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拿你當朋友8
蔣時延伸手擋住程斯然的臉,嫌棄道:“傻逼。”
紅燈變綠燈,程斯然坐回副駕駛,同樣溢了個音節:“傻逼。”
一個罵在明,一個罵在暗。
兩個人都懶得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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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路口,到一休傳媒。
蔣時延帶程斯然去拿廣告投放合同的時候,唐漾也收到了工作郵件。
範琳琅:“漾姐,南津街那個特殊件貸款客戶,就張志蘭,電話打到辦公室來,說您在她家門口留了名片,讓她随時找。”
唐漾想起自己和蔣時延去過那次,騰出抹水乳的手:“你給她回,我一個小時後過去,謝謝。”
範琳琅:“我帶上資料到您家樓下等您?”
唐漾:“不用麻煩,我自己去就好。”
範琳琅:“沒事兒,我剛好值完班。”
唐漾想想,應下。
範琳琅本想提前來找唐漾,結果唐漾提的更早,到彙商接她。
範琳琅在外面打量好一會兒,才上車,問:“您之前那輛mini不是紅色嗎,怎麽換了黑色。”
唐漾笑:“我媽之前開出去,回來扔車庫裏忘了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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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老年人都喜歡穩重的車型,阿姨還挺洋氣,”範琳琅想到平時同事們在背後讨論唐漾的包包衣服,玩笑道,“唐副您可別說您家放着彩虹糖。”
唐漾随口:“差不多。”
範琳琅想了解什麽就問什麽,止于隐私又不陰陽怪氣。
近半個小時的車程聊下來,唐漾在心裏又對她親近了些。
兩個人來到幸福花園,有老太太認出唐漾,熱情地給兩人說上次看到張志蘭穿裙子,大冬天的大腿都露出來了,成何體統,到小區撿垃圾也比她那樣強!
唐漾含混點頭。
“特殊職業吧,”範琳琅語氣有了遠離的意思,“我們小區老太太也這樣,但嘴碎歸嘴碎,有什麽消息都是最新的。”
唐漾:“先看看。”
兩人上樓,敲門,門開。
唐漾認出張志蘭的同時,好像也明白了老太太們嘴碎的原因。
因為美,無關年齡容貌的沖擊力遠強于證件照。
即便在家,還是拴着圍裙做事,張志蘭也化了淡妝,眉眼細長,帶着一絲孤高。
看見來人,她猶疑:“唐副處?”
範琳琅指唐漾,先道:“這位是唐副處,”再道,“我是範琳琅。”
張志蘭在圍裙上擦擦手,招呼兩人進去,坐。
唐漾和範琳琅禮貌打量。
張志蘭家很小,但很幹淨,牆角和窗戶一塵不染。窗簾似乎是用很多塊布拼在一起的,但有人在縫隙間繡了小碎花,倒把不和諧的色調進行了統一。
張志蘭家有兩個小孩,唐漾經受過親戚家熊孩子的折磨,來之前已經給自己打了預防針,可見到後,她心裏莫名生出些妄加揣測的罪惡感。
大的那個上了小學,坐在一張碎木條拼的書桌上寫字。小的坐在哥哥書桌下,乖巧翻着連環畫。
大部分小孩見到陌生人都會害怕或者露怯,而張志蘭喚“闵木”“闵林”,介紹來人,兩個孩子站起來,清脆喊:“唐阿姨,範阿姨。”
唐漾和範琳琅給母子三人拎了袋龍眼,兩個孩子想吃,用眼神看張志蘭,得到張志蘭應允後才克制地拿兩個,吃完把殼和核放進垃圾桶,接着做自己的事。
“好乖。”唐漾打心底覺得可愛。
張志蘭道:“都很懂事,愛看書,忙不過來的時候會主動幫忙。”
又話了兩句家常,範琳琅拿出記錄本。
張志蘭給了兩個孩子五塊錢,讓他們出去買糖,等他們關好門,這才敘述情況。
張志蘭父母是烈士,她從小在孤兒院長大,名字是孤兒院院長取的,“志”是父母,“以身殉志”,“蘭”是自己,“空谷幽蘭”。
