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冉冉

謝豫在翌日就去了學校。

走進教室時,他做好了再次面臨全場歧視或排擠的準備。

然而并沒有, 走進教室的時候, 班上靜悄悄的, 大家雖然目光觸及到他的時候有些驚愕, 但并未表現出曾經那般強烈的抵觸, 看了他一眼後, 就回歸手頭上的事,各做各的去了。

——這一切難得的平靜,像是誰為了解除他的心裏壓力, 提前跟這些人做過工作似地。

他心下納悶,這時靠窗的位置上,一張小臉正透過書笑眯眯地看向他。

就坐在他同桌的位置,眉眼彎彎, 薄唇揚起, 臉頰還貼着個頗為出戲的創可貼,用口型跟他比劃,“歡迎歸來!”

那一瞬, 之前還緊繃的一點情緒, 忽然便在這笑容中放松下來, 他坐了回去。

原以為就這樣了, 但接下來, 讓他更意外的事發生了。

早讀後的第一節課, 誰也沒想到, 那個一貫嚴厲, 每天用獅子吼吆喝着時間就是分數,時間就是未來,逼着學生上考山下題海的老太太,竟然沒有上課——高三這麽緊張的日子,她竟然放棄了自己的一堂課,換成一堂跟課本內容毫無關系的——衛生保健課!

沒錯,不僅是衛生課,還專門請了一個權威醫生來。市人民醫院的主治大夫,教授級別的骨幹醫師,一個五六十歲的老爺子,慈眉善目,和藹可親,針對青春期孩子們的許多迷茫,提出了生理還有衛生方面的合理建議。

同時,他也對生活中不少常見疾病做了講解,告訴這些十七八歲的孩子該如何正确對待,另外,老爺子還進行醫學辟謠,該重視的疾病就重視,不該信的千萬別恐慌,某些聽着吓人的疾病有誇張成分,甚至以訛傳訛,接着他就狀似無意地舉了肝病的例子。部分乙肝患者雖然有傳染性,但乙肝病毒攜帶者日常接觸是不會傳染的。老醫師還拿科學數據來了把小幽默,“同學們知道嗎?全中國1.2億人口就是乙肝病毒攜帶者,這意味着十個人就有一個人,這要是正常接觸也能傳染的話,人類早就滅絕了吧!”

全班聽了這話哄堂大笑,在這一邊笑一邊聽講座的過程中,學生們的情緒都放松了下來,而平靜之後,不少學生神情凝重,像在思索着權威醫生的話……甚至有人扭過頭,悄悄看着謝豫。

終于,四十五分鐘的課堂時間到了。

而下課鈴聲響起後,學生們沒有像平時一樣,鳥獸般雀躍而出,教室裏仍是安靜的,老醫生跟老太太還站在講臺上,似乎在等待着什麽,果然,兩分鐘後,就見左邊靠窗的第三排,發出輕微聲響,那之前搬開桌子離謝豫遠遠的學生,将桌椅挪回了原處。

仿佛是受到了第一個人的鼓舞號召,接着,人群陸陸續續站立起來,謝豫身後的第五排、第六排、包括隔壁組的同學,都将座位挪了回去,整個教室的座位,回歸最初的井井有條,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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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人群搬歸搬,但沒有人講話,或許是因為羞愧,都不知道開口說什麽,只一個勁的搬。

一片拉桌子拽椅子的聲音中,突然有聲音打破了這沉默。

來自最後一排垃圾簍旁,就是那個曾“抛棄”謝豫,寧願與垃圾為伍,也不跟謝豫同桌的男生。他走到了謝豫身邊,期期艾艾道:“謝豫……那天,不好意思啊。”

他有些局促,不住撓着頭,聲音雖然小,語氣倒算真摯,“我這人成績不好,也孤陋寡聞,跟個井底之蛙似地,不知道的事就亂想,那天是我不對,現在跟你道個歉。對不起。”

講臺上老太太跟教授老醫師壓壓下巴,面露欣慰,而周圍同學亦是感同身受的模樣,恨不得那男生的話就是他們的心底話了,只有顧冉在旁笑眯眯。

不過笑了會她又忐忑起來,那男生來道歉顯然是鼓了勇氣的,可謝豫聽完眉頭動都不動,也沒有要接話的意思……于是那男生就尴尬地站在那,連着這全班等着謝豫回應的氣氛都尴尬。

