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給你吃給你吃

近年底,林千紮在電腦前焦頭爛額地連出好幾張圖,好不容易結束了最後一個需求,整體看了看沒什麽問題後保存發給同事,一掃時間,下午三點半。他轉頭望了望窗外昏暗灰白的天,天氣預報今天有雪,估計一會兒就下了。

林千拿起保溫杯抿了口熱水,用餘光瞥了眼直屬上級的辦公室——門緊鎖着,裏面沒開燈。老板下午沒來,但不确定還會不會來。

之所以這麽坐立難安,主要是因為他在糾結,要不要請假去接小溫陽放學。

其實他們公司有調休制度,他這半個月的加班算下來,提早走兩三個小時完全沒什麽問題,可誰讓他是個外包,錢少活多福利還不全。

上次憑着一張巧嘴将兒子忽悠過去後林千深度忏悔了幾天,痛定思痛決意彌補長期以來在親子教育方面的疏漏。他心不在焉地拿起手機掃了眼,手機卻恰在此時同步響了起來。

來電話的是溫陽的班主任,說溫陽在學校和同學打架了,讓他最好是過去一趟。

打架?

溫陽?

林千當即站了起來,合上電腦,和關系比較好的同事悄悄打好招呼,從公司小門溜了出去,卻好死不死在僻靜的樓道裏迎面撞見了好友韓東口中克扣他獎金的老板。

“林千?”

他來不及掉頭,只能硬着頭皮上前一步,扯起嘴角,讪笑了下。

“去哪兒呢?”

老板姓王,三十多歲,有些發福,和林千站一塊畫風尤其割裂。

林千當然不敢說自己是早退去兒子學校,飛速找好借口:“去拿快遞。”

他們公司負一層車庫有個快遞點,只能從小門這裏的電梯下去,合情合理。

“買的什麽?”姓王的笑了下,目光在他身上掃過一圈,“新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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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千像是被一下子丢進雪地裏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本能地警覺起來。剛剛迎面撞上的時候,王總明顯是剛回來,應該往辦公區走,現在卻還站在他身邊,裝作也在等電梯。且這時林千才注意到,對方臉上浮着異樣的紅,說話時還散發着似有若無的酒腥味。

難怪說話颠三倒四的。

看起來還在上頭狀态的王總見林千不說話,又靠近一步,低聲道:“你缺什麽要買什麽,都和我說,我給你買。你看看你成天穿的這都是什麽,白長這麽好看的臉和身材……”

林千愣了一秒,意識到對方什麽意思後,心底頓時一聲大草,像只炸毛的貓似的後退一步,餘光瞥見電梯正好到達,緊接着氣沉丹田,大喝一聲:“呀,琴姐你也來啦!”

原本眼睛恨不得黏在林千身上的王總登時渾身一個激靈,垮着臉回了頭。林千趁此機會,飛身鑽進電梯裏,行雲流水地按下關門,将反應不及的王總關在了電梯門外。

林千心有餘悸地呼出一口氣,琴姐是王總老婆,就在隔壁公司上班,時不時就來查崗,說話刻薄,此時倒意外成了他的保命符。

走出公司大樓,外面已經開始飄雪了,完全不像剛剛從辦公室裏看得那麽昏暗。

綿綿雪花安靜地飄落,林千心情好了一點,短暫地将煩擾的工作和讨厭的上司抛到腦後,裹緊脖間的米色圍巾,往地鐵站跑去。

四點半,林千站在溫陽班主任辦公室的門口敲了敲門,還不忘借着門框上的金屬反光稍稍理了下被雪花沾濕的頭發。幾秒鐘後,門被拉開,他望着眼前那個年輕的男老師,禮貌恭敬地打了個招呼。

“溫陽爸爸,你終于來了。”

男老師叫季帆,聽說還是剛畢業不久的高材生,但卻一心想回母校教書,脾氣溫柔,文質彬彬的,之前見過幾次,給人印象很好。他注意到林千被凍紅的鼻尖,體貼地先遞過來一杯熱水。

林千說了聲謝謝,随後就和坐在裏面的小溫陽對視上,用口型問:“怎麽了?”。

小溫陽一下坐直,手縮在外套口袋裏,臉上連個紅印都沒有,微微搖頭後看向了一旁的同學——也是個男生,比溫陽高一大截,壯實一大圈,此刻還在一抽一抽地打着哭嗝,眼睛又紅又腫。

林千原本是擔心溫陽受了欺負,結果速度七十邁沖過來後卻猛地剎了車,望着自己安之若素歲月靜好的兒子,心裏緩緩升起一句我兒不可貌相。

“我沒打他。”

溫陽話音一落,旁邊的小胖墩“哇”一聲又哭了。

“真的,”溫陽抿了抿嘴,“是他自己要和我打賭的,結果輸了,忽然往我身上一撞,然後就坐地上了。”

“不是!是你耍賴!”小胖墩頂着哭嗝,急得大喊,“那明明是五年級的題,你肯定是作弊了!”

