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救援
景昀暫時成了傷殘人士,因為腳無法移動,只能靠在車窗邊通過亓笙的轉述來獲得消息。
“族長很生氣,他皺起眉說‘我們的幹糧不夠’,意長老就說可以在周圍先捕一些獵物,帶在路上吃,族長又說‘我們帶着女人和孩子,不适合翻山越嶺’,弦長老就說龍族無論男女老少皆是戰士,沒有什麽可怕的,族長又說……呃……”
亓笙歪了個腦袋想了半天,還使勁将臉擰巴擰巴,想要做成龍翎的表情模樣,可表情勉強到位了,詞卻沒能想起來,頓時有些着急,“族長就……族長……”
景昀大半注意其實都被他豐富的表情吸引過去了,反而沒怎麽聽他在說什麽,此時見他着急笑道:“不急,說說大概意思吧。”
“大概,大概就是長老不同意走山路,族長一定要抓狼。”亓笙說完,覺得哪裏不對,抓了抓沒毛的後腦勺,呆呆地啊一聲,“錯了,是長老要走山路,族長想抓狼。”
“抓頭狼?”
“恩。”
景昀閉起眼睛靠在車窗邊,沉思了一會兒,“走山路我們吃虧。”
抓獵物容易,可眼下還未過白露,天氣還很燥熱,帶在身上的死物不僅容易腐爛壞掉,腐爛的食物還容易引來食腐動物。
衆所周知食腐動物通常是群居的,一旦正面交鋒有麻煩的就是他們一群老老少少了。
亓笙沒怎麽想其中緣由,只覺得景昀面色凝重,看得他也不由擔憂起來,問:“所以我們不能翻山嗎?”
“除非迫不得已。”景昀睜開眼睛,目光望向冰冷的山峰道:“抓頭狼是個辦法,只要将頭狼帶出樹林,狼群會離開的。”
只是帶頭狼離開的那一位,恐怕會很危險。
他的目光又掃向山路上站着的年輕男女們,他們各自或站或坐,圍在一起商量着什麽。女人臉上都帶着不安,年輕小夥子們倒是一個個摩拳擦掌,看上去興致勃勃。
年少輕狂,真是好啊……
景昀帶着一張稚氣的臉,心裏卻滿是成年人的感慨,這表情委實和他的年紀不相符,看得亓笙心驚膽戰,總覺得自己認識的那個提摩最近都不太對頭,好像被什麽附身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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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想着,他一把将腰上挂的布偶娃娃拽進懷裏抱着,小心翼翼道:“提摩?你又不對勁了嗎?”
景昀失笑,還沒來得及逗他兩句,就見那頭坐着的幾個年輕人站了起來。
前面的大馬車裏,龍翎和三個長老走了出來。龍族一共五位長老,在族內身份特殊,是除族長以外最有地位之人,深受族人敬重。但傳聞兩百年前,長老的地位還要排在祭師下頭,只是眼下境況與當年不可同日而語了。
五位長老的姓氏也很是有趣,從第一位到第五位依次排下,姓氏可連讀為“弦歌知雅意”。
據說在幾百年前龍族的古老用語裏,這幾個字的發音并不是這樣,至于中途有什麽變化又出了什麽典故,後輩也不得而知了。
這一次跟随衆人出門的分別是弦長老,知長老和意長老。他們的名字雖可連讀,但與姓氏排列無關,他們五位的身份是平起平坐的,并沒有等級之分。
弦長老年紀最大,理所當然其他四人對他更為尊重,而知長老則是年紀最小的一個,雖也是一頭白發,面上褶子卻遠沒有其他人多,精神頭也很充足。
意長老則比較啰嗦,他心思細,對很多事習慣斤斤計較,最不好說話的人便是他。