然後她有個中學同學,叫闵智。
張志蘭十八歲那年,高考落榜,南下打工,闵智參軍入伍。
張志蘭二十歲那年,回A市,闵智考上軍校,兩人結婚。
張志蘭二十二歲那年,和闵智有了第一個孩子,修了平房,二十七歲那年,兩人收養了戰友的孩子,買了面包車。二十八歲那年,闵智母親生大病,同年,長江中段洪災,闵智犧牲。
部隊給的安葬費不多,張志蘭掏空積蓄還清醫院欠款,然後舉家搬到了這裏。
因為,把平房短租出去的租金,大于住在這裏的租金。
唐漾偏頭調整了一下情緒,詢問她購買江景房的動機。
張志蘭聲音和方才一樣平常:“說出來很好笑,但确實是。那個地方是他以前說以後想買的,他喜歡什麽位置結構,我喜歡那能看到長江,他走的地方。”
張志蘭說:“他們老家那邊有種說法,生前有願望沒了,死了會停在奈何橋,孟婆不給湯,他入不了輪回道,時間久了再也翻不了身。”
張志蘭從側邊抽屜裏給兩人拿了一本相冊,笑道:“他人很好,模樣俊,我舍不得。”
張志蘭念“俊”念的是“zun”的音,唐漾心裏某根弦被輕輕撥了一下。
照片微微泛黃,敬軍禮的男人一身橄榄綠,頭頂國徽紅堂堂。笑起來有顆小虎牙,和春風一樣。
範琳琅嚅唇,沒發出聲音。
唐漾心硬,柔聲解釋:“但您的購買能力,以及貸款的償還确實存在很大問題。”
“以後房價會更貴,”張志蘭苦笑,“我們現在每個月有烈屬津貼抵開支,然後我每天兩份服務員的工資全部存着,周末我帶闵木闵林去孤兒院,他們和小朋友玩,我打掃衛生也有補貼,”她想到什麽,“不過我咨詢銀行的時候,她們說沒簽用工合同、沒到上稅線的話,補貼不能歸到收入證明。”
“流水審核過不了,”唐漾忖道,“如果您不介意,可以存個我的私人電話。”
張志蘭受寵若驚:“唐副處你這樣我很……”
“沒關系,就當朋友。”唐漾執意。
範琳琅眼睛哭得有點紅,看張志蘭存唐漾電話時,眸光稍稍閃了一下。
三人前前後後聊了快兩個小時。
不知是誰,也不知怎麽的,提到闵智犧牲細節。
張志蘭臉色略微凝滞,良久後。
“他學的工程技術,專業我記不太全,洪災發生時他是過去做防汛設計的,沒簽生死狀。”
“然後好像是……在現場,一個孕婦想找東西失了足,他去拉孕婦,自己一腳踩在了青苔上,他不會水,一個浪剛好過來。”
張志蘭說:“當時孕婦和他隔着距離,他明明可以不去,就明明可以不去……”終歸是人,終歸會有自私的部分。
唐漾抱着一疊訪問資料,宛如抱着千斤沉鐵。
“節哀。”她猶豫着撫上張志蘭的肩,緩緩摩了摩。
“不哀不哀,”張志蘭扯了張紙,笑着擦,“使命罷了。”
出門時,張志蘭送兩人。
唐漾和她耳語:“情況我了解,然後我盡最大努力,”她頓了頓,“你不要抱太大希望。”
張志蘭:“我不懂理想,也沒什麽理想,我這輩子就想買這一套房,就一套。”
冬天夕陽很少,遠天的雲朵如翳般結在女人身旁。
唐漾望着張志蘭,很想從理性的角度告訴她:自己愛算命歸算命,但人只有一輩子,走了就走了,一抔塵一抔土,沒有奈何橋,沒有輪回道,沒有孟婆,他更不會記得你。
無論你做什麽,做再多。
可話到嘴邊,終歸沒有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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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琳琅要拍照存檔,唐漾在單元樓下等她,目光飄忽間,看到兩個孩子坐在側門臺階上。
她走過去,兩個小孩站起來,齊聲喊:“姐姐。”
“為什麽叫姐姐?”唐漾失笑,在樓上自己不是阿姨嗎?
闵木抿了抿唇:“媽媽說嚴肅場合看到大人要叫阿姨,不嚴肅的場合看上去比她小的都叫姐姐。”
唐漾心裏微暖,扶住衣擺和兩個孩子坐在一起。
問學習,問生活,小的闵林不太會表達,大的闵木回答清晰。
好一會兒後,唐漾問闵木:“你有想過以後長大做什麽嗎?”
