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醉鬼

27、

小魚回來了。

那天晚上為慶祝他洗白冤屈, 狐朋狗友呼朋引伴,打從将軍府上接了小将軍,一路連彎都沒拐, 徑直奔向平康坊尋歡作樂。

葉十一知道自己這輩子都和姑娘沒緣分了, 謝絕旁人送酒, 安靜自持地坐在一旁, 偶爾打量窗外。

平康坊還是那般熱鬧,燈紅酒綠,脂粉濃香。葉十一曾想過,設若世态衰微, 王朝傾頹,郁郁不得解,便來這平康坊,左看右看橫看豎看, 這天下都是盛世。

所謂一葉障目,大抵如此。

小魚抱琴自樓下路過,青衣随風飄動。

正發呆的小将軍豁然起身,使勁揉了把眼睛。旁邊好友驚詫:“将軍,怎麽了?”

葉十一微怔, 小魚不是留在宮裏麽?他什麽時候回來的?李固放他走了?他愣了會兒,輕輕搖頭:“我出去一趟。”說罷,不等朋友反應, 越過他徑直奔下樓。

“小魚!”葉十一喚住他。

茜紗燈搖搖晃晃, 屋檐下大紅燈籠照得人影幢幢。燭火中, 青衣抱琴的人回過頭來, 看見他, 淺淺一點頭:“将軍。”

“你…”葉十一朝他走了幾步, 正要靠近,驀然駐足,茫然無措地撓了撓腦袋:“那啥…陛下不是留你在宮中麽。”

小魚緘默不言,他扭頭望向南風館方向,輕聲道:“将軍,可要來聽我撫琴?”

“好。”

琴音缥缈,葉十一盯着小魚撫琴那雙手,怔怔出神。

“将軍不必多想。”小魚忽然開口。

葉十一擡頭望向他,動了動嘴唇,想說點什麽,話到喉嚨哽住,終究什麽也沒說,只輕輕點頭:“嗯。”

“陛下像是患了癔症,偶爾頭疼。”小魚總是輕言細語的柔順模樣:“他來聽我撫琴時,總問起你。陛下以為我和将軍…是好朋友。”

葉十一撇了下嘴角:“問我做什麽。”

“聽魏公說,陛下頭疼時,總是在叫一個人的名字。”

葉十一起身:“小魚,我忽然想起還有些事,改日再來拜訪。”

好端端地坐着,怎麽話都沒聽完便要走了。

小魚目送他至門邊,輕飄飄地開口:“十一。”

将軍背影僵住,擡着腳踏上門檻,一動未動。小魚輕按琴弦,淺淺撥弄,铮的一聲。小魚重複道:“陛下在喚,十一。”

“陛下不肯承認…他心裏…将軍比任何人都重要吧。”

“小魚,”葉十一深吸口氣,沒回頭,五根指頭緊緊抓住門框,指節泛白,“你看錯了…陛下與貴妃感情甚篤…”

小魚打斷他:“陛下與貴妃始終分居。陛下在紫宸殿,貴妃在正德宮。”

“将軍,那天晚上…你問我的,難道不就是…”

“小魚!”葉十一猝然回頭,端眉肅目地凝視他:“不是。”

小魚默默閉嘴,葉十一退了半步,到門外邊,輕聲否認:“不是他。”

“将軍…”小魚喃喃,或許還想再說些什麽,但看小将軍面色倉皇,那麽害怕他接下來要說的話,仿佛沾染了什麽禁忌,遂嘆息不言。

“早些歇息。”葉十一轉身下樓。

小魚起身追出去:“将軍!”他目送那人急于逃離的背影:“若失所愛,追悔莫及,即使踏遍天涯海角,再也追不回來了。”

就像他遠道而來長安,卻始終難覓故人蹤影。

葉十一遠遠揮了揮手,身形一閃混入人群中。

回到酒肉朋友間,有人來送酒,來者不拒,一飲而盡,酒過半旬,昏昏沉沉地趴在窗沿邊,反複細細思量。小魚不會騙他,他說李固一直在喚他名字,為什麽?