林千住了嘴。因為他下班晚,沒時間照顧溫陽,所以溫陽從上學開始,放了學就去同在這所學校當數學老師的韓東那裏呆着。韓東常年帶畢業班,教學欲上來了就拉着溫陽講題,上個月還興致勃勃告訴林千說溫陽能直接考初中了。

“不是我說,姓溫的有點智商遺傳在基因上,陽陽也太聰明了。”

林千原本還跟着樂,這句話一落立馬氣從中來,重拳出擊,反複強調那是他的基因好。

可不能和小胖墩這麽解釋,小孩受的刺激已經太多,最後還是小溫陽從座位上跳下來,主動道了歉:“對不起,我們打賭的模型我不要了。”

小胖墩一聽這話,哭聲漸止,連忙點了頭,而此時他的家長也匆忙趕到,好在對方也比較講理,看沒什麽大事後也就算了,臨走前還誇溫陽乖巧可愛。

林千将圍巾解下來繞在溫陽的脖子上,牽着他的手準備離開,同樣準備下班了的季帆提着包,關掉了辦公室的燈,主動說:“溫陽爸爸,下這麽大雪,回去方便嗎?要不我順道送你們回家?”

沒等林千回答,溫陽倒是先捏了捏爸爸的手,小聲說:“季老師家和我們反方向的。”

林千悄悄瞟了眼已經換好大衣的季帆,眉眼彎彎,看上去心情高度愉悅,看似只是不經意的一提,其實在豎着耳朵等他的回答。

隐隐約約的雪松氣息飄散在鼻間,傳遞着主人隐晦的試探。

林千抓緊了溫陽的手。

他最讨厭的信息素氣味就是雪松。

“不用了,韓東老師的辦公室就在隔壁樓吧?我跟他是朋友,一會兒和他一起回去。”

季帆動作微妙地一頓,又飛快掩飾過去,笑着和他們道了別。

幾分鐘後,韓東終于回了微信,說是讓林千帶着溫陽去學校門口等他,他直接開車出來。林千牽着溫陽的手下樓時天已經黑了,外面的雪下得很大,紛紛揚揚的,路兩側的行道樹上積了一層薄薄的雪花。

他們出了校門後,站在路口的路燈底下。林千哆哆嗦嗦給韓東發完語音,發現一條半小時前公司人事發來的消息。

“林千,明天你來一下。”

他不得不回想起一小時前和老板不太愉快的短暫照面,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回都沒回就劃出了界面,想了想,還是又拿起手機準備臨時惡補一點勞動法。

餘光發現小溫陽正眼巴巴盯着遠處賣糖葫蘆的大爺。

“想吃?”

溫陽重重點頭,林千也不含糊,上去買了一串夾豆沙的。溫陽眼睛一亮,歡歡喜喜跑過來,緊跟着就眼睜睜看着他的爸爸将糖葫蘆送進了自己的嘴裏。

“你換着牙,吃不了這個,爸爸替你吃。”林千慢悠悠咬下半顆,“哇,好甜。”

溫陽埋在圍巾裏只露出一半的小臉瞬間垮掉。

“下午真沒事嗎?”林千不斷呼出熱氣,“那個小胖墩我看一拳能打你三個,下次見了也不要怕,直接去找你韓東叔叔,讓他罩你,哦對了,你剛剛是不是還說了什麽……模型?什麽模型?你們學校發的?”

溫陽搖搖頭,“不是,是那個同學家裏給買的玩具,特地拿來學校給我們看的,聽說很貴。”

“那怎麽又牽扯到打賭了?”

“因為我……”溫陽停頓了一下,慢騰騰說,“我想要,就和他打賭,說随便他出題,我做出來了就把模型送我,做不出來就幫他寫一個月作業。”

林千幾乎能腦補到小胖墩摩拳擦掌準備白賺一個月勞動力的模樣,也不怪後來氣急敗壞地以身碰瓷了。

“你想要啊?什麽樣的模型?”

他聽到了剛剛溫陽說的很貴,但他這個兒子難得想要點什麽,正好又快過生日了,他正發愁該準備什麽禮物,買不起貴的,找個平替總不難……

“飛機模型。”

林千回了回神,一時間宛若幻聽。

“什麽?”

“飛機模型。”小溫陽眼睛一眨不眨,“你說我另一個爸爸是開飛機的。”

風雪愈甚,路口車輛來來往往,車燈交錯重疊地印在林千眼裏。他一瞬間手腳無力,望着黑洞洞的天,好多東西一齊湧進他的腦子,生死難料的工作,一團亂麻的生活,還有,怎麽躲都躲不過的人。

“好了。”

他蹲下來,将糖葫蘆遞給溫陽。

“給你吃給你吃。”

他略顯無奈,“但是不準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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