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星象已變,浩劫将至

該怎樣形容那道聲音才好?

如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落入聽者耳中,卻讓人一時如見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裏。

清極,亦冷極。

白飛鴻下意識回過頭去,而後,她忽然看見了那個人。

那一刻,天地為之悄然無聲。

白飛鴻張大了眼睛。

在一片連呼吸都忘卻的寂靜之中,來人向前邁出了一步。

在這一步之間,停滞的時間再度開始了流動。

人們像是終于找回了呼吸和心跳一般,匆匆忙忙地為他讓開道路,如同驟然分開的海洋,現出一片觸目驚心的空白。每個人都茫然的、屏息的、專注的望着來人,如同望着一個不應出現在此地的幻夢。

那是一種過于不合常理的美,太過異質,迫近甚至超越了人所能承受的極致,在映入眼簾的剎那便奪走了所見者的心智。

若非親眼所見,決計無法想象。便是最出格的夢中,最詭異的妄想之中,也不會出現這樣的景象。只有此時此刻,只有在見到他的瞬間,才會明白,世間居然有如此美麗的造物。

他靜靜向她走來,如同白鳥掠過結冰的湖泊,如同白鹿步出幽寂的密林。

而後,他向她伸出手來,衣袂間猶帶着霜雪的氣息。

“我要收她為徒。”

他說。

“希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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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門緩緩地、緩緩地吐出一口氣來,念出他的名字。

“希夷?”

最先開口的卻是巫羅,六峰之主之中以他年紀最小,是以他只是聽過這個人的名聲,卻還未曾親眼見過這個人。他好奇的打量着來人,像是在看什麽稀世異獸一般,眼睛都微微亮了起來。

“他就是太華之山的峰主——希夷?”

“是他。”荊通的語氣卻很複雜,他定定地看着來人,神色莫測,“一千二百餘年未見了……怎麽偏偏是今日……”

“那位便是六峰之主中的最後一位,太華之山的峰主。他一向獨居在太華山上,平日你們很難……不,是無法見到他的。”雲間月低聲向自己的新弟子解釋着,“但是見到那一位時,務必保持恭敬。在昆侖墟建立之初,他便已經存在了。你們試煉所通過的問心階,就是他的手筆。”

“果然,一點也沒變啊……”

蘇有涯苦笑着捋了捋自己已然花白的胡須,眼底湧出自嘲之意。

在隐隐的喧嚣之中,唯有掌門的神色依然如故。他望着希夷,目光平和,沒有一絲質詢,也沒有一絲動搖。

他只問了兩個字——

“為何?”

而希夷的回答也很簡單。

“星象已變。”他垂眸道,“浩劫将至。”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一霎的死寂過後,便是一片嘩然!

“怎麽了?為什麽大家都這個樣子?”

被驟變驚到的常晏晏縮起肩膀,怯怯地詢問着自己的師父。聞人歌卻沒有看她,只是神情複雜地望着希夷,良久,才松開已經被壓出數道指痕的扶手。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他的聲音聽起來五味陳雜,“希夷有通天徹地之能,洞悉萬物之因果。他所作出的預言,還從未有不實現的。”

常晏晏一時失聲,好一會兒,才聽見她顫顫巍巍的聲音。

“也就是說……”也許是太過驚駭,她的句子都有些破碎了,“接下來馬上……一切都……我們會怎麽樣?”

