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張恒在水中泡着,任由侍女催促仍不起身,直到木桶中的水慢慢變涼,才站起身來。
“公子這般,怕是要病的。”
他身邊的綠招拿着裏衣過來,嘴裏還絮絮叨叨。她是張家大夫人的心腹,後來見張恒年歲漸長,便給了他。那時候張恒剛剛中了舉人,少年得意,便給她改名叫綠招。
“不病才是不好呢。”
張恒說罷,踱步去了裏間。屋內的四角俱擺了冰盆,讓人覺得舒爽。
“公子剛剛淋過雨,怕是不妥,婢子這就叫人挪出兩個冰盆去。”
綠招跟在張恒身後,也覺得屋內涼氣四溢。
張恒擺擺手。
“很是不必。”
綠招知道自家公子素來有主意,便也不再勸了。她過去招呼人鋪床,又伺候張恒睡下、
張家書房內,依舊燈火通明。張籍父子的棋已經下完,白棋終究勝了黑子。侍女立在一邊,早就困倦了,趁着二人不備,偷着打了個哈欠,眼淚都要流下來了。
“日後歸家那丫頭若是有事相求,不妨幫上一幫。”
張籍捋着胡子,笑眯眯地數着棋子。
“勝了三子,你的棋藝,還需要多練練才行。”
張岳坐在自家父親對面,表情些許不自然。
“父親自來都是如此,說話說一半,剩下的非要讓兒子去猜。”
張籍拿着黑子,順勢就扔了一枚過去,剛巧砸到張岳的額頭。也虧了張家尚文,老爺子沒有手上功夫。張岳只不過覺得額頭吃痛一下,下意識地擡手去摸。
“話說全了就沒意思了,”張籍捋着胡子笑着說道,“你少時,若不是我這般跟你說話,朝政上的事情,你能領悟得這般快?”
張籍年歲越大,性格越發跳脫起來。老頑童,大抵就是如此。
“父親說的是。”
張岳跟父親交談這麽多年,明白跟自家父親交手,只有吃虧的份,只得乖乖應承。
“只是不知道,池家小子會給歸家丫頭什麽位分,”張籍看着跳動的燭火,又說道,“依着老夫的心思,幹脆給個皇後好了。我想池家小子也是願意的。”
張岳剛從侍女手中接過茶水,聽了這話,好懸嗆起來。他拍拍胸口,硬咽了下去。
池溫已是新帝,自己父親仍舊池家小子的叫着,真是不怕犯忌諱。況且,那皇後之位,是池溫想給就能給的嗎?
他動靜頗大,引得張籍看了他一眼。
“張家雖然歷來的規矩是不做外戚,但是擇一投靠,是可以的。”
延綿數百年的世家,除了家風嚴謹、子孫争氣之外,自然也有獨特的生存之道。若是都依着讀書做官,也不至于幾百年下來,就那幾姓幾家。
“可是九公主會依靠咱們家嗎?”
張岳壓住了咳嗽,這才問道。
張籍又看了張岳一眼,滿眼的嫌棄。自家這個兒子哪裏都好,只是被自己父親交得太過方正了。這人若是一直規規矩矩,很多事情,是做不好的。
“歸家丫頭若是不想靠着張家,斷不會特特指明那盒子是交與我的。她既然存了與咱家交好的心,我也斷不會讓她失望。”
張岳似懂非懂。
“可是恒兒那邊?就算九公主有心,新帝怕不是會心存芥蒂。”
他現在越發對父親行事作風看不明白了。
“有恒兒在跟前擋着,朝中衆人自然不會認為池家小子會看中張家。可是若是池家小子腦筋清楚,就反而會重用張家。”
說到這裏,張籍微微一笑,仿佛一只老狐貍。
“從龍之功,從來不是那麽好得的。”
張籍說罷,站起身來,看了看窗外的天空。
“天色晚了,去睡吧。我年歲大了,覺少。你還年輕,怎麽也這般不易困。”
張岳老早就習慣父親這樣,無奈地搖搖頭。他朝着父親行了個禮。
“兒子退下了。”
他到現在還未睡,還不是因為被父親留下來。
這時,張恒院子裏的小厮走進來,步履匆匆。
“家主,大公子起熱了。”
張籍捋捋胡子,說:“拿了我的帖子,去請王禦醫來。”
張岳剛邁出的腳此時收了回來,這一夜,算是不用睡了。
張家各院的燈,緩緩都亮了起來。
将要黎明,天空反而是最黑暗的。張家主子出行的琉璃燈,照亮了院子。
打更人還在街上緩緩地走着,雨漸漸停了,淋濕的衣服粘在身上,更讓人覺得不舒坦。
歸苼雖然睡得快,但是并不安穩。夢境裏一片紛雜,她仿佛又回到自己住在歸香殿的時候,宮人的冷臉,池溫的粗暴。她掙紮着醒過來,一身冷汗。
“怎麽了?”
