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都是騙子

人生, 總是處處都充滿了意外。

有的意外,可以稱之為驚喜。

有的意外,只能稱之為驚吓。

白飛鴻并不是個蠢人。不如說, 她的腦子相當聰明。

所以她很快便将前因後果聯系在了一起。

雲夢澤年幼時為龍血所苦,身體非常不好。

某些地方有将體弱的男孩子打扮成女孩來避免他們早早夭折的習俗。

成年後的雲朝雨與雲夢澤長的并不相像。

“……”

她沉默着,神色古怪的看着眼前雪膚花貌,烏發朱唇的孩子。這個年紀的孩子, 男女之別本來就沒有那麽明顯, 他又生得過分昳麗,若是換上女孩子的衣裙,誰都只會将他當成一個漂亮得駭人的小姑娘看。

也難怪自己那時會認錯。

白飛鴻在心中自我安慰。

雲夢澤卻因為遲遲沒有等到她的回答,将秀麗的眉頭擰得更緊了一些。

“所以,你究竟是怎麽知道的?”他皺着眉頭問, “你知道朝雨的名字, 又認得我的臉,即使我們一個從未出過少海, 一個從未離開過空桑。”

白飛鴻不由得擡頭望了望上空。

她過去怎麽不知道雲夢澤這麽難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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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讓她不禁開始懷念起前世那個見到她的時候總是沉默的少年人。在知道陸遲明的未婚妻就是她之後, 雲夢澤便很少同她說話。他總是遠遠站在一旁, 沉默而陰郁的注視着她。

那時她還會為他的态度感到一絲悵然。

如今她卻不由得懷念起他的沉默來。畢竟,沉默是金。

最重要的是,她實在難以解釋自己為什麽會知道雲朝雨的名字和雲夢澤的樣貌,難道要說是因為前世我們相遇時,你穿了一件特別好看的小裙子整個人挂在樹上, 場面一度極其尴尬, 你不好意思報自己的名字就幹脆假裝報了你表妹的名字嗎……

想也知道現在的雲夢澤根本不可能相信。

但白飛鴻也沒有辦法,誰讓真相有時候就是荒誕得像是編出來的一樣。

她只能深深的嘆了口氣。

“我不想騙你。”她看向他,目光誠摯, “但是我也真的沒法和你解釋我為什麽知道。”

雲夢澤靜靜看了她一會兒,忽而垂下眼簾來。

“罷了。”他說,鴉翼般的睫毛在他眼下投下淡淡的影子,“只要你不騙我就好了。”

說完這句話,雲夢澤便率先向潭邊走去,水流穩穩的托住了他,讓他在寒潭之中也如同在平地上行走一般——龍族令人豔羨的控水天賦。随着他的腳步,原本濕透的深衣與烏發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了水汽。

只是他走沒幾步,便又回過頭來,昳麗的眉眼望着白飛鴻,微微抿起唇來。

“你怎麽還在水裏呆着?”他蹙着眉頭,“不冷嗎?”

白飛鴻打了個寒噤,這才發覺自己幾乎都要凍僵了。她連忙施展避水訣,快步走到潭邊去,還沒來得急給自己用一個烘幹衣物的法術,便感覺自己的衣帶被人牽住了。

她回過頭去,正好迎上雲夢澤變色的眼瞳。

他的眼眸,又一次變成了龍族的金瞳。

熱風如同巨龍的吐息,一瞬間掠過了她的全身。

“好了。”

雲夢澤松開手來,用已經恢複了墨色的眼眸靜靜看着她。

白飛鴻發覺,他的眼睛是極好看的,倒讓她想起童年時見過的水仙盆景。玉白的水仙花,在陽光下格外燦金的蕊,被水洗得濃綠纖長的葉子下,白瓷碗裏沉着的兩丸墨玉。隔了輕紗篩進來金絲一樣的日色,搖曳着影影綽綽的花影。

“謝謝。”她垂下手,理了一下已經重新變得幹爽的衣襟。

“不必。”

雲夢澤下意識避開了她的目光,稍稍別過臉去。衣帶從他手中滑走,令他下意識将唇抿得更緊了一些。

“比起那些……”他頓了頓,方才繼續說道,“空桑的護衛隊怎麽樣了?”

還是龍身的時候,雲夢澤的記憶與意識都很蒙昧,像是沉在水中。那時的記憶與人身的記憶難以很好的統合在一處,對他來說,最為鮮明的記憶,還停留在龍化之前——煩惱魔襲擊空桑的隊列,四苦修士追擊他們的場景。

在那之後的種種事宜,都在龍血的暴動之中變得模糊不清起來。

他只記得陸子真那時指揮精銳攔在大悲和尚的面前,記得他轉過頭對着蒼龍衛厲喝“帶小公子走!”,記得他手提三尺青鋒,伫立在滔天血海之前,那背影如同一柄剛極易折的劍。

他也記得蒼龍衛的其他子弟,是如何一路抗擊着四苦修士,一路帶他逃離的。四苦修士的目标只有他一人,但無論是誰也沒有想過把他交出去。

隔着重重簾幕,年幼的孩子看見了無盡的鮮血,聽到了數不清的慘嚎與怒吼。

最終,當一名童子的屍體跌進坐輿之內,他的手扯下了簾幕之後——

雲夢澤看見了人的屍骨所鑄就的地獄。

龍血在一瞬間燃盡了他的意識。他聽見自己的咆哮,但那已不再是人的咆哮。

……

……

……

“和我同行的人,他們怎麽樣了?”

