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這一晚上,孟步青明明沒有喝酒,可像喝醉似的,在睡夢裏不斷地做着相當真實的夢中夢。直到天色漸亮,窗外不知名的鳥叽叽喳喳地吵醒了她。

孟步青睜開眼,像昏迷的重症病人轉醒般迷茫。

她長睫顫動,翻出手機看了看時間。

竟然已經中午了。

好多條新消息。

舅舅:[你媽媽昨天往我房間裏搬了好多東西,要我拿給你,說你不想見她。]

舅舅:[她想帶你去迪士尼,你都不肯去?]

舅舅:[步步,你媽媽的性格不太好,可她是非常非常愛你的,那兩張會員的門票是托朋友才買到的,多花那麽多錢,是因為她記得你最讨厭排隊。你這樣很傷她的心。]

孟步青長長地打着哈欠,然後問:[我現在想去了,還來得及嗎?媽媽是不是已經在和別人玩了。]

半天沒有回複。

她撇唇,習以為常了。

舅舅從來都是媽媽的保護傘,他頂着人畜無害的老實人外表,說着溫溫柔柔的話。其實背地裏無條件站在肖安喬這邊,幫她各種圓場,幫她擺平事情。

幫忙補的好聽話,根本也不是誰的真情流露。

孟步青起床洗漱後,看見客廳空無一人,玄關處是室內的拖鞋。季婉已經出門了。

她鼓了鼓臉,一個人随意地扒了幾口飯。

在滿室的陽光裏無所事事,坐着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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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半天,她也決定出門了。

天氣轉暖了一整子後,大街上忽然穿什麽衣服的都有。怕冷的人還沒來得及脫掉外套,已經有人穿着會露出一截腰的體恤衫了。

孟步青雙手插着口袋,視線打量着,走到熟悉的彩印店店。

她還沒進去。

一個熟悉的人影,雙手提着垃圾袋正出來。他原本雜亂無章的黃毛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薄削削的黑色半寸頭發。

孟步青情不自禁地罵了句髒話:“許家豪,你剛從裏面出來??”

“對啊,”許家豪不明所以,看見她後眼神亮了一下,點點頭說,“我先去把垃圾扔掉。”

他飛快地跑去不遠處的藍色大垃圾桶。

“……”

孟步青坐在沙發上,陽光斜斜地照在臉上,她半眯起眼睛。盯着他那剛從監獄裏出來的同款發型。

“你是犯什麽事了?”

許家豪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她剛才的話。

不由也罵了句髒話,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腦袋道:“我覺得這發型靓,顯得我腦殼圓潤,頭大臉小,帥!”

孟步青若有所思地點頭:“看來是你媽媽過來了,你得裝乖,媽寶活得真不容易啊。”

許家豪:“……”

他掏出手機打開游戲,問:“過來找人玩游戲的嗎?我去叫他們來?”

“不是,不用,我閑着沒事過來坐坐而已。”

孟步青低下頭,望着純白的地磚,忽然疑惑地道:“怎麽你們這些店,都喜歡用這種破地磚,顏色刺白刺白的,一點也不好看。”

“因為抛光磚最便宜啊,便宜又耐磨,打掃起來又方便。”許家豪将手機塞回口袋,好脾氣地說,“大小姐,我們這種破店,哪兒來的錢挑什麽好裝修。”

“哦。”

“……”

孟步青移眸,盯着角落裏新擺上的小顆招財樹,頓幾秒,仔細點評道:“這葉片蔫搭搭,整株樹垮塌塌,那麽沒有氣質,看來你今年財運也是不會好了。”

許家豪聞言忍不住跳腳了:“姑奶奶,你今天是誠心來鬧事的啊?”

“沒,”孟步青輕笑,“我誠心來想顧陽了。”

“……”

空氣頓時寂靜下來。

顧陽這個名字,很久沒人再提起過了。他們這圈人,說到底還有自己的生活泥濘要花力氣掙紮,過去的事只能讓之過去。

插科打诨着,悲傷的事情沒人愛說。

孟步青擡眼,看着許家豪臉上的表情。

半晌,許家豪輕笑說:“那你可沒他嘴毒,他比你會氣人多了。”

“是嗎?”孟步青無所謂地說,“他對你們挺壞的,可是從來沒有氣過我,我學得不像也是正常的。”

許家豪點點頭,緘默。

孟步青直勾勾地盯着他,用一種低沉又平淡的語氣,問:“許家豪,你還喜歡小哥哥嗎?”

“……”

小哥哥這個稱呼脫口,兩個人都有陣恍惚。

時光總流逝在注意不到的時候,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以前,孟步青的爺爺奶奶被接到城裏養老居住過一段時間,住的房子是中心地段的老校區,圖個熱鬧的煙火氣。

