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高處不勝寒
葉珩說完,杜奇衍白眼一翻,直接倒地,得虧葉珩眼明手快拉了蒲團過來墊在他腦袋下方,總算是沒教他摔壞。
葉珩舒了口氣,細看了他的臉色,又用手指探了一下他的鼻息,發覺他并無異樣,這才松弛下來,癱坐在了草席上。
然而身體放松了,他的腦袋卻沒有因此停止轉動,仔細回想上神的話,他忽然琢磨出一件奇怪的事來——上神對自己擁有記憶一事竟不感到奇怪,難不成自己本該帶着記憶降生,就像麟繡和貞月一樣?
但是有些事,自己有了記憶也沒想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比如那段自己常常受罰的日子裏,到底是哪個同僚捉弄的自己,對自己動了手腳?還是自己因為咒術犯了糊塗,才犯下了錯?不止一次地犯錯,為什麽沒人覺得奇怪,難道就因為麟繡對默默無聞的自己高看一眼?
離開九重天前一刻的心灰意冷重新鮮明起來。
如那位附身神所言,他記得自己成仙前的修行生活非常枯燥艱苦,但那時他心中信念不短,因為他篤信自己飛升之後,能夠獲得永恒的平靜喜樂,能幫助更多人過上能吃飽飯的好日子。
迎來飛升的那一刻,他滿以為自己是苦盡甘來,是皇天不負有心人,然而等他真正到了九重天,成為了他所知道的“神仙”,他才發覺,自己只是邁過了第一個檻,甚至是同僚都覺得最微不足道的檻。
一切都跟人間不一樣了,卻好像又和人間沒有區別。
天界無處不是光鮮亮麗,只有芳香的花,潔淨的水,沒有饑寒,沒有酷暑,可是永恒的平靜喜樂并沒有降臨。
這裏依然有着階級,有着比人世律法更為嚴苛的天條。越是修為強的神仙,越是被衆星捧月,而他這樣的小神多如牛毛,連稱呼都要同人共用,只有打雜的份兒,若是侍奉的上神脾氣不好,受指責乃至受欺負也是常有的事。
為此,許多小仙拼命地掙香火,提高修為,就連他也是如此,因為修煉慣了,更因為做凡人習慣了,對上仙的話深信不疑,覺得止步不前是堕落的表現。
然而,他本不是一個生性好強的人,沒有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志向,又了卻了俗世牽挂,日子久了,他開始思考自己來仙界究竟是為了做什麽的。
他是為了成為天地間最高貴的人,才做神仙的嗎?
不,當然不是。
既然不是,無盡的修行對他而言到底有何益處?在其位時,好好謀其政,不就夠了?做人時都将功名利祿當作迷津,為何成仙後反而拾起來逼迫自己呢?
他看開了,他不争先了,于是他的日子又變得好了些,因為他比較幸運,財神爺是個好脾氣的,只要手下人按時完成分內的事,一切都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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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葉珩正好空出時間,去逛一逛天界每一處美麗的所在。
自鳴的鐘鼓,瑰麗的寶樹,金磚砌出的浴池,五色琉璃的宮殿,羽翼華麗的珍鳥,毛發光潤的瑞獸……單看景色,确實勝過人間千萬倍。或者說,路過的神仙本身其實就是風景的一部分,在這九重天之上,選擇顯女相的神仙無不是雪膚花貌,滿頭珠翠,顯男相的神仙無不是衣帶蓮香,玉樹臨風,且衆仙各個身光赫弈,晝夜昭然,簡直是行走的霓虹。
除了珍鳥瑞獸美人都不怎麽搭理他以外,幾乎可以說是無可挑剔了。
那天他照例擇了一片樹林休息,看往來的仙人仙獸打發時間,忽聽一聲清亮的笛音,竟發覺樹上有人。
那位仙人穿着一身帶暗紋的白衣,廣袖垂墜,遮擋住了他的視線。他看不清對方的容貌,只知對方氣度不凡,因為那笛聲中蘊含的意境深遠,美如畫卷,他聽着聽着,不自覺就融入笛聲中,從織錦絢爛,聽到高處不勝寒。
仿若見到一座神像塌陷,頭頂鮮花先失了顏色,随即頭目手足漸漸粉碎,慢慢掉落,美麗如金箔剝落,在風中蹁跹,四散遠去。
聽過之後,他滿心悵然,所以才吟詠了那首《點绛唇》。
“醉漾輕舟,信流引到花深處。塵緣相誤,無計花間住。煙水茫茫,千裏斜陽暮。山無數,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
吟詠完畢,他發現自己被發現了。
他局促不安。畢竟在一個繁花似錦的世界裏,悵然和憂傷是不該有的,如果有,那就是一種矯情,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沒想到麟繡并沒有責怪他,反而答應經常來這裏吹笛給他聽。他很欣喜,在九重天上,他終于找到一個能産生共鳴的對象了,而且對方是那麽的和氣,那麽的謙遜,任誰有這麽一個上神朋友,都會感到高興的。
更何況,寂寞的九重天上,最缺的就是交流,演奏樂曲,傾聽樂曲,是最好也最美的交流方式,如果可以,他願意天天去聽。
可惜的是,他忘記了,在這天界,受矚目的人多的是聽衆,脾氣差的神仙都有人不厭其煩地去跟,更何況是這般溫雅的麟繡。
不過幾日之後,他自己就掙不到最前排的位置了,要靠麟繡親自将他從人堆中刨出來。
或許麟繡是想要表達自己看重他,希望衆人善待他的意思,可是他的噩夢卻也是從這裏開始的。
原先他孤身一人時,只不過是無人同他一起進出罷了,見了面總還要寒暄幾句,可那之後,他就時常受到冷遇。
若只是冷遇,其實也沒什麽,修行本就經過無數寂寞的考驗,于他而言只是少說幾句可講可不講的話罷了。
偏偏有人傳他不自量力,癞蛤蟆想吃天鵝肉,準備跑去抱麟繡仙君的大腿雙修——根本是無稽之談,他身為人時便只一心求仙問道,又怎會選擇走這條路?
再後來,他身邊就發生了許多怪事,他開始頻頻受到責罰。財神雖然有意為他主持公道,但是財神的香火比麟繡的更為旺盛,所要處理的事更多,人間天界兩頭跑,又有多少日子是顧得上他的?于是只要財神和麟繡不在九重天,葉珩就會有難臨頭。
葉珩惹不起躲得起,反正總要被整,不如直接下界去找江浔痛痛快快地玩幾天。他越被罰,越想和江浔黏在一起,到後來,他不知怎的,竟然被查出了天大的疏漏。
天界,容不下他了。
僅僅為了他跟麟繡的關系近一些,無形之中,搶了別人雙修的機會。
哪怕麟繡早就表示過,他堅決不會走雙修的道路。
“這樣的天界待着有什麽意思?”
“将弱者視作蝼蟻的人,又有什麽值得去拜的?”
“可惜……來不及告訴江浔……”
他連讨回公道的力氣和願望都消失殆盡,望着雲層之下的京城,他不等行刑人動手,自己縱身一躍。
潔白的梨花連連飄落,笛聲鼓聲鐘聲并鳥鳴聲齊鳴。烏發和廣袖随風飄舞,勢若江河滔滔,太陽自指間懸浮,光芒似過栅欄一般閃爍着經過他的眼前。
那一刻,他感覺自己就是那具塌落的神像,他所追逐的自由将他徹底切碎,像金砂從斜坡上無盡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