雲夢澤又問了一遍。

白飛鴻卻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才好。

雖然前世最後那幾年,她與雲夢澤日漸疏離,漸行漸遠,但他們到底曾經是朋友。

她很清楚自己這個朋友的性格。

雲夢澤是個很驕傲的人。同時,也是很心軟的人。

前世他們一起降妖除魔之時,每一次白飛鴻受了傷,雲夢澤總是比自己受了傷更加生氣。

白飛鴻沉默了很久,方才走過去,将自己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一切言語,在這一刻都顯得輕浮而且無用,她只能輕聲對他說一句:“節哀。”

雲夢澤沉默着。

他從這兩個字之中,已經領會到了那些殘酷的未盡之言。

“是嗎。”

他很輕很輕的說了一句。

“只有我活下來了嗎?”

白飛鴻沉默着,只是按在他肩頭的手加重了力道。

下一刻,她感覺到了燃燒。

龍血沸騰的瞬間,如同一場狂暴的燃燒。

熾熱的血液在血脈之中奔流,燒灼着年幼的軀體。伴随着撕裂的脆響,肌膚驟然崩裂開來,鮮血迸濺之中,大片大片的龍鱗浮現出來,争先恐後,交錯縱橫。

那高熱的血液濺到白飛鴻的手背上,轉眼便燙出一連串的水泡來。

雲夢澤弓下腰,喉間發出忍痛的悶哼,他的脊骨猛地凸顯出來,每一寸骨骼都在畸變,肋骨在血肉之下摩擦出沉悶的異響。

“夠了!雲夢澤!”白飛鴻猛地把住他的臉,迫使他擡起頭來,“冷靜下來!”

她對上了那雙如同熔金一般的豎瞳。

金色的火焰正在那雙眼瞳之中燃燒。

“冷靜下來。”她又重複了一遍,“龍化對你的身體傷害很大,短時間內兩度龍化,你的身體絕對承受不住。”

她還有一句話沒有說。

因為那是雲家的秘密。和雲朝雨的名字、雲夢澤的樣貌一樣,屬于現在的白飛鴻絕不該知道的秘辛。

那就是——太早覺醒龍血進行龍化的孩子,很有可能無法再變回人。

這一次雲夢澤能重回人身,已近乎一個奇跡。

就連白飛鴻,也不知道希夷究竟是怎麽做到的。

若是短期之內再度化龍,白飛鴻也猜不到,這一次會是什麽結果。

“別讓大悲和尚得逞。”她只能這樣說,“也別讓他們的犧牲白費。”

煩惱魔之所以襲擊空桑的隊列,就是為了讓雲夢澤化為魔龍。

而空桑的弟子們之所以拼上性命,也就是為了阻止這件事。

躁動的龍血,在這句話中漸漸平複了下去。

龍鱗一片一片沒入血肉,只餘下被龍血灼傷的半張臉,觸目驚心的殘豔。

“他們葬在哪裏?”

雲夢澤輕輕阖上眼,聲音輕得如同耳語。

“空桑那邊着人将屍骨收殓好了,他們說,會将這些人葬在英烈臺。”

白飛鴻的聲音也低了下來。她遲疑了許久,還是輕輕捧住了雲夢澤的臉龐。

她運轉起回春訣,在熒熒的靈光之中,治療着雲夢澤被龍血灼傷的面龐。

雲夢澤卻按住了她的手。

“比起我,還是先治好你自己吧。”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上的燙傷處,微微蹙起眉來。

“你總是這樣……”

這句話出口的瞬間,反倒是雲夢澤先怔忪起來。

——你總是這樣。

他為什麽會說出這句話來?

白飛鴻卻以為他是在說先前他龍化時發生的事,那一次她也是,因為自己只是輕微的擦傷,便先放着不管,去治療了他與四苦修士交戰時所受到的重創。

“我不要緊。”她摁下他的手,繼續驅動靈力治療着他臉上的傷口,“這點小傷一會兒就會好,你的傷要嚴重得多。”

雲夢澤仍舊怔怔的出着神。

無數的碎片在他的眼前搖曳,如同海市蜃樓,剛一靠近便消散了。他無法捕捉,也無法銘記。

他再度垂下眼簾,鴉翼般的長睫斂去了他眼中的思緒。

他看着自己衣袂上的玉珏,空桑之人好玉,這一枚玉珏,也是他離家之前,陸子真親手為他佩上的。

“夫人特意求來了這個。據說是雪山寺的靈物,能夠保佑平安。”

那時,這位平日負責教習他劍術的堂兄對他微笑着,難得摸了摸他的頭。

“你不要多慮,也不要聽那些小人胡說八道。夫人是很關心你的,城主也是。這時候送你去昆侖墟只是因為他們迫不及待想讓你好起來,不是為了大公子。”

那個時候,他是怎麽回答的?

一滴眼淚忽然落在玉珏之上。

雲夢澤側過頭去,像是要掩蓋這一滴淚一樣,他面上綻開了一抹笑來。

“早知道就不該聽他胡說。”

他低聲對自己說。

“無論如何都應該把這塊玉給他才對。”

——那這個給你好了。

——什麽?

——保平安的東西,應該是你拿着才對。你不是我的護衛嗎?你平安了才能保護我吧。

——說的什麽傻話,真是孩子氣。夫人專門為你求來的玉,當然是你拿着才對。

——你不肯收?

——當然,我可是蒼龍衛的首領,小公子。要是蒼龍衛的精銳還要靠雪山寺的靈物保佑,我們的顏面可往哪擱?

——哼。

——別生氣了。聽說昆侖墟的白玉京很有名,等到了地方,我好好陪你逛一逛可好?

——不帶那些麻煩的侍從?

——不帶他們。

——那好吧。約好了?

——約好了。

真是可笑。

無論如何都應該讓他戴上、讓他們戴上才是。

“都是騙子。”

他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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