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笑話

景冥很快又陷入了昏睡,景昀在床前跪了一會兒,起身道:“阿媽,不管你們會暴露什麽,我不會眼睜睜看着父親去死,我要去找曲神醫。”

他說着轉身就走,小小年歲身上帶出驚人的氣勢,女人只呆愣片刻便回過神來,幾步沖到門口擋住,“你父親不會高興的!”

“他現在的樣子就很高興嗎?!”

女人一時無言,緩和了聲音蹲下身道:“你父親是心甘情願的,哪怕……哪怕我們都不願意,可不能違背他的意願,這事若是暴露了……你父親會恨我的。”

景昀看着阿媽苦笑的臉,那張臉上淚痕還未幹,卻讓人無法反駁。他忍不住別開頭不去看那雙眼睛,咬緊牙關發狠道:“不行,就算阿爸會恨我們,我也不能放任不管。”

他頓了頓,“否則,我會一輩子無法原諒自己。”

他繞過女人伸手去拉門,女人卻從後突然抱住了他。

“昀兒。”她的臉埋進景昀肩頭,淚水很快浸濕了衣衫,讓景昀感到肩膀一陣冰涼。

“就當阿媽求你。”女人聲音悶悶地傳來,只有輕微地喘息,卻不帶哭聲,“若你真是我的孩子,若你的父親說得沒錯,為了阿爸和阿媽,當做什麽都不知道吧,好嗎?”

景昀緊緊拽着門框不放手,以他現在的身體力氣,如果女人要強行拉走他,他是沒有辦法阻止的。這一刻他心裏湧起無數的憤怒和不甘,還未變聲的聲音帶着奶氣,卻是充滿了憤怒地吼道:“如果做阿爸的兒子是為了看着他去死!我寧願我是假的!”

景昀用力拉開大門,屋外的陽光灑了進來。那陽光落在門口,圈出一片燦爛金色,明明前方就是觸手可及的溫暖,可景昀那一瞬間卻覺得好似自己無論怎麽努力也摸不到。

明明只要伸手就可以的……

他看着屋外綠油油的草地,前方無人的小路,熟悉的籬笆圍欄,鳥兒站在枝頭好奇地盯着他看。

不遠處的大狗又兇惡地犬吠起來,聲音卻變得有些遙遠。

只是一步的距離,一步而已。

他卻踏不出去,身體逐漸失去力氣,握得死緊的手慢慢松開,視線從矮到高——他被阿媽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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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門吱呀一聲重新被關上,屋外的美好被狠狠拒絕在了一步之遙的位置。

黑暗重新降臨,景昀頭昏腦漲,擡不起手臂,在阿媽的懷裏有氣無力地道:“為什麽?”

為什麽對自己下了藥?

“不管你是真的有能力還是假的,我不能冒這個險。”女人摸了摸他的頭,看着他的目光複雜又溫柔,“昀兒,你從以前就是這個脾氣,不甘心的你就去掙,不服氣的你就去拼,你重來不讓人小看自己,不懂的東西你就是拼了命也會把它搞清楚。阿媽不想騙你,可,阿媽又必須騙你。”

景昀腦子迷糊,越來越聽不清女人在耳邊說什麽,他張了張嘴,沒能發出聲音,感覺全身已經軟成了一癱爛泥。

什麽時候被下的藥?

他驀然想起之前女人砸在自己臉上的眼淚。

難道是那時候?絕煞的葉子用适當劑量混合水讓人服下,只要吸收一點,就能起到迷藥作用,

劑量若是大了,能讓人永睡不起。

他不記得自己進門喝過任何東西,可若是……若是阿媽将粉末抹在了自己臉上,眼淚起到了水的作用讓自己的皮膚吸收了呢?

“阿……”景昀張了張嘴,卻連自己也聽不到自己在說什麽了。

“你乖乖睡,等一覺起來,一切會好起來的。”阿媽仿佛在對他說,又仿佛在自言自語,“會好起來的。”

景昀動了動手指,感覺到自己被放進了卧房的小床上。那張自己慣常睡的小床,此時卻讓他如坐針氈,他心裏有不好的預感,卻只能眼睜睜看着阿媽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俯下身戀戀不舍地吻了一下自己的鼻尖,然後,她起身,關上了卧室的門。

屋外發生了什麽,他不知道,他用盡全力想掙紮起來,卻毫無意義。

不知不覺淚水就打濕了臉,他卻沒能發出半點聲音。

有誰來……誰來救救他的阿爸阿媽……誰來……

……

景昀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裏是阿爸阿媽逗自己開心的樣子,阿爸教導自己看書時的樣子,阿媽站在桌邊,手裏端着木碗看着他的樣子。

“昀兒喜歡吃的炸小魚,不過今天可不能多吃。”阿媽說這話時,大黃在桌下打轉,尾巴扇到景昀的小腿上,有點輕微地疼。

“大黃也不能多吃!”他聽到自己說,還有些不甘心,“可是我肚子已經不痛了!”