聞人歌卻沒有再留意小徒弟的呓語,他的目光落在白飛鴻身上,隐隐添了幾分沉痛。

“要變天了。”他喃喃。

而他目光的中心,白飛鴻仰頭望着希夷,不知為何,卻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

那時她的身體還沒有好全,剛剛被先生帶回昆侖墟,用最好的靈藥溫養着。有一天,先生忽然帶她去見了一個人。

她一生之中,還從未見過比那個人更好看的人。好看到了小孩子也在一瞬間領會……什麽是美。

那個人就是希夷。

那時,他只是坐在那裏,甚至不曾看她一看,便漠然道出了四個字。

“風雨如晦。”

很多年後,白飛鴻才知道,那便是希夷給她的批命。

而她的命途,也正如希夷所批注的這四個字一樣,輾轉于風雨交加的晦暗長夜,最終,也如那風中之燭一般,驟然湮滅。

她茫然地仰起頭來,注視着希夷。

他依然同她記憶中一樣,銀白的長發如同月光,冷冷的落在他的肩頭。太華山上終年不化的積雪,讓他的衣衫也透着霜雪的冷意。三指寬的白布覆住了他的雙眼,讓人看不出他究竟露出了什麽樣的神情。

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這裏,卻仿佛與所有人都隔着黑暗的江流。

漠然,孤獨,遙遠……那便是希夷。

他從來只是遙遙地注視着,不,或許連注視也不曾,他只是存在于那裏,卻也只是如此而已。

前世,在昆侖墟被滅門之前,希夷便已經離開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何處,誰也不知道他為何離去。白飛鴻所知道的,僅僅只有那個結果——那一天他不在那裏,那一天之後也未曾再出現。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

他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樣,是徹頭徹尾的局外人。

然而,此時此刻,這個人卻站在她的面前,說要收她為徒。

白飛鴻只感到深深的、深深的困惑。

為什麽?

她也想問。

然而在她開口之前,如同洞悉了她的想法一般,希夷微微垂首,用什麽也看不到的眼睛注視着她,須臾,他輕輕說了一句,好久不見。

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

——好久不見。

于是,白飛鴻什麽都明白了。

先生曾經對她說過,希夷能洞悉萬物之因果。

他知曉一切。

無論前世他究竟為什麽到最後也不曾出現,最後也不曾預警……但這一世,他會出現在這裏,便說明他是為了阻止那浩劫而來。

玉座之上,傳來了掌門的嘆息。

“這麽多年來,你從來沒有收過徒弟。”他望着白飛鴻,“我原以為你再也不會離開太華山。”

“她很重要。”

希夷如是說。

“我明白了。”掌門複又嘆息一聲,詢問白飛鴻的語調卻很溫和,“你可願意拜入希夷長老門下,成為太華山的弟子?”

白飛鴻深深地注視着希夷,片刻之後,她彎下腰,向他叩首。

“師父。”她喚道。

就這樣,白飛鴻成為了太華峰主唯一的弟子。

雖然希夷方才那句“星象已變,浩劫将至”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人人都想向他問一個究竟,但他卻沒有搭理任何人,只是帶着白飛鴻離開了長留之山,将所有疑問與喧嚣都抛在身後。

兩人一路無言,白飛鴻仰起頭來,無聲地凝視着他的側臉。這樣近的距離看,他的面容益發顯得昳麗,卻也益發顯得蒼白。在離開長留之山後,他單手掩唇,低低地咳了起來。那咳聲似是被強行壓在肺裏,發出沉悶的聲響,讓聽的人都覺得胸口悶痛起來。

白飛鴻遲疑了片刻,到底還是拿出自己的帕子,遞了過去。

希夷側頭望了她一眼,到底還是接過帕子,稍稍背過身去,似乎是想要将所有的咳聲都堵在肺裏,她只看見他的脊背,伶仃而單薄的一線,因為隐忍而顫抖起來。

有那麽一瞬間,她忽然覺得,眼前的景象與過去的記憶重疊了。

這個人,一向都是身體很差的樣子。

她想。

先生是天下第一的醫修,也是不周之山的峰主,每日都有許多事務要忙。于是,在白飛鴻身體大好之後,送藥去太華之山的任務,便落在了她的肩上。

每日每日,端着藥送到這個人面前,看着他服下去。連她這樣喝慣了藥的人,聞到味道都會覺得那藥苦得讓人受不了,但希夷卻總是沒有什麽表情,安靜地将藥喝盡,默默将藥盞還給她,便坐在那裏等着她離開。