之前景昀以為自己死了,一睜眼卻回到了八歲年紀,抱住龍翎不放手時呵斥他的人便是意長老。
亓笙跳下馬車,站到車窗下和景昀一起朝龍翎那邊看。
龍翎正說着什麽,眉頭皺着,小小年紀已能擺出上位者的威勢,只是旁邊圍着的三個老頭顯然不好相與,龍翎說一句,他們就能七嘴八舌的說出十句二十句。
景昀遠遠看着少年惱火的面容又無從反駁的表情,心裏疼得緊,卻奈何無法為他辯護一句。
他們年紀還太小了,尤其龍翎背負着長老們的寄托,而這群老古董又将許多事過度看重和保護,造成龍翎在幼年時期幾乎失去自己決斷的權利。
景昀記得這一現象基本維持到龍翎大婚之後,過了十六歲年紀,長老們才逐漸對他的決定不再插手。當然了,這也是因為後來的龍翎對權利的把握和算計遠遠超出了長老們的預期,這才将他們壓制了下來。
況且這群老古董也活不了多久了,雖然景昀不願意再經歷一次熟悉之人的生死離別,可他們年紀大了,尤其弦長老和意長老,哪怕他們什麽也不做,能留給他們的時間也不多了。
他知道,龍翎雖然對他們偶有不滿,但失去他們時,龍翎還是十分難過的。
在龍翎早早失去雙親的人生中,這五位長老在他幼年時期占據的位置不可謂不重,甚至與真正的親人也并無差別。
景昀心裏嘆氣,擡手揉了揉額角。
亓笙仰起頭看他,“提摩?”
“恩。”景昀放下手,再睜開眼時,目光裏光華流轉,仿佛身體裏真的居住着另一人的靈魂,沉穩而又安靜。
他輕輕道:“去請族長和長老們過來一趟。”
亓笙張大嘴,“我?”
“不然還有誰呢?”
亓笙有些怯懦,腳步在泥土裏踩出無數個小腳印,好半天才扭捏道:“族、族長會打我嗎?”
“不會的。”
“長老們呢?”亓笙粉色的嘴唇張合了一個很小的幅度,聲音幾乎壓在嗓子眼裏,“他們……在談重要的事情。”
那表情好似責怪景昀不懂事似的。
景昀笑着看他,“他們不會怪你的,你去說關于狼和山的事,我有話對他們說。”
亓笙盯着景昀看了一會兒,似乎想等他反悔,可惜沒等到,只好拖拉着腳步小心翼翼往前頭走去。
對其他人來說,早就沒了任何能力的祭師在族內的貢獻是非常非常小,甚至是無用的。這話景昀若是對其他人說,但凡能思考的人壓根就不會搭理他,但在小亓笙的眼裏,提摩是下一任的祭師,是好兄弟,是好哥哥,他還有族長賜的名字。
無論哪一條都足以讓尚不懂事的亓笙發自內心的崇拜他,所以對于他的吩咐,亓笙是無論如何不敢違抗的。
眼看小孩兒邁着貓步走到龍翎身邊,他一手狠狠擰着布偶兔子的腦袋,一手小心翼翼扯了扯龍翎的衣袖。
衆人的注意力剎那被他吸引了。
亓笙登時吓得要尿褲子,又見自己阿爸也跟着瞪向自己,雙腿都發起抖來,卻是很有骨氣地将景昀的話傳達完畢了。
龍翎一愣,朝景昀的馬車看去。
景昀正靠在窗邊,兩人目光相對,景昀朝他揮了揮手。
長老們對景昀不太恭敬的模樣不滿,弦長老皺眉,“他一個小孩子,搗什麽亂?”
意長老也朝亓笙道:“讓他只管好好養傷。”
亓笙吓得僵硬點頭,連滾帶爬往回跑,正準備跟提摩哭一下鼻子嚎一嗓子“你說他們不會生氣,明明就生氣了!”
只是他還沒來得及嚎,一只手卻提住了他的衣領。
龍翎拎着他朝景昀的馬車走去,淡然道:“話不是這麽說的,長老們不是一直教導我要惜才,不可武斷嗎?景昀可是單槍匹馬從狼群裏逃回來,一身傷還救下了阿笙,這麽算起來,他也算是我龍族的小英雄了。”
三位長老頓時被噎住,又聽龍翎道:“景昀今年才八歲,成年人遇到狼群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這樣你們還當他只是一個孩子嗎?”
