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過去

7、

月色皎白似玉,纏綿溫潤,灑落于窗棂、街巷、青石板,肩頭發梢都沾染了清冷月輝,更深露重,夜風寒涼。

葉十一蒙着面,漫無目的地游蕩,不知不覺拐回東市,進坊中往前走,路過聲樂教坊,改道一直向北,一株桃花樹旁,便是葉家的将軍府。

東市有平康坊,勾欄瓦肆,紙醉金迷的地方,絲竹管弦咿呀作響,那裏的花娘懂詩詞歌賦,還通人情練達,見了誰都說深情,衣香鬓影,脂粉纏綿,籠住了尋歡作樂的達官貴人,不肯撒手。

葉十一鮮少進這些銷金窟,不過他的朋友們喜歡。

京城的富家子弟,也分三六九等,誰的爹牛逼,誰就在狐朋狗友間最有面子。若與皇室沾親帶故,那更了不得,必是這幫纨绔子争相逢迎的對象。

何況葉十一這樣,長姐是皇帝發妻,父親是三朝功臣。葉家,更是百年望族、簪纓的門閥世家,掌了兵權的武将,李朝坐鎮江山最鋒利的兵器,指哪兒打哪兒,例不虛發。

然而,就是這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世家,卻子嗣凋零,難以為繼。兩百年過去,時至如今,只剩了葉十一這個獨苗苗。

原因無他,百戰報君死,死了太多人。

葉十一大伯,打從他生下來,就見過一面,大伯身披鋼鐵般冷硬的铠甲,倉促抱了抱襁褓中的小十一,翻身上馬,越潼關赴安東,死在冰天雪地裏,以性命阻敵于山海關外,送回來染血的衣襟并血書一封:幸不辱命。

又一年,南疆叛亂,交趾國換了大王,種罂粟制奇毒銷入安南,短短數年,南疆民生凋敝,民不聊生。彼時朝堂上皇權争奪最激烈,二伯本是文人,恨生民多艱,天負蒼生,遂棄筆從戎,投身南疆,燒罂粟囚毒匪,死在交趾刺客偷襲的大火中。

葉家祠堂裏,有人英年早逝,有人北漠埋屍,有人死于亂箭,有人倒在城關前,唯獨壽終正寝者,寥寥而已。

滿門忠烈,守山河于方寸,寸步不退。

姓李的倒是開枝散葉,兒子生了一茬接一茬,争來鬥去,韭菜似的,割也割不完。

但凡他李固良心未泯,去葉家祠堂裏走一遭,都不該那樣對待葉十一。

葉小将軍彷徨駐足,立在平康坊外,莺莺燕燕嘤嘤咛咛,依稀似極當年盛世,不知哪一任皇帝治下的中興,歌舞升平海晏河清,皇帝拉着哪位葉将軍的手,慨嘆未已:“愛卿,你終于可歇息了。”

後來節度使叛亂,數年血淚,生民流離,江山千瘡百孔。哪一任皇帝千裏迢迢翻越蜀山,将因受忌憚被趕出朝堂的葉家人請出山。紅纓向天指,此去不應還。過潼關戰胡兒,收複燕雲十六州,天下大定,皇帝诏曰:“葉氏為帝王倚仗,必尊之重之,不可疑之。”

葉十一蹲在屋檐下,漆黑角落裏,茫然出神。

葉士秋帶他上疆場那年,葉夫人在家啼哭。葉夫人從來不哭,哪怕丈夫險些死在邊關,她也只鎮定道:“夫君若去,妾身自當理後事,育兒女,待子女安定,便來尋你。”

義無反顧,铿锵凜然。唯獨送葉十一翻身上馬,柳亭外,葉夫人哭成了淚人。

其實很小的時候,葉十一甚至是厭煩打仗的,兵書從來不看,練武更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因為打仗,太多親人離世,父親也總不歸家,心底下意識是恨的。

後來…因為什麽改變了?連母親心疼如絞的眼淚,都未能在柳亭迫他留下。

閉上眼,恍惚還能看見那雙明亮的眼睛,棱角分明,豪情壯志,仿佛天下在握。

葉十一撐着膝蓋站起身,拖着溫吞的步子,往平康坊內去。

平康坊向裏,挂滿燈籠那家,沒有女子在外執香帕招攬,一點暗香微不可察地彌漫,不經意間,竄入肺腑裏。循着暗香步來,再回神,已經在古樸門前。

安安靜靜,間或一兩聲嬌喘低吟。

“葉将軍!”有人驚呼。

葉十一循聲望去,退了半步,卻被來人一把抓住手腕。是個清秀男子,眉目清朗,魏晉長衫,雨過天青色,盈着笑意凝視他:“稀客呀,怎麽有空來這兒?”

“…找人。”葉十一幹巴巴道。

方有意自打在平康坊開設這家南風館,也有個六七載了,慣常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論察言觀色,平康坊裏的老鸨都比不過他。

葉十一開口找人,方有意立刻貼心地帶着他往畫眉軒去,邊走邊喊:“小魚,葉将軍來找你啦!”

