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愛你讓我讨厭自己了

“停。”

顧杞尴尬地擡起頭,邱聲不滿地瞪他一眼,放——或者說扔——下吉他,長嘆一口氣,幹脆推門而出。

“我又招他了?”盧一寧玩着鼓棒,“還是你招他了,杞哥。”

“不知道。”顧杞撥了撥弦,去看角落裏的人。

聞又夏抱着貝斯貼牆站,在發呆。

樂隊重新開始是一件激勵人心的事,連柳望予這種事業為重、賺錢至上的當代葛朗臺都對他們網開一面,多少有點情懷作祟。

不過真正開始的時候才發現,再次出發并沒有最初一個沖動說“我們重組吧”那麽簡單。

顧杞已經四年沒怎麽練琴,雖然臨時抱佛腳了,但顯然達不到邱聲的要求。

盧一寧的技術沒得說,可他現在做職業鼓手輾轉許多樂隊之中,感情生疏太多,就算知道怎麽去配合節奏卻少了以前的生猛勁兒。而且不知怎麽的,盧一寧力氣好像總差了一截,顧杞問,盧一寧就吊兒郎當地笑,什麽也不肯說。

至于剩下那個全程“嘣嘣嘣”的根音戰士……

邱聲沒對他有任何要求。

畢竟,對邱聲而言顧杞和盧一寧是夥伴也是工具人,不需要太在意私人感受。犯了錯就噴,玩得好就誇兄弟牛逼,除了原則性沖突大家都默認了排練時的矛盾別太當回事。

聞又夏和他們不一樣。

聞又夏占着一層尴尬的身份,前男友。

而且怎麽看都不像他們已經“冰釋前嫌”或者即将“破鏡重圓”:眼神交流為零,語言交流約等于零,聞又夏從頭到尾就只對邱聲說了一個字,“對”——還是邱聲主動問:“貝斯是不是以前那把雅馬哈?”

問過那句後邱聲也不理他了,罵遍排練室包括自己的所有人卻惟獨漏了貝斯手,很難說不是存心的。

當然邱聲有心罵人也不一定有立場,聞又夏今天彈得中規中矩挑不出錯,外人可能還覺得他認真又努力。但顧杞和盧一寧對視一眼,都發現了最大的問題:

聞又夏不配合。

盡管編寫過不少花哨的bass line,聞又夏本身卻并不是個愛出風頭的人。

和躁動的演出現場相反,他安靜而冰冷,到最激烈的高潮也不過撩起衣袖,跟着律動打拍子、輕微搖晃身體。以前演出的地方小,樂迷——男的女的都有——撲到舞臺右側就為了一睹他的風采,尖叫,飛吻……

無論他們怎麽造作聞又夏始終不為所動,甚至連眼皮都沒擡幾下,是一個完美的沒有感情的演奏機器,酷得別具一格。

藍莓之夜的老板“六哥”評論聞又夏:太理智了。

理智的貝斯手能在大家熱血上頭時依然保持冷靜,穩重地托着基石,根據現場氣氛選擇最合适的變化。無論樂隊的成員多瘋狂,他們只要一聽聞又夏的節奏,就知道整體推進得如何并迅速找到狀态。

但“太理智了”總讓人覺得疏遠。

以前邱聲形容他,“大概能在沸騰中永遠保持37.2℃”,這比喻頗有點異想天開。

“為什麽是37.2啊?”盧一寧問,“37.3不行嗎?”

邱聲撐着話筒架,沒骨頭似的往聞又夏身上貼:“不行,37.3就發燒了。”

聞又夏是正常體溫的極限。

現在他不極限了,旋律也越發機械和本能,毫無創造力。兩個小時下來,一次都沒出錯,但一次也不出格。

顧杞和盧一寧交換過眼神,更确信自己所想是對的。

今天聞又夏有情緒。

和邱聲又臭又硬的性格不同,聞又夏脾氣甚至可說得上“軟”,過去要求他幫忙是非常簡單的。但饒是如此,沒誰閑着沒事故意去招惹就為看他發火是什麽樣,總覺得沉默寡言的人生氣會特別可怕。

盧一寧朝顧杞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讓他問問。

但顧杞一點也不想問。

“喝水嗎?”顧杞緩和氣氛,“還是你們想喝點別的,我去冰櫃拿。”

盧一寧搖頭晃腦:“可口可樂!”

顧杞寵他像寵自家叛逆的親弟弟:“好,聞夏呢,你要什麽?”

“水,謝謝。”聞又夏說。

今日臺詞總字數:4。

顧杞在心裏給聞又夏記了個數,暗自發笑,搖搖頭,放下吉他後也出了排練室。他還沒拐彎,先被走廊上站着的人吓了一跳:“哎!”

“噓。”邱聲朝他做手勢,意思是別把門關死。

顧杞心下不解,但還是先照做了。

他想問邱聲喝什麽水,看對方的模樣決定先不征求意見。只是前腳剛要離開,突然半掩的門縫裏傳來盧一寧略帶抱怨的聲音。

“大清早排練虧他想得出來,累死我了。”

才兩個小時有什麽累的?