偶爾也會有這種情況,她來了,他卻還在睡。那時白飛鴻就會坐在一旁等着他醒來。先生安排給她的課業實在嚴苛,她每天都很疲憊,為希夷送藥是她難得可以休息的時候。若是他睡着了,就意味着她能多休息一會兒,是以看到他睡了,她心裏反而會有一點開心。

有時她會等着他醒過來,倒像是看牽絲戲裏的傀儡漸漸活過來一樣,有一種令人脊背發涼的美。有時她倒是先睡着了,醒來時身邊總是空無一人,藥盞倒是好好放在托盤裏,她一起身,便會發覺身上披着一件薄裘,像是什麽人不想她在這裏着了寒。

起初,他們總是不交談,漸漸地,偶爾也能說上兩句話了。

“就算是這一世,你的身體好像還是沒有什麽起色。”

白飛鴻道。

“治不好嗎?”

很久以前,她曾經問過先生,希夷的病為什麽總是不好?先生只對她說,那不是她應該問的。

這個問題的答案,隔了一輪生死,卻從這個人的口中,如此輕描淡寫地告知了她。

“治不好。”

他直起脊背,将沾血的帕子疊好,放進自己的衣袖中,像是預見了她會問什麽一樣,他微微搖了搖頭。

“就算是你父親也不行。”

于是,白飛鴻便也不再問了。

沉默再一次橫亘在二人之中,許久,許久,直到她的聲音再度打破了寂靜。

“為什麽?”

白飛鴻問道。

這一句究竟是在問什麽,連白飛鴻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那一天,昆侖墟衆人無一畏戰,大家血戰而亡——但是,唯獨這個人不在那裏。

唯獨這個知曉了一切的人,不在那個地方。

為什麽你沒有來?

為什麽你什麽也沒有說?

哪怕只是一個提示也好。

希夷卻連一個字也不曾告知,就這樣消失了蹤跡。

“因為我什麽也做不了。”

希夷仰起頭來,似乎是在遠眺天穹。已是薄暮時分,如血一樣的夕陽在山岚間流連着最後的影子,将空氣也染上了血的顏色。黯淡而蒙昧的餘晖下,森林的色彩越發顯得詭谲,松柏烏桕也拖下搖動的黑影來,遠遠望去,如鬼影憧憧。

他的聲音也是漠然的,沒有一絲波動。

“那是因果。”

“但至少你可以像今天這樣告訴我們!”白飛鴻提高了聲音,“這樣我們至少會有所防備,不至于變成那個結果!”

希夷終于回過頭來,隔着覆眼的白布,靜靜地“注視”着她。

“逆天改命……這就是你想做的嗎?”

“當然。”她的聲音也冷了下來,“不然我是為了什麽重活這一世的?”

“……好。”

他側過頭,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太息。

“無情道,我會教你。之後,便要靠你自己。”

言談之間,太華之山已經近在他們眼前。

與昆侖墟其他六峰不同,太華山給予人的印象,唯有孤絕。

構成山巒主體的,唯有五千仞高的料峭石壁,山岩陡峭,白雪皚皚,便是最雄健的野獸與最矯捷的飛鳥,也無法攀上這樣嚴寒而險阻的高峰。萬古不化的冰雪将岩石都凍透了,草木不生,沒有任何生命能在這裏栖居,便是曾經盤踞于此的巨蛇,如今也不見了蹤跡。

這是沒有任何人會拜訪的異域。

是遠離世間,不是秘境而勝似秘境的孤寒之地。

這便是太華山,是希夷的居所。

今後,也将是她的住處,是她修行之地。

在踏入這純粹由冰雪所凝結成的荒蕪宮殿之時,白飛鴻的腦海中,忽然模模糊糊地掠過了一個問題。

——為什麽,她沒有在長留之山見到殷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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