走廊盡頭房門開了,素白衣裳的人走出來,眉目似畫,淺淺淡淡不施粉黛,芝蘭玉樹立在那裏,平靜地望向了葉十一。

名字裏雖帶個小字,不過年歲卻比葉十一長了些,大概與李固一般年紀,只是面容上絲毫看不出。二十五六的人,賣藝不賣身,竟能在這南風館裏頗受追捧。

沒有人知道小魚原名是什麽。葉十一救了他,班師回朝的路上,小魚被一夥混混圍追堵截。小将軍仗義,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救了他之後,那小魚也不走,一徑跟他往京城,後來去了南風館落腳。

小魚總是平靜的,仿佛波瀾不興的平湖。

目光,神色,一舉一動,除了寧靜二字,無可形容。就連當時被混混圍堵,也沒見他流露絲毫緊張恐懼。

葉十一偶爾來探望他。

小魚抱琴來,方有意送上兩盞熱茶,低聲叮囑他:“小魚,好生招待将軍。”

小魚沒回應,方有意知他性子,不擅媚笑待客,卻很溫順。方有意推門離開了畫眉軒。

“将軍想聽什麽?”小魚問,連音色都極淺極淡,輕飄飄的,周遭驀然安寧下來。葉十一搖頭:“什麽也不想聽。”

“将軍有煩心事。”小魚說。

葉十一擺弄茶碗,将茶蓋撥來搖去,叮叮當當的脆響,水珠次第落玉盤,葉十一盯着茶裏顫巍巍立起的茶梗,沉寂許久後方才開口:“你有喜歡的人嗎?”

小魚本在撫琴,雖未弄出聲響,指腹撚過琴弦,慢條斯理揉搓。葉十一話出口時,他指尖凝住,晦暗難明的神色自眼底一閃而逝,小魚搖了搖頭:“曾經有。”

“曾經…”葉十一輕聲念,小魚不再撫琴,起身拿走葉十一手下的茶碗:“将軍,茶涼了,換熱的吧。”

葉十一陡然驚醒,回憶似幻夢,所有人都以為他早已忘卻年少。忘記年少時的玩笑,忘記壓在枕頭下發了黃的草環,忘記有人說:“十一,等你長大。”

端坐在含元殿裏,金龍寶座上,面目陰沉得像閻王,不再露笑,不再年少,不再抱着他爬上院牆,不再說些懷中稚弱少年聽不懂的話。

也曾豪情壯志,也曾慷慨激昂,也曾少年意氣:“十一,我要當皇帝,要黎民有所依,蒼生不受苦,要我李家的江山,再開百年盛世!——”

盛世,拉了兩百年破胡琴的老人,早已衣衫褴褛,北邊叛亂不停,南邊争鬥不休,東面有倭寇,西面鬧匪災。

新帝登基那年,天降大旱,災民連片,怨聲載道,人們口耳相傳:都是新帝手段太狠,老天爺都看不下去。葉十一入了宮,去找新帝,他一個人坐在未點燈的金銮殿裏,腳下是金碧輝煌的朝堂,座下是堅硬冰冷的龍座。含元殿大門緊閉,殿外天光乍亮,殿內暗如黑夜。

李固在那兒,坐了整整一夜。

葉十一躲在丹陛後,看了他整整一夜。

從那之後,葉十一再不曾在李固臉上見過笑容,皇帝整治朝堂的手段也愈發嚴酷。

葉十一數不清他用了多少酷吏,天牢裏的何九,北衙中的王三,管京兆的嚴川……朝臣暗地裏罵他活閻王。

官緊民松。這些年過去,隐有中興之勢。想殺他的人也越來越多。是他殺的太多,總有幾個想來索命的。

原本親如兄弟的關系,一年比一年疏遠。高高在上的陛下,再也不是從前笑呵呵喚他的文玉哥。

葉老将軍耳提面命,朝堂上,要講規矩,君臣有別,見了面,不能撲上去鑽他懷裏,得恭恭敬敬撩了衣擺,彎下膝蓋,三跪九叩,擡起頭,仰望的是高高在上生殺予奪的帝王:“臣,見過陛下。”

一聲陛下,要滿懷敬畏,要擲地有聲,還要道盡忠腸。

蒼生有了主子,十一沒了哥哥。

躲在塞外不回來,過去塵封于光陰,聽說皇帝又抄了誰的家,又納了多少妃,誰家的女兒削尖腦袋鑽進後廷,阿姐仍是未有身孕。

行軍時,糙漢們也愛聊八卦,說起這些小道消息,有模有樣,比手畫腳,仿佛親眼所見,冷不丁問他一句:“小将軍,舊日你與陛下交好,陛下喜歡什麽樣的,你知道嗎?“

葉十一便手撐側頰,笑嘻嘻回答:“我阿姐那樣的呗。”

明明聽說後宮的女人,多的快要塞不下。內廷鬥得難分難舍,結果誰也沒見懷上龍種,問陛下可曾臨幸,答陛下公務繁忙。

他心裏,究竟在想什麽?

帝王心,海底針。

他說等他長大。可等他長大,也心死如灰了。

小魚端着熱茶回來,葉十一盤腿坐直上身,眼也不錯地凝視他:“小魚,我有個問題。”小魚垂低眼簾,平靜溫和:“将軍請講。”

“兩個身份差距太大的人,且都是男人,”葉十一輕扯唇角,仿佛自嘲,“一個高高在上志向遠大,生民性命盡握于掌中,一個得過且過命途難料,性命系在褲腰上朝不保夕……這樣的兩人,那個高高在上的,對那個朝不保夕的…會有…”

葉十一不說了,小魚安靜沉默地等候。

只有在不相熟的人面前,才敢把遙遠到仿佛前世的過去,自蒙遍灰塵的記憶閣樓上取出,拍掉灰塵,打開來膽怯地瞅一眼。

“有…”說出來,連自己都覺得可笑,先在塵封已久的心底徘徊,沖上喉頭,繞齒關盤旋纏繞糾結個三四圈,才極力将嗓音壓低,小心翼翼地怕被誰聽去:“…真心…會嗎?”

作者有話要說:

還是定在晚上九點更新吧~九點不更就是當天不更了

最近又開始趕小組作業,建模建得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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