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說5
六月底, A市和倫敦同時下了一場大雨, 瓢潑般沖刷掉兩座城市繁冗的塵埃。
晶瑩的露珠匍匐在綠葉上似滾似動, 偶爾“滴答”墜地, 聲音清脆。
《遺珠》點映細節敲定完那一刻, 蔣時延馬不停蹄飛回A市。
唐漾提前給他說了有事不能接機,蔣時延十幾個小時跨國航班落了地,立馬朝彙商大廈趕去。
蔣時延手上拎着公文包, 前臺以為他來辦公, 雖然奇怪蔣總沒帶助理,但還是熱情道:“蔣總請問您的預約在幾點……”
前臺話還沒完,蔣時延一句匆忙的“謝謝”, 直奔二樓會議廳。
今天是彙商未發行理財的公開宣講日,彙商旗下各支行負責人悉數到場, 四百人廳座無虛席。
蔣時延推開後門, 腳步很輕地站在了會議廳尾端的人群裏。
大廳是拱形設計, 紅色軟椅,金色壁梁, 所有燈光都打在主席臺上。
臺上女子着一身墨綠及膝裙,踩着十厘米高跟鞋,小腿立得纖白筆直。她一手拿話筒一手拿PPT翻頁筆,第一句自我介紹夾雜着微微的緊張,她用微笑緩解,然後開始。
“五月下旬到六月上旬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陷在一種要做什麽事情, 但我不知道是什麽、自然也沒做出來的苦惱裏,前後折騰挺久,到六月。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生出并開始着手這個概念,”唐漾按出設計圖,嗓音逐漸平緩,和目光一樣從容,“昙信通,‘昙’是‘昙花’的‘昙’,‘信’是‘信用’的‘信’,‘通’是‘流通’的‘通’。”
現場安靜。
唐漾不急不緩地繼續:“自一零年以後,不少股份銀行都推過資助大學生留學的項目。以我上大學時為例,交通銀行就聯合交大和伯明翰等大學進行過海選,即交行贊助被選中學生留學期間所有費用,而該學生畢業之後一定要進入交行工作,期限有十年,也有二十年……”
“昙信通就是把這個模式的對标範圍擴大,人力需求者範圍從交大擴大到所有信用評級良好的企業,而供給者則是從名牌大學高GPA的學變為有貸款需求的特殊人群,并且他們能提供勞動力……”
唐漾聲音清悅,似山谷清風,細柔卻清晰。
鎂光從天花板聚在她手裏,她展示這款産品可公開的算法和結構,然後停了将近一分鐘。
“這款産品的核心在于準入條件,達到條件的特殊群體和企業才具有購買資格,對于這樣的群體和企業來說,昙信通相當于一個中介,企業可以用大額流動現金購買昙信通,個體可以從昙信通裏獲得最快24小時放款的極速貸款,速度是普通貸款的十倍左右。比如,對于一個可以做服務員加入了昙信通的貸款者,一個需要服務員并購買了昙信通的放貸者,系統會自動識別并給出匹配。”
“簡單來說,”唐漾道,“企業可以通過昙信通發布招聘需求并放貸款,而特殊群體用戶通過昙信通找工作并獲得貸款。在這中間,企業流動現金享受的是遠高于活期利率的貸款利率,特殊群體享受的是征信和保障,而銀行獲得的是資金間隙,以及昙信通5-10年期限的用戶粘性……”
“……”
公開宣講會已經持續了快五個小時。
比起其他中規中矩的産品,昙信通概念很新,但存在的問題也很多。
唐漾闡述完成,前排有一個人舉手:“任何産品都是有受衆才會有市場,唐處pre裏展示的特殊群體有三個關鍵詞——‘征信欠缺’‘未來具有償還能力’‘無不良記錄’,滿足一個就夠少了,三個疊加豈不是更少。”
唐漾點頭,示意自己聽清了這個問題,支行行長坐下,唐漾答:“2005年至去年,彙商信審處進件裏,同時擰符合三個條件的個體有52739件,過審的有2837件,駁回後重複呈遞的次數為2237823次。”數據給得極其精确,唐漾回答完,“謝謝。”
臺下不少人發出贊嘆,蔣時延置若罔聞,眼神溫和且直截地望着臺上女子。
又一個人提問:“唐處前期準備工作做得很紮實,但唐處有沒有想過,五萬多份件聽上去不少,但相比于其他理財産品百萬千萬的用戶基數,是不是略顯薄弱?”