池溫被歸苼的動靜弄醒,反手把她攬進懷中。
“做噩夢了?”
歸苼點點頭。
池溫今生的溫柔與前世的冷漠糾纏在一起,讓她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池溫猶猶豫豫地看着歸苼,“昨晚的事情……”
池溫這一夜沒怎麽睡,翻來覆去都是晚上的事情。
歸苼伸出食指,按住他的嘴唇。她指尖冰涼,帶着一股不知名的幽香。
“新朝初立,事情繁雜。後宮的事情,不急。”
天色已經有些發亮,池溫也該起床了。他抓住歸苼的手指輕吻一下,便坐了起來。
歸苼搖搖頭,也起身坐了起來。
“睡不着了。”
池溫笑了笑,伸手揉揉歸苼的頭發。
“那就起來吃點東西,今日無事,若是倦了,再睡便是了。”
歸苼點點頭,跟着池溫一道起身。送他上朝之後,便回到書房。
“張家在宮中的人可把東西送走了?”
歸苼的母親麗妃很是有些手段,給歸苼留下了一衆人在宮中。
玉竹點點頭。
“送出去了。”
“這樣便好。”
歸苼輕輕地吐了口氣。
“不知道張家哪裏……”
她的話說了一半,便停住了。今世與前世有些許不同,很多事情她也不能肯定。
“張家公子,也算是個好人了。”
玉竹在旁邊笑了起來。
“每次張家公子送來東西,姑娘都會這麽說。”
“這有什麽好笑的?”
玉竹聞言,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婢子們私下裏說,被說好人可不是什麽好話。姑娘經常說張家公子是好人,可是非但面不見幾次,就連東西都舍不得送。可見這喜歡不喜歡,跟人好不好沒什麽關系。”
歸苼本就擔心自己如前世一般,送了不少東西與張恒,雖不是什麽貼身避諱之物,但是男女之間,這般傳遞物件,旁人瞧着,定會覺得有些私情在裏面。
畢竟上一世,她以為自己嫁定了張恒。
玉竹的話,讓歸苼松了一口氣。如果還如同前世一般,她就要悄悄尋了機會,找人去張家把東西要回來了。
尚膳監的人此時送來早膳,歸苼讓她們擺到桌上,自己卻不急着過去。她素來的習慣,睡醒了總要過很久才會覺得有食欲。
她在書架前看了又看,今世的書籍跟以前差不多,只不過多了一些游記。她取下來捧在手裏,才發現上面是池家的表記。想來是池溫見她喜歡,送了來的。
“皇上,”玉竹說到這裏頓了一下,見歸苼面色并無不虞,才繼續說了下去,“皇上知曉姑娘喜歡游記,特特從各種尋來的。”
歸苼笑了起來,這裏面怕是有不少從池家書房中拿的吧。
她在書架前站了一會兒,這才覺得有些饑餓。
“把早膳擺到書房吧,”她說到,“這裏風景好。”
歸苼書房的窗戶正對着不遠處的池塘,隐隐能看到荷花。此時荷花雖敗,但是蓮蓬還在上面尚未被采摘。看過去,更有一番意趣。
尚膳監準備的都是歸苼素來喜愛的食物,不過因着天氣悶熱,她只讓人盛了些雞茸粥來。她輕輕舀了一勺,還未放入口中,便見有人從門外進來,對着立在門外的半夏耳語了幾句。
不知那人說了什麽,半夏臉色微變,不由得看向書房。
“叫她進來吧。”
歸苼放下手中的勺子,半夏雖然不比玉竹,但是性子更沉穩,能讓她變了臉色,怕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
那宮人走了之後,半夏走了進來,剛要朝着歸苼行禮,便被她攔下來。
“什麽事?”
半夏輕咬了一下嘴唇。
“剛知道的消息,”說到這裏她頓了一下,“康成帝并皇後及諸皇子,在豫州行宮自戕了。”
歸苼愣了一下,旋即面上竟露出微笑。
“三哥哥機關算盡,沒想到自己竟落得這般下場。到了地府,我看他有何顏面去見父皇。”
說罷,歸苼閉上眼睛,一行清淚順着眼角流了下來。半晌,她站起身,去了書架前。拿出藏在錦盒裏的香,點燃後立入香爐中。
“母妃,”歸苼輕聲說道,“女兒無法拜祭,便想出了這樣的法子。您偶爾入夢,想來定是看得見的。歸慕這般下場,想來您是知道的吧。他機關算計,害了您、害了二哥哥并德嫔娘娘,您在下面,要好好找他算賬。”
歸苼說罷,雙手合十拜了又拜,這才起身坐回桌前,望着眼前的碗碟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