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你本來可以同她一起去的
白飛鴻啓程前往蜀山劍閣那天, 特意前去拜別希夷。
十年的時光,似乎無法在這個人身上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時間仿佛在他身上停了下來——又仿佛,他既為歲月本身。他只是靜靜坐在那裏, 便令人如見峻嶺,如臨深淵。
“師父。”
白飛鴻恭敬地向他行了一禮,闡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徒兒将離開昆侖墟一段時間,随大師伯前往蜀山進行入世修行。雲師弟也會一同前往。每日的藥會由我爹熬了送來, 還望師父在這段時間能夠按時服藥, 保重身體。”
希夷擁着一件雪狐裘,倚着隐幾,聞言也只是微微颔首。不知道是不是白飛鴻的錯覺,她總覺得他的面色比平日更蒼白些,令她莫名在意。
“那……蠻蠻。”她抱起趴在一邊的比翼鳥, 輕輕捏了捏它的翅膀, “我不在的時候你要多照顧一下師父。”
“廢話!不用你說我也會的!”蠻蠻驕傲地挺起紅鼓鼓的胸膛,“你以為在你來之前都是誰在照顧希夷啊!這方面老子才是你的師兄!”
“好好好。”白飛鴻笑着捧起這只氣鼓鼓的鳥球球, “那我們的太華之山就都交給蠻蠻大爺了?”
“哼, 本來就該這樣!”
蠻蠻撲騰着單邊翅膀飛起來, 落在希夷的坐榻上,來來回回的蹦跶着。
“倒是你,出門在外要多長幾個心眼才行,我聽說外面的人心可壞了!你可別被那些壞家夥騙了,知道嗎?蜀山這麽遠, 你要是出點什麽事, 就算叫破喉嚨蠻蠻大爺也不會千裏迢迢飛去救你的——咕唔!”
希夷擡起手來,精準地捏住蠻蠻的鳥喙。
“你太吵了。”他淡淡道,目光複又轉向白飛鴻, “此番在外,務必萬事小心。”
“是。”白飛鴻連忙低頭,“我一定銘記于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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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夷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伸出手來,示意她走上前來。白飛鴻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順從地向前幾步,彎下腰來,希夷的手指也在這時觸及了她的眉心。
至為精純的靈力驟然湧入,鮮血所凝結的紅蓮印浮現出來,宛如一線烈火。那靈力冷到了極致,反而會有自己正被灼傷的錯覺,如冰如火,一路湧進她的靈府之中,灼得魂魄都感到了痛楚。
“忍耐一下。”
似乎是看破了白飛鴻的隐忍,又似乎是他自己也在承受這份灼燒,希夷低低地說了這樣一句。而後他忽然加大了灌注的靈力,在白飛鴻感到自己的靈府都被灼穿之前,他終于收回了手。
“我在你靈府之中放入了加護的術式。”希夷的面色更加蒼白了幾分,“以我的血為引,在我寄于術式中的靈力耗盡之前,應當都能護你無礙。”
白飛鴻一怔,正欲說些什麽,希夷便擺了擺手,示意她退出去。
“約好的時間快要遲了罷?”他的語調難得有些溫和,“既下了山,便好好享受這段日子,不必在意山上的事。”
“……是。”
白飛鴻只好簡單地應了一聲。她還是不大放心地看了他一眼,方才垂下眼簾。
“弟子告退。”
在白飛鴻退出去之後,純白的神殿之內又恢複了寂靜。
靜得連殿外的風聲都聽不到。靜得仿佛這裏不再有任何人。
希夷沉默着坐在坐榻之上,白布遮蓋了他的雙眼,無法看到他露出了什麽樣的眼神。只是,在最後的足音也被這寂靜吞沒之後,希夷忽然擡起手來,捂住了自己的嘴。
“咳、咳咳——”
但他的動作到底是遲了一步,鮮血争前恐後湧出,沿着指縫淅淅瀝瀝落下,滴在白衣上,如同大片大片赤紅的鮮花。
血的腥氣也是極淡的,在冷徹的空氣中徐徐飄散開來。
希夷重重咳嗽着,整個脊背都佝偻起來,凸顯出嶙峋的脊椎骨來,一格一格,随着呼吸劇烈顫動。
“希夷!”
蠻蠻驚慌失措地喊起來,一下子沖到他身邊,焦急地繞着他飛來飛去,想要做什麽,卻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只好無措地轉着圈。
然後,它再度被一只手捏住了鳥喙。
“安靜。”希夷又咳了兩聲,靠着隐幾艱難地撐起身來,“你的聲音太大了,會把她招回來。”
“唔唔唔——”
蠻蠻拼命掙紮,到底是從希夷已經變得無力的手指中掙了出來,比翼鳥僅有的那只眼睛瞪得圓滾滾的,看起來恨不得給他一翅膀,但到底是下不去那個手,只能憤憤的哼了一聲。
“你這家夥——”它到底是顧忌着希夷的叮囑,壓低了聲音,“你是不是瘋了,明明就是這種時候,你居然還敢妄動靈力!你是生怕自己死得不夠快嗎?”