“哈哈哈哈哈。”知長老開口大笑,看了看有些尴尬的兩位老夥計,道:“族長說得對,就算是孩子又如何?提摩的表現值得稱贊。”
弦長老沒說話,捋了捋胡須,目送龍翎走到馬車窗邊。
意長老和知長老則是跟了上去,其他人也好奇看着。
龍翎站在車窗邊看他,“你想說什麽?”
景昀腦子裏猛然撞進之前二人意外親吻的畫面,手指不自然地在窗框上摳了兩下,道:“現在翻山于我們不利。”
他将自己的想法一一道出,又裝作無意似的一次次用眼角餘光掃過龍翎表情。
龍翎聽得很認真,他背着手,眉頭時不時皺起。
景昀又覺欣慰又覺不滿,心說:果然是小屁孩,對親吻恐怕沒什麽概念,自己這麽在意不是比小孩子還不如了麽?
一時間手指在窗框上叩地一下輕響,龍翎擡起眼,見景昀一陣呲牙咧嘴的表情。
“怎麽了?”
“……”景昀擺手,将不小心用力過度摳痛的手指收起來,繼續道:“比起浪費時間又容易陷自己于不利中,抓頭狼反倒快捷一些。”
也更有把握一些。
意長老有些意外地看他,“你這小腦袋瓜子裏想得還挺多。”
知長老也道:“你說得不無道理,但提摩,你有沒有想過應該派誰去找那只頭狼呢?且不說能不能找到,恐怕半路上就得遇到你所說的狼群,就算是萬幸找到了,将它帶走也是一件極度危險之事。”
景昀沒回答,他當然想到這一點了。只是去找狼的人難選,翻山越嶺卻也不見得安全。
根本就是前有狼後有虎的抉擇。
龍翎慢慢開口,“我一直沒想明白。”他擡眸緩緩掃視了一圈衆人,“虎族到底為什麽要把我們困在這兒?”
說是埋伏,狼群也不會繞山路追來。他們在這裏待了一天一夜,也沒見有其他的陷阱存在。
這是打算就這麽放着他們不管?可意義在哪裏?
景昀接話,“我覺得是拖延時間。”
龍翎點頭,“這是唯一的可能。”
他又多看了景昀一眼,語氣古怪地道:“提摩,有時候我覺得你不像八歲,倒像是十八歲。”
這小子遇事太過冷靜了,說話有條不紊,思路清晰。他們這裏兩個老的,兩個少的,還加一個完全在狀況外的亓笙。
除了亓笙像個孩子,其餘幾人站在一起說了這半天,竟是一點違和感也沒有。
他自己就算了,自從失去雙親後他在一夜之間就長大了許多,也想明白了許多事。沒有誰會毫無條件地站在前面為自己擋風遮雨了,他也沒有時間跟誰撒嬌抱怨。責任、全族的性命,生活都推着他急速地成長,加上長老們的鞭策,他早已脫離了一個十幾歲孩子該有的心性,思維方式已經很是靠近成年人。
可提摩是怎麽回事?
這不是他第一次想這個問題,可他就是想不明白。還記得這趟狩獵之旅出發之前,他還因為給亓笙剃了個凸毛腦袋而惹得衆人哭笑不得,這一路走來他更是前後左右跑得不亦樂乎,抓兔子要搶在別人前頭,生火架鍋要搶在別人前頭,連打水也跑得比誰都快。
亓笙跟在他後頭,兩人有說有笑看起來才是孩童該有的模樣。景昀雖因為想給祭師家族增光,這些年來也很是忍得,心智也比同齡的孩子成熟一些,卻絕對沒有成熟到這般樣子。
知長老看了看兩人沉默的氣氛,伸手捋了捋胡須,“提摩懂得為全族人考慮是好事,這才有祭師的樣子。”
意長老倒是沒在意這個,只當兩個半大孩子随口說鬧。他的心思還放在其他地方,猶豫半天道:“不如派君見去……”
話沒說完,人群裏就擠出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興致勃勃道:“我去我去!”
