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專輯最喜歡的歌是2099
東河市的秋天夜晚多雨,日出後,柏油馬路上水分迅速蒸發。
清亮日光,周末,一切都燦爛而美好。
手機裏有聞又夏發來的定位,邱聲擡起頭,确認面前是定位裏所寫市立第三醫院,回複了一條“我到了”。
他前一天夜裏差點通宵,睡到九點多迷迷糊糊地被微信消息提示震動吵醒,看完內容徹底精神,然後再也睡不着,睜着眼躺到離約定時間只差半個小時,起床出門。
市三醫院與邱聲的住處相去不遠,公交就兩站路。
東河這兩年發展得尤其好,不過邱聲剛買房那陣子,房價還沒有十分離譜。他那時靠版權費攢了點存款,人卻狀态極差,顧杞怕他沒輕沒重地轉眼花光積蓄,嘴唇說禿嚕了一層皮,好歹勸服了邱聲置辦一套不動産。
他知道顧杞的用意并不只是給自己找住的地方。
邱聲是需要外在驅動力推着才會懶懶散散挪幾步的人,如果那時任由他自行發展,可能沒多久就能從生存走向毀滅。
買房的事沒用邱聲操心,顧杞不坑他,選的房子是面積只有70多平的二居室,大刀闊斧地按邱聲喜歡的風格重新裝修了。邱聲就簽合同的時候出過場,首付繳了五成,現在每個月還四千元貸款。
選那套房子,除了邱聲要求必須看得見海,也有小區距醫院很近的緣故。
他有段時間常來市三醫院,各大招牌都背得滾瓜爛熟。
最近半年沒來了,對街賣醫療器械的人各展身手四處推廣,花店,水果店,藥店……變化不大。
離約好的時間還差五分鐘,聞又夏除了那句“11點市三醫院見”就沒有下文,邱聲突然開始迷惑為什麽他約自己在醫院見。
聞又夏生病了?
邱聲思索着,站在原地,被升溫的陽光曬得發暈。
他站得筆直,這姿勢詭異,如果一直緊盯每個過路行人會被當成變态。邱聲幹脆跨坐在路邊一輛共享單車座椅上,假裝很忙地将各個APP點開又退出。
一個人走到面前,和樹葉一起遮住讓他難受的陽光。
邱聲擡起頭,對上那雙墨色的眼。
誰都沒跟對方打招呼,邱聲站起身,扶了把差點歪倒的單車龍頭,默不作聲地跟在聞又夏身後沿着街離開醫院。
秋日蟬鳴行将枯萎,人行道被各種店鋪占掉一半,剩下的一半格外狹窄。邱聲低着頭走出好遠,停在聞又夏一步之遙的位置等路口紅燈。
聞又夏稍微偏過頭問:“不過來嗎?”
邱聲心跳一抖,抿着唇去挨着他,聞到一股很淡的煙味。
聞又夏這天穿長袖的黑色衛衣,同色運動短褲,外套拉鏈拉到最上頭也沒擋着下巴。他有點胡渣,黑眼圈很重,可能整夜沒休息好。
邱聲本以為自己已經夠滄桑難看,現在和聞又夏一對比,頓時在心裏暗想他居然比聞又夏有個人樣。他又想:聞夏這人雖然不怎麽愛打扮,但也絕不放任自己這麽頹,是遇到什麽事了麽?不然大周末的誰沒事跑醫院。
紅燈變綠,他們跨出去,邱聲在繁雜的腳步交疊中問:“你為什麽會在醫院?”
“陪床。”
“冬冬?”他問,說出這個名字時有一瞬間害怕地去看聞又夏。
聞又夏表情沒任何起伏,目光微垂:“聞老師。”
說這話時,他似乎出于習慣,拽了把單肩包的背帶。
那個包鼓囊囊的,裏面裝的大概是洗漱用具一類。這對話讓邱聲恍惚某些時刻似乎還停留在四年前,他們還沒吵架,許多事都有轉圜回旋的餘地。
“聞老師怎麽了?”
“查出腫瘤,上個月剛做完手術。”
市三醫院的腫瘤科在國內知名度不低,聽聞又夏的語氣手術應當順利。邱聲“哦”了一句:“那你今天不用上班?”
“輪休。”
怪不得昨天那麽問,原來是怕他去公園撲空。
他心裏好受了些。
說話間走到最近的公交車站,聞又夏向邱聲征詢意見:“去哪兒?”
“啊?”邱聲一愣,“你約我見面,然後問我去哪兒?”見聞又夏不語,邱聲抱怨般地繼續說,“我都不知道你找我談什麽,今天沒安排,你說了算呗。”
“你說了算”這四個字讓聞又夏終于有所觸動,不解地望向邱聲:“嗯?”
行人摩肩接踵,汽車呼嘯而過。
邱聲被聞又夏看得頭皮發麻。
你什麽态度,是覺得我永遠都要搶着做決定嗎?我就不能被社會毒打一頓然後學乖了嗎?接連兩句反問堵在喉嚨口。
最後邱聲只語氣不善地說:“你想去哪兒?”
聞又夏搖頭:“不知道。”
邱聲想笑,也想打人,罵他:“有病!”
