悲慘一點也不錯呢...

可是,食髓知味啊!

作為一個從小就沒人疼沒人愛沒情感的野孩子來說,哪怕有人主動投來一個關懷的眼神,遞來半個隔夜饅頭,他都會覺得,這個世界是美好的,興許命裏孤煞,他沒有絲毫的運氣,這麽多年來,他從沒得到過這樣一個眼神,這樣半個隔夜饅頭,整個世界充斥着身邊每個人毫不吝啬送予他的鄙夷,踐踏,惡意,殘酷,即便早已習慣,如今卻是嘗到了半刻的溫情,平和,他又如何能放的下這種感覺呢?

那日夜裏,他身上的藥效一退,剛剛醒來,竟毫無預計地再次嘗到了被好好照顧的滋味,豐盛的晚膳,從未見過的華麗衣裳,被擦得幹幹淨淨的面容,梳得整整齊齊的發束,銅鏡裏的自己,好看的連自己也不認得。

前車之鑒,他卻并未有過多的情緒,沒錯,他根本不需要情緒,不需要人的情緒。

事實證明,凡是對他好的人,全部是虛情假意罷了,被好好對待後,他又再一次被送上了買賣的臺子上,難堪,恥辱,下作...

那是一個奢華富麗的的房子,明亮晃眼的雲臺下,是一群群錦衣華服的非富即貴,在望向他時,眼睛裏閃出的光簡直要讓他作嘔。

不知是否該慶幸,以最高價買下自己的是位面容祥和的富家老爺,眼裏除了慈祥,半點不見惡意淫.穢之色,而這些,他根本都無需在意,因為自己只是一個可以任人魚肉的畜生罷了,在誰手裏,幹些什麽又有何關系。

另他沒料到的是,這位老爺卻真是對他極好的,不僅從未使喚過他,更是穿戴給他最好的,吃的給他最好的,還請了先生教課業,那兩年裏,他過得平淡富足,仿佛終于明白了,原來自己是個人,該過人的生活,而給予他這所有美好一切的那個人,或許就該稱作父親吧。

或許是天意,坎坷不堪的命運又再次玩弄了他,尤其是在嘗過真正的美好并且已然相信這份美好的時候,老天将一記天雷直劈下了天靈蓋,令他無處可躲,更無半刻掙紮思量的機會。

那個應該被稱作父親的人,牽着他的手,親自将他帶入了一個比地獄還可怕的地方,今後的年歲裏,即便事過境遷,不堪往事猶如雲煙般消散逝去,多少次午夜夢回,他都會被那一眼不堪的記憶驚起滿身冷汗,焦慮痛苦的心境一起,那一夜,他注定再也無法入眠。

那是一間黑屋子,屋子裏有許多像他這般大的男孩兒,一絲.不挂的淫.靡之景,猶如一根銀針直直刺進了他的心髒,尖銳而疼痛,他霎時直覺性地幹嘔了起來,他聽到“父親”在他耳邊說:“孩子們,爹爹來陪你們玩兒了...”

那些橫在房裏各處的男童聽聞後,就仿佛一只只貪婪的貓一般,立刻從四方朝着這個“父親”爬來,所有人的嘴裏都在不斷重複着兩個字:“爹爹...爹爹...爹爹...”

仿佛咒語一般,念得他頭疼欲裂。

他們終于爬到了“爹爹”腳邊,有些抱着他的腿,有些扯着他的衣擺,模樣乖巧溫順,溫順的就好像一條狗一樣!

“孩子們,你們又多了個兄弟喽,可要好好相處啊!”依舊是平日裏的模樣和語氣,依舊沒有絲毫淫.穢之色,卻令此刻的他聽得全身瑟瑟發抖,冷汗淋漓。

當感覺腳邊有人攀着他的身體慢慢爬上來,甚至伸手拽他的衣襟時,他才從愣怔中反應過來,驚叫着想要逃出去,卻被那所謂“父親”一把揪住了領子,只見他面容依舊慈祥:“孩子,爹爹對你不好嗎?你還要去哪裏?沒人會像爹爹這般對你了,永遠和爹爹在一起吧,爹爹會永遠待你好的。”

爹爹...爹爹...爹爹...

是的,從沒有人對我這麽好過,是這個男人令他感受到了做人的滋味,從這裏踏出去,他可能又會變回畜生,永遠呆在他身邊或許是最好的選擇。

況且,之前不是已經想好了嗎?自己永遠只是任人魚肉罷了,在誰手裏,幹些什麽又有什麽關系呢?

“爹爹...爹爹..”

“爹爹...”

“爹爹...”

四周躺滿了男童,一片赤條條,口中仿佛只會說“爹爹”一般,不斷重複着,恍若煉獄勾魂之音,蒼白而虛晃,臉上皆是一副虛迷之态,眼神中早已沒了色彩,就如一具行屍走肉般!