少年身旁的姑娘頓時白了臉色,伸手拉住他胳膊,想說什麽,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眸光裏帶着一些渴求的神色,看向龍翎。
龍翎皺眉,還未開口,景昀已道:“不行。”
少年一愣,其他人也是一愣。
“為什麽?”
“君見跑得快,但狼群懂得分工合作,你跑得越快反而對自己越不利。除非你能連續奔跑兩天兩夜不休息。”
君見:“……”那大概就不是人了吧。
景昀心裏嘆氣,想說點什麽,卻又覺得以自己現在的身份實在不好開口。他不知道如何适當地運用自己現在的年紀和身體,話說得太軟了,人家當他是孩子可能左耳進右耳出,拿他的話不當回事。
可話說得太過……
就好像現在,他也知道自己嚴肅過頭了,可他實在找不到更合适的辦法來表達自己的意思。
幾人正商量着,前方塌陷的路段那頭卻傳來衆多馬蹄聲。
轟隆隆的聲音像雷雲從天邊壓過來,龍翎立時繃緊了神經,擡眼看向山石那頭。
其他人也跟着後退,還以為是虎族的埋伏終于到了。
卻聽那頭在短暫的喧鬧後,有人大聲道:“族長?!族長你們在那邊嗎?”
景昀一愣,龍翎也一愣。
景昀認出了這個聲音,是……阿爸?
馬車邊,景昀的阿媽露出驚喜的笑容,若不是有龍翎和長老們在場,她可能已經呼喚起來了。
龍翎往前走了幾步,大喝一聲道:“龍族族長龍翎在此!”
那頭立時傳來興奮的歡呼,又聽景冥道:“太好了!族長可好?族人們可好?有誰受傷嗎?”
龍翎不再扯着嗓門回答,側頭看了景昀的阿媽一眼。
女人得了指令,立刻往前跑了幾步,深吸一口氣喝道:“所有人都很好!”
那頭人似乎也松了口氣,不一會兒就有搬動石頭的聲音響起。
景冥道:“還請族長多等一會兒,搬開這些石頭需要花些時間。”
龍翎嗯了一聲,也不管對方聽沒聽到。所有人此時都是松了口氣,各自在路邊坐下來,一陣安靜過後,才逐漸有人輕松地聊起話來。
長老們也退回馬車上暫做休息了。
龍翎直接爬上景昀的馬車,将亓笙丢到他阿媽那兒去。兩人擠在不大的馬車裏,景昀靠在車窗邊,眉頭卻沒有因及時趕來的救援而松開。
龍翎似乎故意試探他,問:“你怎麽看?”
景昀轉頭看他一眼,見他眸子裏帶着審視和打量,想了想,懶洋洋打了個哈欠,“阿爸來了,我就放心啦!”
孩童的音還未變聲,帶着些男女難辨的音色,卻無疑是好聽得很。
龍翎見他說話又大大咧咧起來,狐疑道:“你不覺得奇怪?”
“恩?”
景昀佯作不解,想了半天,“阿爸他們好像沒遇到狼,真是太好了。說不定狼群走遠了?”
龍翎挑眉,單手枕在腦後,翹起一只腿搭在另一只的膝蓋上,鞋尖晃了晃,“沒遇到狼只是一部分,虎族埋伏了半天就是為了讓人來救我們?那未免也太閑得慌了。”
景昀心裏接話道:還有為什麽偏偏是現在趕來?從龍族外城到這裏趕路的話大概兩天會到,他們昨天被堵,今天救援就到了。這時間差顯然有問題,除非他們四天前就從外城出發了。
一時間兩人各自想着心思,誰也沒說話。景昀心裏晃過一個念頭,越想越覺得是這麽回事。
阿爸的隊伍裏大概就有那個虎族的細作,若是他提前報了信,阿爸一定會帶人趕來救援。
作為祭師,阿爸不能随意離開族裏。每次要出門,都只有阿媽和自己出來。
能讓他帶着人馬出門的原因,定然是收到了什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