聞又夏專心致志地看一家水果店新換的板子。
“我定是吧?”邱聲拿手機查了查周圍的店,記得的那家還開着,“我餓了,這附近有家不錯的法餐,吃完飯還能喝咖啡。”
餐廳不用坐公交或者地鐵,走路十分鐘就到了。
這家店是邱聲偶然間發現的,他忘了具體的時間點,就只知道那時做完檢查出來,見這條街梧桐樹綠意盎然,拐進來後見到了木門上挂的一圈玫瑰花環。
味道還行,店主平時喜歡放輕音樂。
後來邱聲每次去醫院,結束後都會來這兒坐一坐。
餐廳最深處是一個很小的院子,最中間擺了個舊舊的小木馬,彩色塗料褪得斑駁。院子好曬太陽,薔薇花開的季節,邱聲在這兒寫了一首歌,雖然後來賣給桑雪了,但他自己編了第二個版本。
他用了很“聞又夏”風格的貝斯線,每聽一次都像泡在惱怒和想念的矛盾心情中,漸漸地就再也不去打開那個文件夾了。
店員來點餐,邱聲不吃主食,要了咖啡,檸檬奶凍,一小塊榴蓮千層——其實他也不太應該吃甜食和咖啡,但對他現在而言,只要不反胃就都是能吃的。
聞又夏坐在對面打量院子中那把小木馬,沒問他任何關于菜單的話。
邱聲也懶得再征詢他的意見,提問再等回答這件事足夠讓他筋疲力盡。他知道聞又夏海鮮過敏——東河夏天的海貨便宜而鮮美,這是聞又夏的遺憾——但其他的沒有忌口,幫他點了一份小羊排,還有沙拉。
多有意思,他們當年窮得連便利店25塊錢一份的盒飯都嫌太貴,現在對擺盤精致的法餐點菜時卻眼睛都不眨一下了。
對比鮮明得近乎滑稽。
小院子裏只有他們兩個客人,安靜,适合沉思或者談情說愛。
邱聲往後仰,陽光從傘的邊緣落進他的頭發。
東河市有十個區,九條地鐵線,八百萬人口,數不清的街道與公交線路。如果一個人不想聯系另一個人,離開從前的圈子換掉電話號碼再搬個家,可能直到幾年後才會偶然在某個人潮湧動的地鐵站匆忙擦肩。
邱聲輕輕開口:“你這幾年是不是不在東河?”
這麽問,無非想求一個心安,說服自己聞又夏人不在這兒,所以他們連偶遇都很難。
周圍高樓大廈,遠處醫院的某某研究中心的紅字邊緣輪廓都清晰極了。
這才是他說話的常态,詢問,然後答案只會有“是”或“否”。也許就是它導致了樂隊的分崩離析,但聞又夏好像從來都不是很在意。
所以時至今日,邱聲還是沒懂為什麽聞又夏能說出不相往來的決絕告別,卻在遇見後能心平氣和地重新坐在一起。
他應該知道邱聲和他重逢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巧合。
“在聞老師老家。”聞又夏說,端起檸檬水抿了口。
“南橋?”
“嗯。”
“工作了吧,就不往東河走了。”
“嗯。”
“那怎麽又回來。”
“這邊醫療條件好一點,聞老師要治病。聞皓謙的學籍還在東河,他今年上高中了,趁着聞老師轉院過來的。”
從他口中聽見聞皓謙的近況,一件懸而未決的事就這麽安靜地宣告結局。
聞皓謙還沒死,邱聲說不上來心情如何。
他非常讨厭聞皓謙。
因為那個小幾歲的便宜弟弟身體不好,聞又夏以前現在都沒辦法做喜歡的事,必須顧忌拖油瓶——聞老師年紀大了,聞皓謙親爹在國外,親媽早沒音訊了,如果聞又夏也不管他,萬一死了怎麽辦?
他知道聞又夏也很讨厭聞皓謙。可能沒有他那麽讨厭吧,但聞又夏接聞皓謙電話時總皺着眉。
每當那時邱聲都會覺得人生太不公平。
而這只是聞又夏亂七八糟生活的一小部分,幾年不見,邱聲很難想聞又夏怎麽帶着一老一小在南橋生活。
小羊排端上桌,恰到好處地打斷邱聲還沒說出口的“你對他真夠仁至義盡”。
他決定不提這些了,把羊排往聞又夏那邊挪,自己用勺子挖榴蓮千層。
“南橋的工作呢,就辭了?”
“再找。”
“說得輕松。”
“邱。”
勺子差點脫手而出。
聞又夏叫他的姓氏時末尾會帶上一點兒化音,輕盈地漂着,有種特別的柔情。邱聲毫無準備地聽見這麽一個字,眼角險些就酸了。
他低下頭掩飾通紅的眼睛,聽聞又夏說:“那張專輯我最喜歡《2099》。”
絲毫沒有開心,邱聲啞着嗓子:“哦。”
“你唱應該比她更合适。”聞又夏不經意間提起那樣對他說,“我回樂隊之後,你會錄一次這首歌嗎?”
邱聲像突然被抛上九霄再迅速下墜,牙關輕輕地一顫:“你說什麽?”
“你會錄嗎?”
“前一句。”
聞又夏慢條斯理地繼續分小羊排,沒再開口。陽光照得他頭發邊緣暈開微微的柔光,修飾過分冷硬的輪廓,像被暖黃色裹在靜谧之中。
昨夜奇怪的幻想原來是美夢。
“我叫你回來你就回來,”邱聲覺得喉嚨癢,“你是不是很沒面子啊聞哥?”
“還好。”聞又夏惜字如金地說。
邱聲想給他找一個理由,缺錢,或者以前的賬沒有算完。這些是很冠冕堂皇的,足夠一個人改變幾年前的決定。
他一邊覺得這就是聞又夏提起樂隊的原因,符合他們現在年齡的真實,但一邊又難免自作多情地猜,“你回來,有沒有一點可能是因為我?”
弄清楚很簡單,只需要給聞又夏一個答案為是或否的問句,他知道聞又夏一定會回答,而他也能承受失望的結果。
但邱聲咬着金屬小勺,檸檬味還在口腔擴散不去。
“你現在有琴嗎?”他問。
作者有話說: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