為什麽…起初不讓他走,現在又不聞不問。過了六月,按規矩,他就得回邊西去了。

莫名煩躁。

葉十一呼口氣。

對面酒樓窗戶裏,有個人在喝酒,形單只影映上紙窗,喧嚣嘈雜的平康坊,唯獨那道身影,清冷孤寂。

他揉了揉眼睛,醉醺醺的,下巴搭在雙臂間,沉默注視那道人影。隔一扇窗戶,看不分明,卻莫名生出幾分寂寞同感。

想什麽呢。輕咬下唇,明知帝王無心,即便喚他名姓…也不是真的喜歡。何況…何況他總是說,他不配。

夜近子時,葉十一喝多,該回去了。

朋友們還在盡歡,他默默起身離席,腦子裏好像也裝滿酒水,咕咚搖晃。他按了按額頭,愈發頭暈,想着以後還是少喝酒為妙。

走出平康坊,便要寂寥許多,夜色沉下來,黑暗濃郁地彌漫開。他扶着牆,一邊打酒嗝,一邊昏沉朝家走。

醉鬼不認路了。

在巷口無頭蒼蠅般轉來轉去,仿佛撞上鬼打牆,又一次額頭與院牆碰撞,頓時洩氣,走得腿酸,幹脆背靠牆壁破罐破摔地跌坐下去。

“李固…”小聲罵:“王八蛋。”

深巷裏,人都沒幾個,也沒誰看見李朝有名的将軍自暴自棄。醉鬼順勢倒地,蜷縮進牆角,看那架勢是要呼呼大睡了。

酒樓喝酒的人跟了他許久,打從葉十一在窗邊發呆,便掀了窗戶打量他,但見對方視線轉來,立即拉下紙窗,直到小将軍離開青樓,茫無目的地亂竄。

今晚本該去見貴妃。平常為了将這表面夫妻恩愛維續下去,再不願去正德宮,都得定了日子去坐坐,省得有心人揣度。

這會兒卻連魏公都不讓跟着,一身玄黑,獨自一人步出皇宮。夜深人靜,默默注視着小将軍,仿佛要從他身上看出多少往昔。

葉十一真喝醉了。連心心念念恨着的皇帝都察覺不出,只感到大手伸過來,牽住他,緊緊地握着。竭力掀開眼簾,呼出的氣變成白霧,酒氣泛濫。

“醉了。”有人沉聲道。葉十一蜷起來,嘟囔着應了聲:“要你管。”似年少時半嗔半怒。

像在撒嬌。李固伸手抱起他,醉鬼翻了個身,腦袋埋進他胸口。皇帝并不溫柔地拍了拍他肩膀,下手去啪啪兩聲響,驀然手足無措,感到自己下手太重,于是輕緩地揉了揉。

“十一…”沙啞低沉的聲音:“回家去睡。”

醉鬼恍然察覺,被酒攪得混沌的大腦,一個字一個字地拼湊,終于明白對方的意思,頓時委屈癟嘴:“找不到…”眼圈微紅:“找不到回家路…”

所以在這兒打轉,額頭撞牆,腫了紫青一個包。

李固垂眼凝視他,總是那張看不出喜怒的臉,平靜得近乎冷漠,唯有面朝燈火時,借燭光耀目,方才瞥見一絲難以察覺的軟意。

“回宮麽。”李固試圖軟化一些,和醉鬼小聲說話,然而這放緩的軟化态度,怎麽聽都覺着生硬。

葉十一睜大眼,眼前朦胧模糊,看不清楚對方面容,聽成了回家,又疑心是回宮,張嘴不言,好半天,揪住他衣袖:“文玉哥。”

“是陛下。”皇帝糾正他的喊法。

葉十一小聲回駁:“陛下…陛下不是好人。”

李固決定不再詢問醉鬼意見,把人扛上肩膀,正好坊間來了魏公接他的車馬,把人整個兒塞進去,徑直扛回紫宸殿。

醒酒湯喂下,熱毛巾擦手腳,脫了外裳只剩裏衣,兩頰生酡紅的将軍鑽進龍床裏,昏昏欲睡。

李固拂開他浸濕的額發,盯着他的臉看了一會兒,起身去禦書房。

魏公好奇:“陛下,不留宿紫宸殿麽?”