末了卻是砰地一聲響,就見謝豫甩出去了一個筆記本:“你不是總想跟我借解題冊嗎,拿去吧。”

他口吻淡淡地,看也不看那個男生一眼,全班卻都噗嗤笑了出來。

誰都知道,這就是高冷學霸的諒解了。

随着這代表性的講和,也宣告着全班對謝豫的重新接納,再次融為一體的班級,氣氛愉快極了,學生們之間又開始打打鬧鬧,一如從前般和睦愉快。

只有謝豫若有所思地看看講臺上的老醫師,再看看顧冉,他側頭問顧冉:“這是不是你……”

顧冉不答,只神秘一笑,扭頭看向講臺上老太太,老太太剛巧也看向了她。師生兩對視,老太太露出會心的笑意,而顧冉則面露感激。

其實在謝豫缺課的那一周,顧冉就已經私底下向同學們做功課了,希望他們能改觀對謝豫的看法,她說得多跑得勤,不少跟她關系好的同學,看在情分上也稍微有些了扭轉。

但這遠遠不夠,畢竟她只是一個學生,在同學們眼裏還是個沒有說服力的成員,于是她又去求助老太太——在她自告奮勇去找謝豫的那天上午,在老太太的辦公室,她請求老師澄清謝豫的冤屈,為了說服老師,她不僅站在謝豫的立場,更站在了全班的立場,畢竟這矛盾的澄清,不僅能保護一個優秀學生能夠繼續學業,更能撫慰全班的恐慌,穩定軍心,繼續高考之役。

大概是她的誠懇打動了老太太,老太太應允了。她認為老太太頂多就是課後就這件事簡單說兩句,譬如同學間該彼此包容理解,疾病也不可怕之類的話……結果誰知道,老太太竟然舍棄一節課的時間,還帶了最權威的醫生……沒錯,老教授醫生就是老太太的老伴!為這事老太太竟然将老伴都領到了學校!而權威就是權威啊,顧冉說啞嗓子都沒有,可這權威三言兩語,循循善誘,便打開所有人的心結!讓班集體和睦如初,也讓謝豫得到本該有的尊重。

顧冉打心眼真是愛死老太太了!

她想,這大概就是典型中國傳統老師的縮影吧!雖然作風嚴厲強悍,但內心柔軟炙熱,對學生一腔赤子真情,多麽可貴啊。

而身側,謝豫還在看着顧冉。

雖然并不知道這裏面到底發生了什麽,但全班同學重新容納他的事,依她的性格,她多半又為他做了很多。

當初她不顧全班反對,頂着白眼也要與他為伴,而現在,她又為他沉冤得雪努力奔走。

她總是這樣,總是這麽好,傾力相待,真心不假。

清晨的太陽照進來,映在窗臺上,一片溫暖霍亮。

重新坐回他身邊的她,笑容沐浴在陽光裏,卻比太陽更暖更亮,那一刻他想到她的名字,顧冉,顧冉。

冉冉升起的太陽。

真是一個好名字。人如其名。

而那邊,小太陽顧冉同學見自己的同桌若有所思,就推了他一下,“怎麽不說話啊,魔頭,咱又坐回同桌了,還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人,你就沒點什麽感言要發表嗎?”

謝豫原本有的,而且感觸良多,但一聽魔頭這兩個字就不舒坦了,她為什麽不喊豫哥了?

于是他佯裝生氣,擺出高冷的模樣逗她,“誰叫你坐過來的?誰批準了?”

“我自己!”小太陽湊不要臉地說,還将毛茸茸的腦袋伸了過來,臉頰邊的傷口還貼着醒目的創可貼,明明滑稽又可愛,卻偏要裝大爺姿勢,“我就要坐這,不服打我呀!”

