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皇後
36、
這一覺睡得尤其沉, 仿佛身在雲巅上,軟乎乎輕飄飄。直到被觥籌交錯的碰撞聲驚醒,耳聞一陣丁零當啷, 極緩慢地掀開眼簾, 魂魄還在雲端上飄, 身體最先感覺到熟悉的觸碰。
烙鐵般滾燙的雙臂将他挾入懷中, 帝王寬敞的胸膛可納四海,似乎也能容下他。
指尖輕顫,絲綢衣裳柔軟地貼身覆着,微微擡手, 蟬紗披帛綴金點銀,與天上月色和人間燈光交錯,瑩瑩光點斑斓閃爍,疏忽将雙眸瞪大, 年輕豔麗的面容填滿不可置信。
大袖衫飾滿花樹,花樹間翟鳥昂首啼鳴,青衣革帶,中單素紗用鵝黃,裙衣繡雙鳳展翅欲向九天, 取鳳舞九天之意。下身層層羅裙曳地,花草紋牡丹紋丹桂紋,繁花盛錦。嫣紅的綢緞系住腳踝, 綢緞拖長, 自羅裙下流出一尾紅魚。
“…皇後…”好一會兒, 醒來的小将軍驚愕地認出來:“…禕衣。”
這身衣裳, 绮麗繁複, 華美雍容。
據說制作這樣一件華服, 蠶農們得把蠶蟲寶貝地伺候着,從小養起,喂最好的桑葉,必得新鮮,必得濕潤,必得沾夠了清晨第一滴雨露。新葉送進蠶蟲嘴裏,不能多吃,也不能不夠。
成千上萬只這般養出來的蠶蟲吐了絲,不能立即拿去用,先要在陽光下比對。那一天,全國上下的蠶農都不休息,從無數數不清的絲線裏挑選最好的蠶絲。
然後送去本地織造局,織造局不敢輕易處置這批蠶絲,一定快馬加鞭,墊着錦緞絲綢,覆着簇新緞子,将蠶絲緊緊地包裹着,快馬加鞭送往長安。
禮部依照禮法定皇後衣制,送交長安城最大的織造局。那裏彙聚了全國最心靈手巧的繡娘,她們每個人都熟記禮部送來的皇後禮服畫冊。繡娘們不眠不休趕工,足足有三年,蠶絲在她們手中化為錦緞。
接下來量體剪裁,又要去數月之久。
這樣集全國之力養來出的衣服,母儀天下的華服,卻穿在一個以色侍君的佞幸脔寵身上。
有很長一段時間,或許沒有那麽長,葉小将軍呆滞了似的,望向自己衣袖上的雙鳳紋。
禮服雖量體剪裁,但為示厚重,衣袖裙擺如荷葉般寬大,他的腦袋還塞在李固懷裏。
遠遠看去,只覺得那衣裳又寬大又華麗,而衣裳下的人,小小的蜷成了一團。
有人在說話,很多人在說話,竊竊私語,或者高談闊論。
皇室酒窖裏新釀的好酒源源不斷呈上來,魏公侍奉帝後左右,端了酒盞恭謙謹慎地呈過來:“陛下…”魏公頓了頓,小聲說:“娘娘,請用酒。”
皇帝懷裏的人,只有眼珠在轉動,僵硬麻木地轉向魏公,有一點疑惑,更多的羞愧和慌張。魏公安撫性地沖他笑了下:“您是皇後了,自有陛下護着,別怕。”
葉十一張了張嘴,喉嚨發幹,好一會兒,他才發出聲音:“我…不是…”
李固拉低眼睛眼簾他,小将軍回神,視線移回皇帝,他不懂:“我不是女人。”
“皇後與你是男是女無關。”李固神色淡漠:“朕說你是,你就是。”
葉十一手軟腳軟,掙紮着想從他懷裏坐起來,然而皇後禕衣太過繁複厚重,他每每想借力,掌心抓着衣裳,牽連拉扯,只能狼狽地摔回去。
雙腳更是被早有準備的皇帝系住,保證他只能在他懷裏,哪兒也去不了。
“放…”小将軍喘氣:“放我…”
“下邊許多人看着你。”李固抱緊他,俯身在他耳旁低語:“你姐姐…三宮六院的嫔妃…哦對了…還有…”他似乎想到有趣的事,不懷好意地啃咬他耳廓,熱氣滾燙塞進耳中,暧昧又惡意:“葉小玉。”
“記得麽。”
心跳猝然加快,葉十一瞪大雙眼,李固的氣息近在咫尺,如同牢不可破的枷鎖,将他緊緊困入其中。他走不出去,甚至連掙紮都無濟于事。
“你的婢女。”李固冷笑,尖牙狠狠咬下去。葉十一痛得輕嘶,渾身上下蜷縮得更緊,呼吸愈發急促,急促而顫抖。
“老是圍着你轉。”皇帝幽幽低語:“你很喜歡她……但凡出門,必要帶在身邊,令她随侍左右。”
李固勾了唇角,明明在笑,眼底笑意全無,陰狠險惡,狠厲而陰鸷的眼攫住了懷中面白如紙的将軍。
華服與他蒼白的面容相對,更襯出脆弱與可憐。
兩只爪子無法自重重疊疊的蟬紗下突破重圍,只好隔一層布料緊緊揪住皇帝衣襟,手心被汗水濡濕,小将軍眼巴巴看着皇帝。
“小玉無辜。”
“凡是你喜歡的…”李固伸手,握住他的爪子,用力一捏:“都不無辜。”
細眉緊蹙,葉十一扭頭,望向丹陛下。他和李固坐在流蘇後,下面人影幢幢,看不分明,卻依稀能覺出無數道視線打量他,心懷叵測,或者心有疑慮。
她們不知道,新後究竟出身何處,哪家通曉琴棋書畫賢名在外的名門閨秀?亦或哪個世家王族捧在掌心嬌嬌兒的公主?