顧杞剎住腳步,再望向邱聲時頓悟他喊別關門的原因——排練室用的最好的隔音板材,一旦關門,裏面就算吵翻了天,在外面聽來也不過只有點普通分貝的人聲,而正常音量說話更是會被完全隔絕。

顧杞睜大眼睛無聲地問:“你知道他們要聊天?”

邱聲朝他做口型:“我不知道。”

他指了指門後,示意顧杞要麽保持絕對沉默要麽趕緊走,顧杞選擇了加入偷聽計劃。

“怎麽不說?”這是聞又夏。

片刻後,盧一寧回答:“有什麽好說的,我說了他能改嗎?不挖苦我都算有良心了。”

聞又夏好像在整理措辭:“他不是不講理的人。”

“我才不想對他服軟,媽的,煩死他了……嘶,痛。”

“帶膏藥沒?”

“真心疼我啊?”盧一寧笑了,又繼續說,“沒事兒,回去敷一敷就成。再說吵架又不是我先大小聲,你看邱聲什麽态度……”

聽到這兒,顧杞忍不住看邱聲,但他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聞又夏過了會兒才說:“他身體不好,你聽着就算了,別吵他。”

今天剛開始排練盧一寧與邱聲就為個嗵鼓的加花夾槍帶棒地互相攻擊,他們常态如此,顧杞沒當回事,驟然聽聞又夏提到感覺不太對勁。他扭過頭,邱聲眉心緊鎖,似乎在思考着什麽。

顧杞戳他一下,意思是:他是在替你說話?

邱聲搖頭:鬼知道。

正适時盧一寧不情不願地答應了聞又夏“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讓着邱聲”,聞又夏再說:“你那手也省着點,小心又傷了。”

“我心裏有數,哥,嘿嘿你還是很關心我的嘛……”

聞又夏不吭聲了,接下來盧一寧又說了些有的沒的,邱聲從中逐漸拼湊出一點他不知道的往事,額角都開始跳了。

顧杞拉了他一把後指向走廊盡頭,邱聲便和他一起去拿飲料。

樓層茶水間裏有個小冰櫃。這個本來是許然的私藏,被樂隊成員抗議了一波,最終成了排練室的補充站,從礦泉水到各種飲料一應俱全,夏天還能吃雪糕。

顧杞拿了可樂和礦泉水,又給自己選了一瓶橙汁。

“盧一寧的手受過傷嗎?”邱聲突然問。

顧杞誠實地說:“好像……是在我們不怎麽聯系的那陣子吧,樂隊剛、剛……不活動,我問過一次,他說不嚴重。”

顧杞不肯說“解散”,邱聲笑笑:“應該挺嚴重的,不然聞夏不會專門提。”

“是嘛……”

“就我不知道。”邱聲心情複雜地說,“你們都有聯系,但都不……杞哥,你跟我實話,你和小盧是不是也覺得是我錯了?”

這話題在很長一段時間是邱聲難以啓齒的,顧杞思考着他怎麽突然轉性:“我和小盧怎麽想不重要,歸根到底和我們兩個關系不大。”

“你意思是我得看聞又夏臉色了。”邱聲嘲諷地笑笑。

“又開始鑽牛角尖了不是?”顧杞嘆了口氣,“沒讓你看他的臉色,當時的事,咱們說得肉麻點兒,歌,就像你和聞夏的孩子,然後你一聲招呼不打把孩子送給別人養,送了還告訴聞夏,‘我是為你好’。”

“我沒有不打招呼!”邱聲本能地反駁,“他自己那段時間缺……缺錢。”

果然,剛才好說話的樣子都是假相。

顧杞喝了口橙汁,知道自己勸不動邱聲,不願意提“送走孩子”的責任分配了。又想起聞又夏分明對邱聲很關心的态度,感覺兩個人今天氣氛不太對勁。

“那你和聞夏……”顧杞委婉地說,“你們現在怎麽樣了?”

“我想跟他和好,他不想。”

顧杞誇張地學綜藝女主播:“真的嗎?我不信。”

“不信拉倒。”邱聲轉身要走。

顧杞追上去:“我信,那你們就能和好了嗎?你說的是‘複合’,對吧?邱兒你搞清楚啊,分手是結果不是原因。而且你們兩個鬧成那樣,主要矛盾……”

“聞夏。”邱聲突然喊。

顧杞噤聲,捏着礦泉水轉過頭,走廊空無一人。

他驀地被吓到心跳差點驟停,結果是惡作劇。顧杞拿手裏的礦泉水給了邱聲一下,邱聲躲開,問:“你在勸我別喜歡他嗎?”

表情像揶揄,“想不到你濃眉大眼的也是棒打鴛鴦的人吶。”

“……”顧杞一時語塞,半晌低聲道,“也不是。”

“那你就別管。”

顧杞怎麽可能不管:“我當然知道他對你很好。但在你倆的問題沒徹底解決前,我覺得面對聞夏你比較容易……你會很危險。雖然感情沒法算對錯,但有些東西畢竟發生了,也傷害了人,你,聞夏,你們都受傷不是嗎?”