皇帝顯然沒興趣回答他的好奇。禦書房中有張金絲軟榻,平常供帝王休憩,奏折批得煩了,李固便在窩進軟榻去看。卧着總比坐着舒服。

葉十一睡到日上三竿,猶嫌困倦,眯着眼睛呆了半天,猛地把眼簾掀開。熟悉的金黃床帳,哪裏是将軍府,分明是紫宸殿那張龍床!

條件反射看向腳踝,右腳回收,怔然良久,沒有挂鐵鏈。喝了酒的腦子不太清明,反複回想昨晚發生了什麽。

找不着回家路,然後…然後來了個人,再然後…記不得了。

葉十一連滾帶爬撲下床,躲什麽似的躲着龍床,鞋襪擱在一旁,太匆忙,來不及穿戴,赤腳跑出紫宸殿,大喊:“魏公!”

魏嚴誠抱了拂塵出現,見他醒來,喜笑顏開:“将軍醒啦。禦膳房做了湯,來喝兩口。”

“我怎麽到這兒了?”慌張追問。難不成李固又想把他關起來做禁脔?明明答應放他走,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還能吞回去不成。

魏公勸他:“将軍莫急。并非陛下要軟禁将軍。是昨夜将軍喝多了酒,陛下恰好路過,便帶回宮中安頓。”

“……”葉十一松口氣,望向宮門外:“那我走了?”

“将軍留步!”魏公喚住他:“今日早朝。将軍身為回京述職的武将,理該去朝上。”

以前都是葉老将軍上朝,葉十一人懶,大早上起不來床,李固也從未強求他去上朝。

如今阿爺身子骨不如從前硬朗,這上朝的事兒,合該子承父業了。

想了半天,估摸李固也沒啥事好刁難他,于是點了點頭:“魏公說的是,我這便去。”

魏公笑眯眯彎身作揖,笑眯眯地目送他。

葉十一把鞋襪穿戴整齊,衣服一件件系上,規規矩矩地走出紫宸殿,躲着太監宮女,一路溜去含元殿。

上朝的地方,群臣一早便候着了。見着他來,猶如見稀客,紛紛上前打招呼,問東問西。

問來問去,無非他這幾天怎麽過來的,宮裏冷不冷,可有吃飽穿暖,問完便誇陛下明察秋毫查明真相。

老頭子們賊能唠叨,葉十一是小輩,雖則身居一品,到底不夠年長,便只得耐着性子聽他們嗡嗡。

這嗡嗡聲持續到皇帝露面。金銮殿中,頃刻便鴉雀無聲,群臣歸位,一個個低下腦袋,恭敬再恭敬,恨不得把忠心掏出來給多疑的陛下看看。

李固視線掃過他,只看了眼,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不過須臾,似乎只是短暫的一頓,便轉過頭去,聽群臣啓奏。

老頭子們說了什麽,葉十一沒聽進去,始終低眉順眼地立在下首,手捧玉笏,後背滲出些許汗水,掌心也濡濕了,明知道對方壓根沒看自己。

為什麽他昨晚出宮了?

要殺他的人太多,皇帝為自身性命着想,甚少出宮逡巡。

為什麽剛好路過。他那會兒大抵醉倒在東市深巷。皇帝往東市深巷去做什麽?

疑問一個接一個,想不明白,越要想,頭腦發懵。看不透這個人,捉摸不透,猶如迷霧間一道模糊輪廓。

發呆出神,一直到下早朝。李固沒再看過他,似乎他不說話,便如空氣般存在。

直到魏公尖亮的聲音拽回神智:“有本啓奏,無事退朝——”

猛地擡頭,明黃身影已步下丹陛,沒入山水屏風後。

問一問吧。虎頭虎腦的小将軍,追了幾步,被魏公攔下:“将軍還有事?”

“有些小事。”葉十一拱手:“想問問陛下。”

魏公仍舊戴一副和煦笑顏,揮了揮拂塵:“待臣通傳,将軍稍候。”

葉十一點頭,看着魏公去了禦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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