是了!行屍走肉,他們這樣才是行屍走肉,以前自己無論多慘淡,多潦倒,多困苦,好歹靈臺清明,他們卻早已沒了思想,只是一具空殼而已,自己與他們相比,最殘酷的時候亦不能算是行屍走肉吧。

是了,一旦他選擇留下,即便不會挨餓挨凍,卻會像地上的他們一樣,一日日腐化,一日日淪陷地獄,演變成一具真正的行屍走肉,跟死了沒有任何區別,他不要!絕對不要!

身上的衣衫早被那只布滿褶皺的大手扯去了大半,瘦削的肩膀早已裸.露出來,他本能地想要掙脫,卻見那張永遠慈祥的臉正一點點變色,變得不堪入目,變得污穢不堪,猙獰可怖,行止逐漸變成了一頭殘暴的禽獸。

他越來越害怕,越來越恐懼,當他躲無可躲的時候,手上觸到一片冰涼鋒利的碎片,于是,他毫不猶豫地拾起,用力紮進了正像只瘋狗一樣牽制住他的那人的脖頸。

當他感覺到那噴薄而出的濃稠溫熱觸感,聞到腥臭不已的味道時,他才驚覺,自己殺了這個所謂“父親”的人。

那“父親”死了,不動了,兩顆幹枯暴凸的眼珠子卻依舊暴露着,臉上似乎依舊挂着淫.穢之色。

而他卻反而不再恐懼了,他只是有些迷茫,沒有“爹娘”,沒有“主子”的日子,他要如何過?還是就此等着被官府收監,然後砍頭呢?

他在那些男孩兒們一聲聲驚恐中,獨自地,靜靜地想了片刻,他終于想到了自己想要的是什麽,那便是擺脫宿命,擺脫窮困潦倒,擺脫任人魚肉,擺脫無稽的命運,他不信他此生就此被天意肆意妄為,永無翻身!

那日,他平靜地整理好自己身上的衣物,擦幹淨了身上的血,安然地走去了那“父親”的房間,抱着他幾十年的積蓄躲過了家丁的耳目,終于逃出了府門。

他用了其中一小部分錢,花了很長時間找到了江湖上的“千面郞”,買了張人皮面具,以防官府追捕通緝,并用餘下的錢財,一路于鄉村小城中四處穿梭,走走停停,買買賣賣,竟不知轉眼間學到了許多,也賺到了許多。

他常常會想,是不是老天爺其實對他還不錯,其他都不好,偏偏給了他一個如此天生精幹聰穎的生意頭腦。

終于,他在自己十三歲的時候來到了所有商人都夢寐以求的祈國遼城,自然,這個年歲,這個國家,人皮面具早已被他丢棄。

憑着多年的經驗積累,他開始于遼城打拼,有過低谷,也有過高峰,一路磕磕碰碰,起起伏伏,摸爬滾打,終能過上了多年以前自己心中早就想要的生活,也達到了做個富貴人的目标,甚至逐漸變成了最富貴的,富貴的大江南北都要知曉的境地。

照如此,一切仿佛就該就此打住,畫上圓滿句號才對。

但當這美好的日子終于來到,他卻沒有臆想中的快樂,他盡量做的和富家子弟一樣,穿梭于妓館,賭館,酒肆之間,纨绔放蕩,揮霍無度,卻在幾日之間就能全數賺進,他覺得這樣的日子過得越發無聊,除了比以前有錢,他并不覺得自己和以前有何區別,他甚至懷疑自己根本不明白怎樣能活的像個正常人一般。

直有一天,她的到來,一切才慢慢改變,她教會了所有他從前體會不懂的東西,漸漸地,他才從二十年的虛空之中抓到了些什麽,他知道,自己活的越來越像個人了吧。

于是,毫無懸念的,理所當然的,他愛上了她,她接受了他,一切都是這麽的順理成章。

後來,他又懂了親情,恍惚地記得自己似乎有個妹妹,欣喜地派遣了許多人去尋她,他很高興竟還能找到自己的妹妹。

于是,他便想好好待這個妹妹,将最好的都給她,他雖不知她是否有過與他一般的悲慘童年,但他決不允許今後的她有絲毫不快。

有個她,有個妹妹,有個大房子,有花不完的錢,他覺得這或許就是幸福吧,苦盡甘來一說,想必便是如此,他想,老天或許并沒有把他忘了。

就在他與她成親的當晚,挑起紅帕的那一霎那,她的臉,他沒有見到,成了他妻子的竟成了一直以來都被他呵護備至的親妹妹!

那晚,他的腦中竟又無端閃現了久違的殺意,卻不知道要殺誰,該殺誰,或許他該殺了老天爺吧,可他終究是殺不到,也鬥不過的。

最終,他還是被叫做天命的東西給耍的團團轉。

在最幸福的時候,将一切剝奪,讓現實的殘酷逼至絕望邊境,體味壓抑的恐懼與不安,這就是他的宿命!

所謂起伏人生,他常譏笑自己,短短二十幾年裏,過的如此跌宕起伏,精彩絕倫,即便哪日不巧,英年早逝了,他也不會覺得有遺憾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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