邱聲不說話了。

“而且邱兒,你還記得你們分手之後你怎麽進醫院的嗎?”

那些記憶對邱聲而言或許很混亂,他記不清痛苦是一件好事。但對于顧杞,他全程旁觀,見證邱聲病情惡化,到後來躲在樂器間不肯登臺,哭,小聲喊,發洩……

最後送他去醫院,醫生翻開他的手時掌心已經被劃傷得血肉模糊了。

經過那些事,邱聲好不容易能夠正常一點生活。作為朋友,也作為不多的知道來龍去脈的人,顧杞明白不是聞又夏的錯,但他不想邱聲再為此受傷一次。

做單純的樂隊拍檔起碼現在是安全的。

顧杞真心實意地勸:“邱兒,你再想想,再想想,別那麽急。”

“想什麽?”

“你現在就是沖動。”

“對啊!”邱聲莫名地語氣變得激動,“你讓我不沖動!我怎麽可能不沖動?就算賣版權是我不對,那他憑什麽把紋身洗了——”

“你冷靜點。”顧杞勸他。

邱聲一把甩開,神經質地握住無名指來回摩擦:“你現在讓我冷靜,怎麽不去問聞又夏到底想什麽!他要真不肯見我,那他媽裝個屁啊回樂隊,我求他回來了嗎?!兩條腿的貝斯手遍地都是我真非他不可嗎?!我……”

顧杞正要說話,身後的腳步聲讓他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他草木皆兵,但這次不是錯覺。顧杞看見聞又夏不知什麽時候從排練室出來了,右手夾着一支煙,他安慰不了邱聲只好喊:“聞夏。”

果然邱聲一下子緘口了。

“禁煙樓層。”顧杞指了指不遠處的标識,他走過去,要調節氣氛似的說,“要麽我陪你去找吸煙室?”

“不了。”聞又夏說,“你先回去。”

走廊只剩兩個人了,表情都欲言又止。邱聲上下掃了聞又夏一圈,目光黏在他拿煙的右手,警惕地問:“你聽見了多少?”

“沒,出來抽煙。”

“瘾比以前大很多啊。”邱聲根本不相信聞又夏沒聽見,他沒發現聞又夏什麽時候出來的,但總不會太晚。

聞又夏含混地“唔”了聲,不能抽煙讓他難受,只好先叼着緩解一下。他以為邱聲要問為什麽煙瘾變得嚴重,但邱聲重重地喘了口氣。

“離骨頭那麽近,洗紋身的時候很痛吧?”

他問得太直白,聞又夏也實話實說:“還好。”

“那你想過我痛不痛嗎?”

“……”

“你和過去一刀兩斷了,那我呢?我像個傻逼,什麽都不知道然後繼續留在身上?!”邱聲逼問他,竭力忍着,“行啊,要不幹脆我拿把刀自己把它剮了,幹淨利落。還是說你覺得那個位置我自己看不見就能當不存在?”

聞又夏無法招架,喉嚨幹得耳朵也開始痛了,他轉身就走。

“聞又夏,你站住!”

身後的人喊他的語氣讓他想起很早之前的告白,還有不那麽早之前,邱聲在公園裏淋着雨濕漉漉地叫他的名字——邱聲的音量不高,可聽上去總像竭盡全力以至于有點嘶啞。

聞又夏很讨厭自己名字裏的“又”字,但邱聲連名帶姓,他唯一不會反感。

“你到底、為什麽,不想再看到它了?”

“……”

“說啊?!”

“讨厭我自己!”聞又夏憤憤低吼。

他咬着煙,尼古丁的味道像已經被點燃了,他被邱聲的執着傳染,失控地大步踏過去掐住對方的下颌骨,沉聲,一字一頓地說給對方聽他的理由。

“我讨厭我自己。我什麽都做不到也改變不了,把它洗了我就不用想你了。”

“……”

“滿意了嗎?!”

話音剛落,聞又夏感覺指尖輕輕地一涼。

面前的人紅着眼睛猛推他。

“騙子!”

拉拽的兩股力量撞在一起,聞又夏出于慣性退了兩步。走廊盡頭一扇窗,玻璃反射陽光短暫晃花了視野,後背磕在牆壁上一陣劇痛。

邱聲一把攥住他的領子。

“邱……”

下一秒,邱聲不管不顧地湊上來,咬住了聞又夏的唇。

他笨拙地接吻的嘴唇溫度冰涼,攥緊聞又夏的手放開,在對方試圖反抗時又不由分說地掐住了聞又夏的咽喉。牙齒磕在一起很疼,被按住的手腕也很疼,邱聲吻他用力得讓聞又夏一顆心被揉得滿是邱聲的指紋。

這根本不能叫吻。

撕咬,啃噬,或者別的什麽,喉間呼吸越來越困難,聞又夏突然相信邱聲是真的絕望到寧願殺了他也不想聽他所謂的“理由”。

難道他要對邱聲說“因為那時你讓我越來越厭惡自己”嗎?他自我厭惡,自我怨恨,再跟邱聲在一起遲早會讓恨意吞沒掉所有的愛。

他一點也不肯回到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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