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外室
◎令姜,我喜歡的人,她不願為妾。◎
時值黃昏,天地間雲迷霧鎖。
萬籁俱寂中,一輛朱篷華蓋馬車,從官道上遙遙駛來,車頂擦過樹枝,寒霜撲簌簌往下落。
一只纖長白皙的手,撩起車簾。
寒風立刻撲進來,帶着砭人肌骨的冷,可臨窗而坐的人,卻似渾然不覺。
“少夫人,您小心着涼。”
侍女夏竹,忙拿了件狐裘,給自家夫人披上。
徐令姜不為所動,只默然坐着,怔怔望向窗外。
她單薄的像縷輕煙,似是轉瞬就能被風吹散了,夏竹想到那些糟心的事,鼻頭一酸,眼淚就下來了。
徐令姜瞧見後,嘆了口氣:“我只是覺得裏面悶得慌,想透透氣而已,好了,別哭了。”
說着,她放下簾子,将帕子遞給夏竹。
“奴婢就是氣不過!大公子在華京都好好的,怎麽出去一趟再回來,竟也學那些下三濫的,養起外室來了!”
說句僭越的話,夏竹覺得:他們家大公子,真是豬油蒙了心!
他們少夫人樣貌才學,在華京那都是拔尖的,而且他們的婚事,還是大公子在乞巧節上,對少夫人一見傾心後,親自求來的。
如今成婚不過四年,大公子怎麽就養起外室來了!
“少夫人,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麽誤會?!”
正在撥弄銅爐的蘭姨,冷笑一聲:“是我親自去打聽的,那狐媚子現下就住在倚柳巷。”
蘭姨是徐令姜的陪嫁心腹,她做事一向細心謹慎,若此事是由她打聽來的,那多半是真的。可若是真的,為何大公子歸來都小半個月了,卻一直未曾提起這事呢?!
夏竹觑了徐令姜一眼。
她小心翼翼道:“少夫人,大公子沒将此事告訴您,興許是不打算将人接進府裏,您……”
“不打算将人接進府裏,這事就能算了?!”蘭姨滿臉怒氣,“他将一個狐媚子養在外面,将我們姑娘的臉面置于何地?!傳出去,別人還以為,是我們姑娘善妒,不許人進門呢!”
好像也是哦。
夏竹讷讷問:“那現在怎麽辦?”
蘭姨冷笑一聲:“我們姑娘,是他們葉家三媒六聘娶進來的正妻,古往今來,哪有正妻上趕着去見外室的道理!這人是放是納,都越不過我們姑娘,且等着吧!”
夏竹:“……”
徐令姜倚在車窗上,眼臉低垂。
夫妻四載,她了解葉知秋的為人,他現在将人養在外面,并非是不打算将人接進府裏,恐怕是在想怎麽同她說這件事。
可若是尋常納妾,不該拖這麽久才是。
徐令姜正想的出神,馬車一個急停。
她腦袋差點磕在車壁上,蘭姨忙扶住徐令姜,轉頭正欲罵人時,車夫在外面道:“少夫人,有個人暈倒在咱們馬車前了。”
徐令姜掀簾,朝外看去。
他們馬車前,躺着個人,那人筐裏的東西散了一地,旁邊跪着個小孩,正在哭着喊爹。
徐令姜正要讓人,将他送去醫館時,一個女子疾步過來,直接跪地施救。
那女子身段窈窕,白襖綠裙,頭上只簪了支青玉簪,打扮的極為素淨,施救手段十分娴熟,一看便知是個懂醫術的。
沒一會兒,那人便醒了。
徐令姜道:“蘭姨,你下去瞧瞧,若他哪裏還有不适,就将他送去附近的醫館。”
蘭姨應聲下了馬車。
徐令姜目光,在救人女子身上頓了須臾,放下簾子,讓車夫趕着馬車走了。
“小姐,怎麽了?”
侍女過來時,便見芸娘立在原地發呆。
芸娘望着遠去的馬車,怔怔道:“那是他的夫人。”
那馬車上,挂有葉家的家徽。
馬車裏的女子雲髻霧鬟,容貌雖稱不上傾國傾城,但眉眼間卻自有一股清雅,整個人仿若是裹在煙紫色中,淩寒獨自盛開的白梅。
只一眼,便讓芸娘自慚形穢起來。
其實一開始,芸娘就知道,葉知秋是天上的雲,自己配不上他的。
可葉知秋救了她,又對她照拂有加,芸娘便對他生了妄念。她本以為,這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可後來卻發現,葉知秋對她也并非無意,之後芸娘便跟了葉知秋。
但回華京後,一切好像都變了。
葉知秋允諾會娶她,但卻遲遲沒有動靜,而今日,在瞧見葉知秋的妻子之後,芸娘心裏愈發不安了。
芸娘一把抓住侍女的胳膊,語氣慌亂問:“茯苓,你說,将軍真的會娶我嗎?!”
“自然會了!将軍向來都是一言九鼎的,他既答應了您,自然會做到的,好了,小姐,您別胡思亂想了,您不是說要給将軍做衣裳麽?咱們看料子去。”
侍女将芸娘勸走了。
但挑料子時,芸娘還是有些心不在焉的,出了衣料店後,她便徑自去了旁邊的茶樓。
茶樓裏每日迎來送往,是最容易打聽到消息的地方。
芸娘要了壺茶,同小二打聽起葉知秋來。
如今葉知秋剛得勝回來,是華京炙手可熱的人,到處都在說他。
“聽小姐的口音,不是華京人吧?難怪不知道呢!這位葉将軍可是個了不起的人嘞!他父親是吏部尚書,他自己也是兩榜進士出身,本來已經進翰林院了,但婚後一年,卻突然棄筆投戎了。”
茯苓問:“為什麽棄筆投戎啊?”