唐漾也不急,淡淡道:“其他理財産品的起購金額是五萬,周期大多為三個月到一年。52739件的平均貸款金額為13.2萬,”唐漾道,“但周期是10-20年。”這意味着昙信通的周期也會是10到20年。
時間在金融産品裏顯得尤為重要,最典型的例子是期權的出現。
有些行長沒有接受過系統學習,不明白唐漾話裏的點:“這樣來看的話,昙信通和其他産品比,流動的盤子還是算小。”
唐漾:“本來就是小衆的信貸産品,宣傳上甚至可以寫‘為特殊人群托底’。”
又一人半認真半玩笑道:“唐處這手感情牌打得很細膩。”
這樣的場合沒有銀行外的錄音錄像,旁觀人員也是經過了嚴格篩選,唐漾說:“很多因為征信在銀行過不了審的用戶會被迫走向高利貸市場,比如大學生網貸、個體零售戶一些黑市貸款,以及因為家中變故失去穩定收入來源的群體,”唐漾環視會場,學着先前那人半認真半玩笑的語氣道,“換種極端說法,昙信通可以把高利貸和私下違規貸款放到合法化的層面,它的意義不在于承載,而在于規避。”
如果張志蘭的件沒有送到自己面前,如果有暗藏陷阱的高利貸找到張志蘭面前,唐漾直覺,依照張志蘭的脾氣,會答應。張志蘭喪雙親,時靳也喪雙親,從知道自己要什麽、不在乎別人看法的性格上來說,兩人略像。
唐漾那次去了臨江城福利院後,又和秦月去過兩次。她從秦月口中得知,時靳手上那條蜿蜒的傷疤就是來自高利貸債主,來自讓秦月氣紅眼睛的……一臺電腦錢。
就像暗網數量遠大于明網,地下貸款數量也遠大于正常貸款數量。
唐漾最後一句話石破天驚,透過繁複的公式和規則,顯露出挑,穩重,且極富野心。
唐漾稍微點頭示意自己說完。
會場陷入待針掉地的安靜。
一秒,兩秒,三秒。
周自省起立鼓掌,全體跟着起立鼓掌,掌聲雷鳴不息。
唐漾在幾欲掀頂的聲音中九十度鞠躬,起身時,她看到了後方角落的蔣時延。
唐漾望着蔣時延,望他風塵仆仆。
蔣時延手裏舉着手機,拍她獨自站在臺上,春風骀蕩,意氣風發。
兩人目光在空中交織,那些隔山隔海的思念似倦鳥找到歸巢般安定下來。
唐漾将額前碎發撩到耳後,溫柔地輕點一下頭。
衆人以為唐漾在再次道謝,只有蔣時延知道,她在對自己點頭。
蔣時延亦輕輕回點一下頭,他望着她身上那身自己參考買的衣服,她腳上蹬着自己送的高跟鞋,有種無法言喻的暖流浸遍全身,奇妙且滿足。
大抵是騎士為巾帼裝點紅妝,看她盛放,接受衆人的喝彩。
蔣時延知道他的漾漾有這麽一天,他的漾漾以後會走得更遠。
而他,會一直在她身後、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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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信通和這批其他宣講的産品一樣,提前過了審核,準備在A市試點發行。
周自省科班出身、專業性極強,他在前期對昙信通質疑頗多,這裏挑毛病,那裏挑瑕疵。真到了前幾天過審會議,他和總行那位小鮮肉戰略分析師肖勤幾乎是力排衆議地站唐漾。
唐漾走完宣講會流程,蔣時延從後門離開。
唐漾去了頂樓辦公室,提前撤退的周自省坐在辦公桌後。
“周行。”唐漾把昙信通完善後的資料推到周自省辦公桌上。
周自省沒看,手托下巴在轉椅上左右來回。
“唐漾,”周自省措辭,“昙信通本來就是小衆産品,試點發行的體量會更小,我建議用張志蘭案作為文案和宣傳的突破口,因為熱度高,話題大,然後直接把第一批受衆群體定為烈屬。”
因為烈屬在軍婚時有嚴格的政審,相當于為昙信通準入條件把了嚴關。
唐漾應下,這也是她的想法。
試點發行第一批要保證信用和安全。
唐漾答應得這麽爽快,周自省有點不相信,他斟酌:“《遺珠》熱度是一休營銷出來的,如果我們用張志蘭案做噱頭,肯定會涉及《遺珠》相關熱度的配合,”周自省委婉,“唐漾我知道你是個獨立的人,不願意讓男朋友為你的工作……”
唐漾從周自省說第一句話時就開始急。她急啊急,急得耳尖紅紅,眼神止不住朝門外飄。
聽到“男朋友”從周自省嘴裏冒出來,唐漾很怕周自省像上次說結婚生子一樣叨叨很久,而蔣時延還等在門口。
“我不是,”唐漾終于忍不住打斷,“周行我可以提前撤嗎?”