“那也不行。”阿媽将碗放下來,阿爸從門外進來,身上披了雪。門打開的瞬間冬風灌進屋子,冷得人一哆嗦。

屋內燃着爐火,火紅的顏色讓心暖了起來。大黃舔着自己的手指,阿爸和阿媽笑着說着一天發生的事,他晃着腳丫子躺在阿爸喜歡躺的竹椅上,上頭披了毛氈,膝蓋上搭着攤子,很暖和。

他昏昏欲睡,聽到阿媽在跟自己說話。

“昀兒,你會怪阿媽嗎?”

“你總有一天會明白阿媽的苦心,阿爸也會為你驕傲的。”

然後這聲音變成了熟悉的阿爸的聲音。

“他現在還小,到時候再說吧。”

阿媽的聲音又道:“可是,我們瞞着他真的好嗎?若有一天他遭遇了危險要怎麽辦?”

“不會有人傷害他,至少在我死之前,不會有人這麽做。”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沒有萬一。”阿爸的聲音驀然嚴肅道:“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傷害我的孩子,對他們沒有任何好處。不如說,那群人對孩子反而還存了一些人性,要說為什麽……呵,小孩子所能激發的潛力比我們可大了不少,不是嗎?”

女人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景昀聽不清了,皺起眉,想要睜開眼看看,卻又覺得疲憊不堪。

不知道過了多久,黑暗又重新降臨,他在夢裏沉沉浮浮,一直覺得累得難受,好在眼前終于又重新亮了起來,又聽到阿媽的聲音在說話。

“我們拖不起了,必須告訴昀兒這事的真相。”

“不能說!”阿爸的聲音帶着惱怒,“你以為依昀兒的性格,他若知道了真相,會放過那群人嗎?!我了解我的孩子,他會報仇的,他會毀了我們這麽多年苦心經營的一切,他會站到他們的對立面,他會成為他們的敵人。”

阿爸的聲音又漸漸軟了下來,似乎無可奈何,“到那時候,他們會殺了他的。”

阿媽的聲音帶了哭腔,“那我要怎麽辦?你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我就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眼睜睜看着嗎?!”

“到我撐不下去的時候,再告訴他。”阿爸道:“不要告訴他真相,編一個……編一個理由,要讓他幫助祭師一族,就算憎恨的是龍族也好,不要讓他知道這一切是誰做的。”

阿媽的聲音突然消失了,隔了一會兒,又飄進景昀耳朵裏,卻是帶着冷意,“你要我騙他嗎?讓他活在仇恨裏,想盡一切辦法報複生養自己的這片大地嗎?景冥,你好狠的心吶,你不要忘記了,我不是祭師一族,我生來便是龍族女子,我只是嫁給了你,你卻要我的孩子恨自己的故鄉嗎?”

阿爸的聲音陡然狠厲起來,“你嫁給了我!便屬于祭師一族,哪怕你沒有力量!若是光複祭師一族,你的日子只會比現在好過一萬倍!你忘了他們是如何對待我們的嗎?你都忘了嗎?!”

“好……我答應你。”女人的聲音幽幽傳來,帶上了幾分漠然,“我答應你,不告訴我們的孩子真相,祭師一族永遠是無辜的,你們都是無辜的,只有龍族欠你們的。”

嘩啦——

仿佛是海水猛然拍打在礁石上,聲音驚醒了景昀。

他一下睜開了眼,視線慢慢清晰,看到的是自己卧房的頂梁。他呆呆地看了一會兒,猛然坐起身,跌跌撞撞拉開門跑了出去。

屋裏沒有一個人,本該在竹椅上的阿爸也不見了。

景昀的頭還有些發疼,一把拉開屋門跑了出去。清晨的陽光還很清冷,照在大地上一片蕭瑟之感。

遠處帶着淺淺的霧氣,對門一位老太太正端着一盆水往外倒。

嘩啦——

那聲音拍打在地面上,竟是讓人心驚肉跳。

“婆婆!”景昀顫着聲音喊,“有看到我阿爸嗎?”