小将軍在找,找他兒時的玩伴,找他傷心的阿姐。
眼睛被大手蒙住。李固不讓他找,甚至在他耳旁惡意嘲諷:“你的小玉,自你走後沒多久,便想來勾引朕。”
“朕幫你娶了她,納入宮中,小施三分顏色,她便以為自己榮寵加身,竟以皇嗣欺瞞君上。”
“朕廢了她。她在冷宮裏瘋了,天天地念着你。”李固笑:“念着你,怎麽還不帶她回家。”
“你阿姐,做事情越來越沒有分寸。”李固掌心磋磨他緊阖的眼簾,低頭勾住半片唇,咬出血色方肯罷休,他粗粝的舌面一下又一下呼啦小将軍破了皮的唇肉,直到葉十一受不了啓唇。
皇帝抵着他的雙唇,吮吸齒磨,低低地笑着:“朕罰了江南王爺的俸祿和炭火,今年冬天,他很難熬。你阿姐,一定比他更難熬。”
許是葉家人丁太單薄,把親情看得比任何事都重要,父母子女,姐弟之間,相互牽絆着,挂念着,扶持着,依偎着,不肯輕易置對方于不顧。
那一下,也不知功力全散的小将軍哪兒來的力氣,猛一下突破囚牢,從李固身上摔下來。華服下的小團子衣着高貴,人卻狼狽得滿面薄汗,低低叫喚:“阿姐……”
李固站起身,居高臨下俯視他。
受夠了折辱的小将軍,伸出手去,十指扣入地面,每一根手指都在顫抖哆嗦,拖着沉重疲憊的身子,和無法掙脫的皇後禮服,一點點挪向珠簾流蘇外:“阿姐…”無助地呢喃。
為什麽不告訴他?
為什麽和李固一起騙他?
為什麽嫁給李固,卻還要與齊王藕斷絲連?
為什麽葉家那麽重,那麽重,那麽重的擔子,全都要落在他身上?
為什麽李固從來不說,從來不說,喜歡他。
魏公拂開葉十一面前的珠簾。
所有視線在同一時刻,齊刷刷地投向他。
她們也看到了他身後面目陰沉的皇帝。
三宮六院,妃嫔成群,無一人敢發出聲音,幾乎同一時間,短暫的須臾,看不清面目的後宮諸人紛紛跪地:“參見陛下,參見皇後。”
葉十一呆住了,他想找葉明菀,可葉明菀跪在人群中,他看不見,他想找葉小玉,可葉小玉在人群更外圍,他找不着。
“皇後。”身後男人聲如鬼魅,彎身将他抱起:“若是累了,便随朕回宮。”
“李固…”葉十一揪住他衣領:“放我去見阿姐!你不能這樣對她……她是你的妻子!”