闵木赧然:“參軍。”
唐漾微怔,然後淺道:“可以給姐姐說說原因?”
闵木沒吭聲,默了好一陣,他很小聲很小聲地說:“要為人民服務。”這是爸爸愛說的,但每次他提到這句話,媽媽都會露出難過的表情。
唐漾動容,摸了摸男孩的頭,又問闵林:“你呢?”
闵林睫毛長,扇羽般閃爍:“唱歌歌。”
唐漾問:“唱什麽歌?”
闵林站起來,小手笨拙地側舉到太陽穴,唱的調子細弱模糊,唐漾沒聽清。
她湊近了些,聽到:“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就像是聽過很多次,然後第一次唱。
小心翼翼的生澀,淌到心尖上。
唐漾揉揉他發頂的小卷毛,嗓音微啞:“知道這是什麽歌嗎?”
闵林搖頭。
這個小姐姐溫暖又好看,大概是不願讓她失望,小男孩避開哥哥,踮腳湊到她耳邊,輕輕說:“櫃子裏有帶帶,放,爸爸帶着爸爸照片回家時,唱的歌歌……”
爸爸給爸爸鋪上國旗撒上花瓣時,爸爸被鋪上國旗撒上花瓣時,唱的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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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路上,唐漾給範琳琅說,烈士銷戶了,但這條可以作為彈性參考因素。
範琳琅又掉了眼淚:“我做四年信審,從來都不知道那些件背後是什麽。”因為沒有強制要求去弄清楚,因為大家只交大概,因為大家習慣了把球踢來踢去。
唐漾玩笑:“小區老太太偶爾還是不靠譜。”
是啊,又有誰能想到,那只是一個上班上到十一點、仍然願意換下工作裝再回來、給孩子看最好狀态的媽媽?
範琳琅“噗嗤”一聲:“唐副你都不感動嗎,鐵石心腸。”
唐漾牽了牽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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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快八點,唐漾沒開燈。
她把包扔在玄關,看範琳琅給自己發的存檔照片,看完後,又看張志蘭的件。
裏面有她們現住居所的內景。
唐漾之前看,只覺得整潔普通,這廂再看,那些用報紙包着的書皮,垃圾桶上的笑臉好像有了溫度。
一張再一張。
忽然,唐漾注意到,那張木條書桌側緣刻着一行字,歪歪扭扭,不明顯。
她把圖片拉大些,再大些,看到闵木模仿書法,還用細筆描了邊。
唐漾想笑那一筆一劃多笨拙,等她看清那四個字寫的什麽,“哧”一下笑,酸了鼻尖。
“三代将門。”
一個貸款件不停駁回不停遞的三代将門。
一個媽媽被小區老太太非議,小孩在麻将聲裏低聲唱“不願做奴隸的人們”的三代将門。
一個如果自己不接電話,不想弄明或者沒來這一趟,就根本不會知道,真正的……三代,将門。
朋友圈人太多,唐漾點進微博。
想說的話到了嘴邊顯得蒼白,唐漾寫了大段又逐字删除,最後留了一句。
謝謝遇見,謝謝美好,謝謝托底,謝謝雖千萬人亦往矣
沒什麽文采,但也只能寫出這一句。
在沉如浸色的昏暗裏。
發送成功,又悵然若失。
安靜間,手機屏幕閃爍,唐漾挂,蔣時延繼續撥,唐漾再挂,蔣時延再撥,唐漾接通。
蔣時延沒開玩笑也沒嬉皮:“我沒吃晚飯,陪我吧。”
同樣沒吃的唐漾聲音嘶啞:“我不餓。”
兩個字,“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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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時後,唐漾化了全套妝,氣色依然不好。
她沒什麽心情,下了樓也不想和蔣時延說話。
奇怪的是,蔣話唠也像被灌了啞藥般,給她開車門,關車門,到美蛙魚頭,給她開門,關門。
一言未發。
進店後,蔣時延把唐漾安置在角落的位置,自己去稱蛙,回來坐好,又摸出手機倒騰一陣 ,認真地念第一句:“屠夫把白雪公主綁去深山老林,磨刀喝牛奶,喝完後,自己走了,為什麽?因為他喝的忘宰牛奶。”
然後,第二句:“女朋友接到男朋友電話,男朋友叮囑,過馬路記得走斑馬線,女朋友很開心,問親愛的你這麽關心我,男朋友說,走斑馬線被撞到賠得多一點。”
接着,第三句:“走在路上,老婆問老公,我和你媽掉水裏你先救誰,老公還沒說話,一個發傳單的走過來,诶,游泳健身了解一下。”
“神經。”唐漾繃不住笑了,擡手作勢打他。
“你每次不開心了,發動态末尾都不會打标點,”蔣時延盯着她發紅的眼睛看了一會兒,确認她是真笑了,這才松一口氣,輕聲問,“怎麽了?”