希夷閉上眼睛,開始調息。見他如此,蠻蠻更是氣得整只鳥都漲圓了一圈,暴躁地上下亂飛,好一會兒才一頭撞進希夷懷裏,胡亂拍打着翅膀。
“真是的!真是的!怎麽偏偏就是這個時候!都怪那個毒婦——要不是她使人給你下了毒,你怎麽會變成這樣——她真是罪該萬死!萬死難贖!”
待全部力氣都耗盡了之後,它才慢慢安靜了下來。大顆大顆的眼淚從比翼鳥僅有的那只眼睛裏滾落出來,打濕了希夷的衣襟。
“要不是剛好趕上了這個時候……你本來可以同她一起去的。”
希夷擡起手來,無聲地撫摸了一下比翼鳥的腦袋。
“這也是因果。”他的語氣很是淡漠,倒像是在談別人的事,“無論有沒有她,我都會走到這一步。陰魔的毒草,不過是加快了衰落的進程。于我而言,早一千年,晚一千年,也沒有什麽區別。”
“哪裏會沒有區別!”蠻蠻氣惱道,“你在說什麽蠢話!你本來可以同白飛鴻一起去的!比起那個勞什子瑤崖峰主,明明是你适合帶隊多了吧!”
希夷只是微微搖了搖頭。
“你出生得太晚了,所以不明白,蠻蠻。”
他擡起頭,用什麽也看不到的眼睛,“望”着殿外的天地。他的聲音依然是沉靜的,如同落滿雪的森林。
“這天地早已不容許我們繼續生存了。昆侖墟仍享受着白帝遺澤,你自幼在這裏長大,因而沒能感受到……外界的靈氣究竟衰微到了何等程度。”
希夷又撫摸了一下蠻蠻的頭,微微垂下臉來,語氣依然是淡漠的。
“若是離開了昆侖墟,那般稀薄的靈氣,于我們而言,近乎劇毒。”
而另一邊,剛傳送到蜀山之時,雲夢澤便不适地皺起眉頭來。
“怎麽了?”白飛鴻看向他,目光中流露出一絲擔憂,“你臉色不好,不舒服嗎?”
“不。”他放下手來,神色依然稱不上好看,“只是有點……不太适應。”
蜀山按理來說,也應當是靈氣充沛之地,只是當他站在這裏時,仍然能感到這裏的空氣與東海、昆侖墟都不同。讓他覺得缺少了什麽似的,呼吸都有些不太順暢起來。
但花非花與常晏晏便沒有什麽異色,白飛鴻看起來也沒有什麽不适,這令雲夢澤垂下了眼簾,暗暗調整呼吸之後,神色便已恢複如常。
雖然只有他自己知道,站在這裏的每一次呼吸,都有一種近乎溺水的感覺……明明是在陸地上,而龍也絕不會溺水。
“我沒事了。”他轉過臉來,對白飛鴻一笑,“方才一時沒有調整過來,不用在意。”
白飛鴻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嘆了口氣。
“我想起來了。”她從芥子裏拿出一枚上品靈石,往雲夢澤眼前一遞,“你們雲家人對靈氣的變化格外敏感,你習慣了昆侖墟的靈氣,自然不适應蜀山的靈脈。你拿着這個,直接從靈石裏吸收靈力,感覺會好很多。”
雲夢澤一怔,見白飛鴻又将靈石往他這裏遞了遞,方才伸手接過。
“……多謝。”他輕聲說了一句。
“客氣什麽。”白飛鴻笑笑,“我是你師姐,照顧你是應該的。不過……你家裏人沒有同你說這些嗎?”
陸遲明也就罷了,他所繼承的是空桑的白帝血脈,更有天生劍骨,天地靈氣會自然而然地流過他全身,如呼吸血流一般自然。他不曾知曉雲家的這些小難題,沒有特意叮囑雲夢澤,倒也是理所當然。
但是雲夫人,她自身的龍血便已十分濃厚,按理說應當對這些不便之處深有體會才是。她為什麽也沒有叮囑雲夢澤?
少年無聲地垂下眼簾來。鴉翼般的睫毛在他眼下投下沉暗的影,他的神色卻依然是平靜的。
“大概是事情太多,他們忙忘了吧。”
他的聲音裏聽不出喜怒,再擡起眼來時,少年漆黑的眼瞳如同地下的暗河,閃動着幽幽的冷光,為他昳麗得近乎秾豔的眉眼,平添了幾分冷鋒般的意韻。
“比起這些,大師伯在看我們了,沒關系嗎?”
白飛鴻一驚,連忙回過頭去,只見其他幾人已經走到了前面,荊通陰着一張臉看向這邊,滿臉都寫着“風雨欲來”四個大字。
她連忙跟了過去。
在荊通發怒之前,常晏晏先擡起手來,沖道路另一頭的來人打起招呼,見蜀山來接引他們的人已經到了,荊通也只能把訓斥咽回肚子裏。一甩衣袖,丢下一句“跟上”,便足下生風朝那幾人走去。硬生生靠着自己一個人,把一段普通的路程走出了千軍萬馬的氣勢。
雲夢澤落後幾步,跟在白飛鴻的身後。
他無言地注視着那道背影,良久,緩緩将靈石握在自己的手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