他們住在一樓,房子附帶一個面積不小的車庫。老人家節儉慣了,見空着浪費,幹脆出租了出去。

車庫就變成了一家外地來的夫婦的修車鋪子。

店面往裏是折疊床,三個人住在狹小的、原本是車庫的房間裏。

孟步青放假會在爺爺家玩。有次她的鉛筆盒壞了,爺爺說,租在樓下的小哥哥手很巧,什麽東西都會修的。

他拿着下樓去。果然,很快修好了。

而且修得完整如初,根本看不出壞掉過。孟步青驚奇地打開文具盒,看見裏面還躺着一顆水果糖。

包裹着糖的玻璃紙泛着彩色的光。

她從此對那個沉默寡言的小哥哥很有好感,路過都會禮貌地打招呼。如果店裏沒有人,就會被招呼進去坐坐。

顧陽對她相當溫柔,真的拿她當親妹妹似的,連作業都肯幫她寫。

明明是個兇巴巴的不良少年,卻握住綴着粉色吊墜的自動鉛筆,一筆一劃地給小學生寫日記。

不知道為什麽,兩個人之間就是投緣的。

“……”

孟步青剛上初中的時候,顧陽正在念職高的最後一年,終于談了戀愛。他還沒有來得及畢業,他的學業——連帶着生命直接停止了。

原因是,他的手機被父母偷偷翻看到了。

他跟男朋友的聊天記錄,被全部打印了出來。

那天拳頭和巴掌交替落在他臉上,身上,男人甚至抓着他的頭發往牆上撞。女人響徹天地的辱罵聲,終于吵得樓上鄰居報了擾民的警。

“……”

再然後,一個光線溫柔的中午。

名字裏帶着“陽”字的少年,在爸媽的店裏割腕自殺了。他僅用一塊小小的剃須刀,竟然能将自己手筋都挑斷,接着切斷了動脈。

在這之前,他跟許家豪打了簡單又溫柔的電話,叫他注意身體,好好吃飯。

也給孟步青發了短信,是同樣的叮囑。

許家豪跟孟步青都感到反常,兩個人不約而同地趕到那個修車間門口。看見狹小的修車間外,拉着長長的黃色警戒線。

不讓進去。不被允許進去。

似乎在等救護車到,又似乎在等法醫。

白色地磚和牆面上全是噴灑的血。

“……”

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雨。不知何時,窗外的天色陡然間暗了下來,樹葉被風吹得摩擦晃動,蕭蕭下的落葉被風逼到角落。

孟步青思忖着,她平常任性自由慣了,在外面敢随意地跟別人出櫃,也是仗着別人不敢對自己不禮貌。可在重要的人面前,卻從來都是瞞着的。

仔細想想,怕生麻煩或許只是表層的原因。

畢竟她親眼目睹過,小哥哥的自殺。

許家豪偏開視線,嘆了口氣。

他什麽也沒說。

孟步青點點頭,聰明地換了個話題:“我之前聽李峰說,你這兒有個老頭在擺棋攤子,怎麽沒看見?”

“那老頭中午才會來。”

“哦,人幹嘛要在你的店門口擺攤子啊?”

許家豪說:“他以前跟他老伴經常來這兒散步,跟我聊得挺熟的,後來他老伴出車禍了。”

聽到這,孟步青以為是個悲傷的故事。

許家豪接着道:“老太太腿不方便散步了,就拉着老頭子下棋。老頭子每次都輸,還被罵,只能在老太太午睡的時候偷偷跑出來擺攤,找人下棋磨練……”

季婉開車回家,路上經過一家彩印店。外面是瓢潑大雨,偶爾幾個行人都在快步走着。

卻有兩個人撐着傘,在飄着大雨的街道邊下着棋。

“……”

季婉匆匆地瞥了一眼後,察覺到哪裏不對。她靠邊緩緩停下車,降下車窗仔細地望了眼。

那個年輕女孩的側顏格外熟悉,她撐着把傘坐着,臉上還帶着傻兮兮的笑容。

看起來沒心沒肺的。

季婉坐在車子裏,給她打了個電話:“怎麽不找個能避雨的地方下棋?”

“因為開始下的時候還沒下雨,老爺子他——”孟步青忽然停頓,她的視線從棋盤上擡起,移開傘打量着四周。

兩個人的視線,在綿綿雨絲裏交彙片刻。

“老人家下到一半不肯挪位置嗎?”季婉在電話裏輕聲說,“過來,回家了。”

孟步青猶豫半秒:“啊,可是……”

季婉沉默着。

孟步青想了想,她眼巴巴地望着棋盤,還是站了起來。 匆匆地跟老爺爺解釋說:“我要回家了,您叫許家豪把棋盤端到店裏,不弄亂的,這叫封棋!我們明天繼續下!”

說完,趕忙向季婉奔過去。

她上車前,把折疊傘的雨水往外抖了抖,還貼心地将潮濕的那面收攏起來。沒有弄髒這臺車。

關上車門後,問了句:“新提的車?”

季婉“嗯”了聲。

“剛才和我下棋的那個老爺爺,他的老伴前段時間出車禍了。”孟步青邊系安全帶,邊興致勃勃地說,“老太太的腿傷到了,暫時不方便走路,就拉着老爺爺天天打牌下棋,老爺爺輸得可慘了,然後就偷偷在外面補課,可有意思了。”

“挺好的,”季婉側過臉,唇角帶着淡淡笑容,“你倒是和誰都聊得上,和誰都能關系好。”

語氣似有深意。

聽到這句話,孟步青笑容緩緩收斂,狐疑地盯看她一眼,“怎麽了,你心情不好嗎?”

半晌,季婉回過神,目光直視面前灰煙煙的雨路。

“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

初三送窮神。

這章有小紅包,祝大家新年發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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