“姑娘這話問的,小的若知道,小的還用在這兒當跑堂嗎?”
茯苓:“……”
芸娘問:“那他夫人呢?”
這是芸娘最想知道的。
“他夫人是工部徐郎中家的小姐,未出閣前,可是華京有名的才女呢!她做的畫,還曾被官家誇贊過呢!”
茯苓不以為意:“抓不住丈夫的心,再有才有什麽用!”
“哎呦,姑娘這話可就說錯了。葉将軍跟夫人,那可是出了名的恩愛。聽說,當初還是葉将軍對夫人一見鐘情,央求父母去徐家提親的呢!如今他們成親四年了,但葉将軍後院還是只有正妻……”
芸娘再也聽不下去了,她起身快步往外走。
茯苓忙追出去,等她拉住芸娘時,芸娘已是淚流滿面了。
“小姐,您別聽這些人胡說!若将軍真如他們說的那般,又怎會與您在一起呢!定然是他那夫人善妒,又怕傳出去不好聽,這才故意散出他們恩愛的消息,好教旁人信以為真!您與将軍在一起這麽久了,您還不相信将軍嗎?”
芸娘心裏亂急了。
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從前她孤身一人的時候,她什麽都不怕,可現在,她有了葉知秋,一切就不一樣了。
“茯苓,我想見他。”
“可是,夫人……”
“我現在就想見他。”
芸娘少有這麽堅持的時候,茯苓只得道:“好,那咱們先回去,奴婢派人去請将軍。”
***
徐令姜回到葉家,先去見了葉母。
她去上香這幾日,葉夫人的舊疾又犯了,正在卧床休養。
葉夫人這人雖愛擺婆婆的譜,但卻不是個揉搓兒媳的惡婆婆,兼之徐令姜事事做的得體,婆媳二人相處的倒也十分融洽。
兩人說了會兒話,葉夫人便道:“瞧這時辰,知秋應該快下值了,你回去吧,你們夫妻倆聚少離多的,如今他既回來了,合該多處處才是。”
一聽這話,徐令姜便知道,她不在這幾日,葉知秋依舊沒同葉夫人說,他養了外室的事。
徐令姜垂眸,應過葉夫人後,帶人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換了身衣裳剛坐下,便有人端了湯藥進來,道:“少夫人趁熱喝吧。”
徐令姜聞到那股子藥味,眉頭輕輕蹙了蹙,外面就傳來侍女的聲音:“大公子。”
下一刻,猩紅擋風氈簾被掀開,一個身穿墨藍色錦袍的男子,從門外進來。來人劍眉星眸,挺鼻薄唇,身上沒有武将的粗犷,反倒有股文人的溫和,臉上正挂着笑,只是這笑在瞧見徐令姜時,頓時凝滞住了。
徐令姜也沒想到,會這麽快見到葉知秋,她微怔了下,見葉知秋氅衣濕了,溫聲問:“外面下雨了?”
“沒有,是夜霜。”葉知秋回過神來,脫下氅衣,朝徐令姜走過來時,瞥見了桌上的藥碗後,目光迅速落在徐令姜臉上,“生病了?可曾請了大夫來?”
徐令姜搖搖頭,輕聲道:“是母親讓人送來的補藥。”
自葉知秋回來之後,葉夫人平日裏沒少耳提面命說子嗣一事,現下她遣人送來補藥,補的是什麽,不言而喻。
葉知秋臉上閃過一絲愧疚,正要說話時,徐令姜已轉身,讓人去給他倒茶了。
自三年前,葉知秋棄筆從戎後,他們夫妻便聚少離多。這次葉知秋歸來後,聽到不少人稱贊徐令姜端莊娴雅,持家有道,就連母親那麽挑剔的一個人,提起她來也是贊不絕口。
可是,這些年,徐令姜似乎鮮少再展顏了。
葉知秋望着徐令姜。
她立在燈火下,面容娴雅,白皙秀颀玉頸,逶迤進層疊煙紫色裏。莫名讓葉知秋想起,他們新婚燕爾時的場景。他心下微動,上前一步,握住徐令姜的手:“令姜,我……”
“将軍。”門外有人低喚了聲。
葉家的小厮,向來只叫‘大公子’的。
葉知秋偏頭,向外望去。
徐令姜抽出手,平靜道:“去吧。”
葉知秋嘴角動了動,但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轉身出去了。
夏竹氣的直跺腳:“夫人,你怎麽能讓大公子走了呢!”
“要走的人,是留不住的。”徐令姜神色淡淡的,将藥倒進花盆裏。
“可……”夏竹還想說話,被蘭姨拉走了。
徐令姜躺到床上,怎麽都睡不着。
好一會兒,她才發現,是夏竹留的燭火太晃眼了,便起身将燭火熄了。重新躺回床上時,徐令姜心想:應該快了吧。
第二天起來,徐令姜照例先去向葉夫人請安,又親自侍奉了湯藥。再回去時,便陸續會有管事的來回話問事。
可今日,院子裏卻靜悄悄的。
蘭姨快步過來,壓低聲音道:“大公子回來了。”
徐令姜腳下頓了頓,掀簾進去了。
葉知秋坐在椅子上。
聽見腳步聲,他擡頭看了過來。
只一夜不見,葉知秋頹廢了不少。
他眼窩深陷,眼白布滿血絲,見徐令姜進來後,他站起來,神色變得愧疚不安起來。
徐令姜知道,這是要說開了。
她靜靜站着,等着葉知秋開口。
房檐上夜霜消融,水聲滴答,稀薄的日光,穿過窗紗撲進來,落在徐令姜身上,帶着尚未消散的涼意。
在這春寒料峭的早晨,徐令姜聽見葉知秋說,“令姜,我喜歡的人,她不願意為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