在一切都不知道的時候,把人哄好了,再問怎麽了。
店裏人聲鼎沸,唐漾仍舊看清了他眼裏的柔軟。
心裏某個不起眼的角落似乎塌了一小塊。
唐漾沒說貸款細節,只說了張志蘭,闵木闵林,和她那很小的、開在市井上的、盛着琉璃苣的家。
唐漾說得很慢,蔣時延認真聽她。
等她說完,蔣時延問:“還難過嗎?”
“不是難過,”唐漾固執地不肯承認,“她只比我大一歲,是一種說不清的感覺……”
唐漾話沒說完,服務員把紅鍋端上來。
蔣時延一句“誰吃得少吃得慢誰是大笨蛋”說完,不顧服務員異樣的眼神,夾一只蛙到自己碗裏,飛快下嘴。
唐漾哪兒還有心思傷感,也夾一塊到碗裏,上手掰骨頭。
蔣時延舌頭靈活,骨頭吐得快。
唐漾擡頭瞄他一眼,加快速度!
別人在店裏喝酒劃拳客套地給對方夾菜“诶張總你吃”“小王你吃”“浩浩多吃點長個子”……
唐副處和蔣大佬兩位社會精英,衣着光鮮地縮在角落……突然競吃!
兩人誰也不說話,時不時擡頭看對方一眼,速度更快,骨頭一根接一塊地吐到盤子裏。
眼看一鍋蛙被風卷殘雲掃到底,唐副處盤子裏的小山比蔣大佬略巍峨……
唐漾吃得專注。
蔣時延瞥她一眼,右手握着筷子啃自己的,左手悄悄伸到唐漾位置上,扯着她盤子邊緣朝自己這邊帶,帶出她視線範圍,倏一下,把她吃出來的骨頭倒在自己吃的骨頭裏。
唐漾嘴裏還叼着一口,“啪”地把筷子罷碗上:“蔣時延你幾歲啊!”
唐漾想拿出山呼海嘯的氣勢,一張嘴,嘴裏骨頭掉桌上,“骨碌”幾下,滾到蔣時延手旁。
喧嚣的人聲交織出白噪音,店裏裝潢仿古,頂上八角燈光線暖黃,剛好落在唐漾瞪大的眼裏。
她很生氣,真的生氣,氣出生動而純粹的表情。
好像也是這瞬間,蔣時延開始懷疑,唐漾是不是偶爾會變成三歲。
從很早開始,唐漾在其他人面前是什麽樣?自信,淡定,脾氣好。
在自己面前呢?嘴毒,怼人,斤斤計較,逗着逗着就炸毛。
漾哥把她三歲的世界給了自己。
所以,自己對她有寵愛,有疼愛,甚至憐愛,就像一直以來自己對亞男他們家兒子一樣,但這能是男女之情的喜歡?呵。
和唐副處以不同思路達成相同結果、并把自己再次摁回朋友席釘牢後,蔣時延釋然地嘆了口氣。
他把自己盤子的“二合一”倒進唐漾盤子裏:“好好好,都是你吃的,都是你吃的,我吃得少,我吃得慢,我是大笨蛋。”
唐漾求準:“蔣時延是大笨蛋。”
蔣時延認:“蔣時延是大笨蛋。”
“這還差不多。”唐漾滿意地哼哼兩聲,去撈鍋裏的菜。
蔣時延用漏勺舀起來任她挑,瞧着她心情轉晴後的傲嬌小模樣,心裏止不住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