謝豫哭笑不得。

而顧冉還在嘚瑟,她将腦袋趴在桌上,課桌太小,他怕她頭磕到邊角,用手肘擋住了她的腦袋,她頭發細而軟,尾部有些略蓬松的自來卷,随着動作若有似無地蹭過他的手肘,他倏然便想起了昨夜,那個發現了米倉不住偷樂的可愛小耗子……

于是他伸出手去……小耗子一愣,以為他真打,正要躲,就見那手高高舉起,卻是緩緩落下,然後,輕拍了一下她的小腦瓜。

教室這邊,重回同桌狀态的兩人打打鬧鬧,恢複了往日的親密,而周圍其他同學也很活絡,熙熙攘攘的下課時間,只有第三排情緒異常。

二組第三排,沈嘉文沉着臉,就是不讓新同桌進旁邊的空位。

——剛剛全班和好如初時,向謝豫道完歉的男生可憐巴巴又回到了垃圾堆旁,老太太大概是不忍心,想叫他回去,可看着顧冉已經鸠占鵲巢,如今只剩沈嘉文身邊空着,就幹脆叫男生搬到沈嘉文身邊,等于是跟顧冉座位來了個對調。

那男生能從垃圾桶旁邊解放,已經歡喜難當,再看是跟成績好的同學坐,還是平時口碑很好,對誰都禮貌客氣的沈嘉文,更是驚喜,可當他喜滋滋地把位置搬過去時,卻見一向對誰都笑如春風的沈嘉文,抿着唇,沉着臉,嘴裏不說話,但坐着的身體紋絲不動——就是不讓位。

男生僵硬地站在那,他不敢得罪沈嘉文,連大聲催都不敢,只能小聲地說:“沈嘉文,麻煩你讓我進去……”

沈嘉文不為所動,只擡頭瞅了他一眼,唇畔些微冷笑,雖然沒說話,但表情滿滿寫着三個字——你也配?

氣氛尴尬到極點,雙方僵持着,最後還是老太太親自下來做的工作,好說歹說,沈嘉文才虎着臉,不情不願将身子退了退,讓那男生擠了過去。

原本跟謝豫打鬧的顧冉在後面也察覺了這一幕,她斂住了嬉鬧,正色看過去——自從上周她不顧沈嘉文的阻攔搬離,沈嘉文怒極發了狠話,後來兩人就再沒說過話,她有氣,他也傲,見面都是冷冰冰地,看都不看對方一眼,更別提交流了。

收回思緒,顧冉想着後兩節課要測驗,中間老師不下課,趕緊停了跟謝豫的嬉鬧,出教室直奔WC。

路過第三排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背後有目光一晃,掃過她的身影。

她沒管,大步出了教室。

可幾分鐘後,從洗手間回來時,顧冉還是看到了那道目光。

從洗手間到教室的路要過一個走廊拐角,拐角一般人不多,偶爾會有男生偷偷摸摸躲在那抽煙,吞雲吐霧的,顧冉一向不喜歡那,每次都會快步走。

可現在,她腳步微頓,因為有道身影就在前方。

視線觸及那人的一瞬,顧冉原本輕快的步伐一沉,面上浮起凝重,這跟教室裏與謝豫相處的輕松狀态截然不同。

可跟蹲在這偷偷抽煙的男生們不同,沈嘉文就只在那站着,什麽也沒幹。

顧冉心中納悶,不明白沈嘉文出現在這是巧合還是意外,可沈嘉文沒有看她,只透過拐角的窗戶看向遠方,似乎在吹風看風景。

那……大概只是巧合罷了。都鬧翻了,難不成自視甚高的沈嘉文還真會來找自己講和麽?

她加快腳步,就在這時,沈嘉文看風景的視線一轉,狀似無意地瞟了她一眼。

他雖然沒開口,也仍高傲地擡着頭顱,但眸裏有什麽情緒暗暗湧動。

他看着她,不出聲,似乎在等着顧冉主動跟她說話。

可顧冉不想跟他說話,将目光別了過去,當做沒看到他。

沈嘉文的表情立刻陰了下去,看着她若無其事的要走,他雖然沒說話,但腳尖往前踏了一步,無意間便有了點阻攔她的架勢。

誰知顧冉往後一退,直接避開了他的阻攔,而她眉頭一皺,眼裏甚至帶着絲嫌惡,頭也不回地快步去了。

空蕩的光影之中,拐角處只留沈嘉文,他站在原地瞧着顧冉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徹底不見,他才回過神來。

有風吹過,須臾傳來他自嘲一笑。

“呵,想不到也輪到我沈嘉文嘗嘗被誤解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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