“啊?”周自省怔了怔,随即指門,“可以可以,具體下周再說。”
唐漾小跑着出去,周自省聽着“哐當”合門,身體條件反射般朝轉椅後面一縮。
唐漾剛剛是紅臉?還走神?打斷自己說話?還說提前撤?
周自省揉了揉眼睛,猶疑自己在做夢,還是唐漾被人偷偷掉了包。
真的完全不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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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長辦公室門內。
唐漾前腳走,後腳,周自省接到電話:“烈屬合作部隊已經确定好了?762?負責人下周過來?放心,我們這邊肯定招待好,唐漾是個很優秀的年輕人……對方負責人也是A市的?嘆為觀止?诶不是,”周自省今天遇到太多玄幻的事,“老李你一個快奔六的人,形容一位少校只知道說皮囊嘆為觀止?好,不笑你了……有機會一起打高爾夫。”
門外。
唐漾出去,果然看見一個男長手長腳,手拎公文包、以極為懶散地姿勢倚在電梯旁。
唐漾出辦公室用跑,見到人了,卻是走過去,嬌聲問:“你怎麽都不把東西放一放。”
小女朋友明眸皓齒,眼睛黑亮。
蔣時延捏了一下她的耳廓,“想見你啊,”他嗓音蘊笑,“想得快瘋了。”
唐漾心尖一顫,紅着小臉搡他:“說什麽胡話。”
蔣時延發笑,親親她發頂,順勢攬着她的腰進了電梯。
公開宣講會還沒結束,現在也不是下班時間,電梯裏只有兩個人。
唐漾輕靠在蔣時延懷裏,用精致的鞋尖點地:“我剛剛宣講的時候,形象是不是很高大。”
蔣時延:“頂天立地。”
唐漾聲音綿綿軟軟:“那蔣嘴甜我們回家放了東西,然後去哪裏?”唐漾想到什麽,“馮蔚然他們好像要給你接風洗塵。”
“不去,”蔣時延擱在唐漾腰間的手上下滑了滑,“我得陪我老婆,明天周六,去看電影吧,上次我生氣你哄我說好的魔獸世界。”
這人臉到底有多大,才能面不改色說“我生氣你哄我”。
唐漾默默腹诽,細軟的耳根卻不自知地燙了燙:“好。”
電梯窸窸窣窣朝下,即便談了這麽久戀愛,兩人單獨相處時,還是可以聽到彼此的心跳聲。
噗通,噗通,伴着呼吸。
唐漾找話題:“我第一次做理財産品設計,感覺講得有點混亂,也不知道自己想表達的點表達出來沒有。”
蔣時延:“我理解到了。”
漾漾美不勝收。
唐漾失笑:“你理解到了有什麽意義啊,別人不一定理解。”
蔣時延:“嗯。”
在漾漾眼裏,他不是別人,他很開心。
蔣時延每分每秒都想着電梯快點,他想早點回家親親摟摟抱抱小女朋友,偏偏電梯爬得比蝸牛還慢。
“對了,”唐漾思及什麽,驀地擡頭看他,“我今天塗的口紅是你之前送我的子彈頭,dangerous姐妹款,”唐漾眼睫顫了顫,小聲問,“好看嗎……”
她眼睫纖長,在眼窩落下秀氣的扇形剪影,小臉稍稍泛着層緋色,她想讓他表揚口紅,微微啓唇,她唇瓣小而巧,色澤飽滿紅潤。
“你介意男人塗口紅嗎?”蔣時延眸光微深,語氣卻輕淡。
這個問題涉及偏見,唐漾被問得一懵:“我不,不介意吧,畢竟……”
蔣時延捏住她下巴微微上擡,無法忍耐也不想忍耐地低頭吻下去。
他一下一下研碾她唇角,磨開口紅,抵舐上颚,在透着明亮陽光的玻璃電梯內,吻得深入、纏綿、不可自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