“是啊,所以朕只是罰她禁足,罰江南王爺吃些苦頭,這就心疼了?”李固懷抱住他,低頭審視,興味地欣賞小将軍滿臉着急,不懷好意的笑:“你該對朕更順從些,否則你阿姐就不止禁足。”
“瘋子。”将軍咬牙切齒。
“朕全當誇獎。”李固笑着,抱起他:“春宵苦短,咱們該回紫宸殿了。”
衆人齊聲:“恭送帝後——”
葉十一抓住李固,用力地扭回頭,探長了脖子去尋找葉明菀身影。
終于,在漸行漸遠到人影徹底消失前,他看見葉明菀擡頭,遠遠地望着他,輕輕搖頭,她動了動嘴唇,說了些什麽,沒等葉十一認清,就被李固抱着轉過拐角,徹底看不見了。
葉十一一直在發燒,持續的低燒。
華山祭祖前,徐太醫建議:“不如将葉小公子留在宮中養身子,這一路出去舟車勞頓,恐怕他力有不逮,病情加重。”
魏公拼命朝徐太醫使眼色,可徐太醫就是沒看明白,頭腦一根筋地想着,怎麽能讓病人遠赴華山,路途颠簸,葉十一又受了外傷…李固要的太狠,兇起來沒日沒夜,鐵打的人也撐不住。
皇帝這時候和沉迷美色的昏君沒什麽兩樣,剛愎自用,負着手不悅道:“那朕帶上你,他若有閃失,朕唯你是問。”
徐太醫深吸口氣,終于明白他是勸不了了。
除了上朝,見臣子,李固無時無刻不把葉十一帶在身邊。
葉小将軍困了這麽久,湯藥一碗沒停,功力漸散,四肢一天比一天疲軟,除了待在李固懷裏,或者龍床上,別的地方,他用盡全力都去不了。
去華山祭祖,次月初就要出發。
太醫院德高望重的老太醫都跟着去了,各樣藥材裝了一整輛馬車。任誰看見都要罵一句昏君。
葉十一只是低燒,偶爾睡覺,或者清醒地被李固投食,索取。他一路昏昏沉沉,跟着車馬上了華山。祭祖前一天,李固終于肯放過他,讓他站在床榻前,為他系上腰帶,披上華服。
又是那件沉重華麗的皇後禕衣。
“我不是…皇後。”葉小将軍忍無可忍,虛弱地掙紮。李固掀了下眼皮:“朕面前,沒有你說話的份。”
“……”葉十一緘默,李固忽然掀起厚重裙擺:“做麽。”
“不。”
然而他的反抗或者反對沒有任何用處。
皇後禮服在李固身上灑開,伴随着拉扯和移動,如同晃漾的水波。
雙手被按住扣進十指間,親吻和啃咬如鋪天蓋地的洪水将感官淹沒。
床榻一直是淩亂的,就算宦官們進來整理,沒多久,也會亂成一團。
再好的綢緞,在兇狠力道下,也揉出褶皺。
“叫朕。”
“……”
不說話,就用力。
“…李固。”
“朕教你的,忘了?”
太過羞恥,寧肯忘掉,然而因為太羞恥了,所以忘不掉,越來越覺得像羞辱。舌尖被咬住,往外牽扯,上好的佳肴汨出甘甜。眼尾跟着一起泛紅。
開始求饒:“夫君…”被李固變着花樣地教過,胡亂喊:“相…公…”
“還有呢?”
“阿郎…”
“說點別的。”李固揉搓他耳肉,親吻他眉心。暴風雨中片刻的寧靜。
然而這片刻平靜不足以将意識拉回腦海,只好迷迷糊糊地追索,想到了,下意識不肯開口,使勁搖頭。
“說。”腰身已經繃得很緊了。
小将軍急促喘氣,好一會兒,酡紅的面頰,布滿水色的眸子,胡亂抓搡的爪子,一齊憋出更細更輕的靡語:“夫君…要…”
再說下去,真的要哭了。
李固放過他。
翌日祭祖,李固沒有做很晚,子時前放開葉十一,簡單地為他整理揉亂的皇後禕衣,摟着他,兩個人合衣沉沉睡去。
第二天,葉十一燒褪去了些。喝完藥,李固帶他去祭壇。
祭壇在華山峰頂,面朝河山萬裏。
皇帝在禮官指引下,端肅眉目,正經得仿佛昨晚弄哭葉十一的人不是他,巍巍高華,一步一步走到山巅,長風席卷呼嘯。
“後禮——”禮官唱誦。
按規矩,皇後該走到皇帝身邊,魏公領着葉十一,慢吞吞地,挪着步伐到李固右側。
皇帝回眸看他,小将軍側對他,直直地望着眼前萬裏山河,怔然出神。
“皇後。”魏公小聲提醒:“該用禮了。”
禮官高唱:“今陛下攜中宮,行三拜大禮,告慰黃天。念先祖在上,福澤綿延……”
他又說了什麽,葉十一沒聽清,只是機械地随着李固動作,低頭行禮,跪地敬香。
山脈連綿起伏,将目之所及拖去了遙不可及的遠方。
什麽都在變,變得亂七八糟。越來越看不清,這天下主子的真心。
李固将他抱起來:“十一,禮畢了。”
小将軍踉跄,借助李固手臂支撐,慢吞吞地站起身。太久沒有走動,他的兩條腿都快不适應行走。
風聲越來越急,葉十一忽然想起葉明菀那天的唇語,他以為自己沒看清,其實轉過拐角的瞬間,他就看見葉明菀那句話說完了。
她說:“他不愛你。”
陳明拔腿沖上來:“陛下,刺客——”
剎那,兵荒馬亂,黑衣刺客從天而降。
李固目眦欲裂:“十一——”
他眼看那孩子沖向雪亮的刀口,那一刻,身體本能比意識的反應更快,他無法再忍受又一次失去,像以往任何時候,用力地将葉十一抱住。
血水從皇帝背後湧出。
葉十一丢了魂似的,推開他:“…讨厭你…”
李固緊緊盯住他。
陳平拔劍将刺客擋回去,數十名精銳刺客将他們團團包圍,唯獨放過了葉十一。
李固眼睜睜看着。
黑衣人讓開道路,葉十一搖搖晃晃,如一只失去方向的蝴蝶,頭也不回朝山下奔去。
作者有話要說:
蝴蝶這裏,忽然想起:
我只是一只,酒醉的蝴蝶
怎麽也飛不出,花花的世界
TOT敲,睡不着了,好洗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