“祭師?”婆婆皺着眉頭想了一會兒,“早上是有人過去了,不過我沒仔細看。”

景昀頓時朝屋外沖了出去。

一大早的路上沒什麽人,和世人也起得很早,正打算去景昀家看看,想着該換藥了,就見小家夥一臉無人色地跑了過來。

“景昀?”和世人喊道:“慢着點,你的腿……”

他話沒說完,景昀已經跑過他的屋前頭也不回地沖出去了。

“嘿。跑得還挺快。”和世人看着他的背影,片刻又皺起眉,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趕緊丢了手裏的東西跟着追了過去。

景昀跑得呼呼直喘,他不需要任何人給自己指示,他只是憑着直覺往一個地方跑去——上一世父親被砸斷了腳的地方。

繞過小路,翻過小山坡,遠離了平日父親采藥的線路,他跑進了山裏獵人習慣埋陷阱的地方。

剛繞過一顆大樹,就聞到了濃重的血腥氣。

景昀的腳一下停了,他的心髒鼓噪得要沖破胸腔,手指緊緊拽住了袖口,一步一步,繞過大樹看向前方。

一個有半人高凹洞的地方,裏頭有獵人的陷阱。陷阱已經被觸動了,用來掐住黑熊腿的鐵齒關上了,裏頭卻不是黑熊的腿,而是一條人腿。

凹洞裏還滾着一顆石頭,半壓在男人一條手臂上,血順着他的身子下方流了一地。

“……嘔……”景昀猛然轉過身,吐了出來。

和世人氣喘籲籲趕到時,就看見景昀背對陷阱蹲着,一邊吐一邊哭得鼻涕橫流,那樣子狼狽不堪,任誰看了也是不忍心。

和世人瞧清楚了裏頭是誰,壓下心頭震驚,一把将景昀抱了起來,壓着他的腦袋埋在自己肩膀裏,心裏想着:這讓孩子看見了,以後陰影該多大?真是造孽啊。

他對景家接觸不多,除了覺得景昀很可愛,對其他人自然沒有太大感情。只是猛然撞見也不禁覺得震驚,轉身就朝林子外跑,匆忙去叫人來。

這一上午是人仰馬翻,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這個噩耗。

長老們也趕來了,被衆人擡回家的景冥在曲閑之和和世人的救治下終于還是沒挺過來,曲閑之走到門外,院子裏龍翎陪景昀站着,兩人都沒進屋裏。

曲閑之沉默了一下,“族長,在下無能為力。”

龍翎眉頭一抽,看向景昀。

景昀在那一通哭和吐之後,已經冷靜下來。他臉色還有些白,頭發和衣服也很亂,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聽到曲閑之的話,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

龍翎忍不住将他摟進懷裏,摸了摸那毫無生氣的小腦袋,小聲道:“節哀。”

景昀閉上眼,累得一個字也不想說了。

他站在這裏吹冷風的時候,已經想明白了許多事。

昨晚上昏迷之後做得那些怪夢,要麽是自己這具身體裏的記憶,因為當年年紀太小,哪怕聽到什麽也是無法理解的;要麽就是自己的能力,看到了過去的事。

無論是哪一個,總之都和自己的能力撇不開關系,記憶也好,不是記憶也好,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阿媽心裏是帶着怨恨的,阿爸為了複興祭師一族,就算犧牲自己也無所謂,可阿媽并不願意。對阿爸做下了承諾不能告訴自己真相,所以在知道景冥活不了的時候,選擇将景昀當做“對方派來的和孩子長得一樣的人”,在不違背諾言的情況下,将一切都告訴了他。

景昀想起自己問阿爸“他們是誰?我要報仇。”而阿爸回答的是“很多人。”

阿媽說:“我不想騙你,可我又不得不騙你。”

其實,阿媽并不是在對自己說,而是對……阿爸說的吧。

阿爸從昏迷中醒來後,誤以為阿媽編造了理由,因為編造的理由牽連龍族,所以答案是“很多人。”

在死之前都要如此爾虞我詐,阿媽的心裏到底該多麽的難過呢?

景昀突然就覺得自己家也好,整個所謂的祭師一族也好,都成了巨大的笑話。自導自演着一場根本無人觀看的戲碼。

阿爸是什麽時候醒的呢?為了不被發現破綻,自己拖着殘破的身軀找了一個适合“去死”的地方。

阿媽……又去了哪裏?

回到那群人身邊了嗎?還是也已經……

“昀兒?”龍翎摸了摸景昀冰冷的臉,猶豫了一下,道:“你阿媽一直沒有消息,這幾天你住我那裏吧。”

景昀閉着眼,嗯了一聲,又将腦袋往龍翎懷裏鑽了鑽。

哪怕一時片刻也好,讓他依賴這個人吧,他不想再思考任何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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