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季婉抿唇,往後退了半步。
窗簾未拉的朦胧月色混着昏暗燈光映入室內,光不夠亮,映不清她的陰郁神情。
兩個人沉默地對視片刻。
望見孟步青越來越緊張的眼神,季婉神色稍稍柔和許多。她輕輕嘆了口氣,目光沉靜而柔和地看着她說:
“步步,你還太小了,暫時有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很正常。等你長大一點,回過頭再看,會懊惱自己說過的話,會懊惱這些被我聽見過。”
孟步青不自覺屏住呼吸。
直覺季婉是知道自己在說什麽的,只是不願相信。
她不相信她。
這個認知在她心裏重重打擊了一下,聲音發悶:“對你來說,我實在不夠成熟,是嗎?”
“……”
季婉沒有說話。
可又分明已經答了。
孟步青心裏一陣沮喪趕着悔意錐着她,難堪于自己的不知天高地厚。
從很早開始,漆玟就是她最喜歡的作者,最崇拜的偶像。
高中那會兒壓力太大,她的解壓方式就是手抄漆玟的小說,抄自己喜歡的片段。一字一句,寫得幾乎能把某些片段背出來了。
她恍然想起很多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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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漆玟還沒有太多讀者的時候,偶爾也會在微博上發點生活瑣碎的感嘆。
有次傍晚,孟步青剛結束晚自習,走出教室便刷到她的微博。
夏日涼風爽朗的夜裏,她背着沉重的書包蹦蹦跳跳幾下,先習慣性截圖,才仔細看內容。這個習慣,完全是因為漆玟總愛删舊微博。
那天的她說:
[一本書讀完,或者一段音樂聽完,這個當下已經結束了。剩下的空閑是流沙都淌不進的縫隙。一直沒辦法喜歡別人。]
孟步青記得當初看見這段話時,還自以為是的開心着,只能意會到表面的意思。
她沒有喜歡過誰。知道漆玟也這樣,便認為世界上獨她能跟漆玟合得來。
一直這麽愉快地錯覺着。
當她初初心動的對象,和一直放在心尖上的作者竟然是同個人。巨大的巧合下令人沉醉的驚喜愉悅感砸到身上,沒有功夫去審視別的。
比如說,她配不上漆玟。
配不上季婉。
孟步青低垂着臉,點點頭,終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乖巧地縮進被窩裏後,背過身對着她,這才用柔軟而肯定的語氣說:“無論你怎麽想,反正我是不後悔喜歡你的。”
季婉擰眉鎖眸,眼神幾乎嚴厲起來了。可一開口,語氣還是輕的:
“別再說這些讓人困擾的話了。”
孟步青聞言又翻過身,她那雙漆黑眼睛從被子裏浮出來,定定地問:“我這樣讓你困擾了嗎。”
“……”
見她沉默了。
孟步青喉嚨滑動,咽下滿心的苦澀,努力不動聲色地問道:“跟我住在一起的這段時間,讓你很辛苦嗎?”
“早點睡吧。”
季婉移步到窗前,将窗簾放下。
她回避的姿态,壓得孟步青喘不過氣,躲在被窩裏的手抓着睡衣下擺。 幹脆借着酒意言不由衷地說:“其實我也很累,那我們不要繼續住在一起了。”
季婉動作一頓,轉過身看着她。
“……”
孟步青擰着睡衣思忖。
季婉搬進來的理由,她開頭便說過。
因為孟勇欠她錢了,并且在臨終前拜托她照顧女兒。
那時候,自己對季婉下意識的判斷是帶着有色眼鏡的,以為她是一時不清醒地跟孟勇有特殊關系。
這才拿出大筆錢投進大海裏。
以為她住進來是為了守着房子,為了挽回點損失的財産。至于後面那句,純粹當做惡心她的耳旁風刮過去了。
現在想想,達成故人臨終前的拜托,才可能是真正的目的。
季婉這人嘴硬心軟得很,如果在初出茅廬或式微時曾經受到過孟勇的幫助,她是會記着還恩的。
哪怕恩人已經去世,根本沒人在乎她還不還。
既然這樣,她該放她自由。
孟步青冷靜地想,二十歲的人還需要什麽照顧呢?
季婉煙瘾又冒了出來,與她對視着,語氣愈加低沉:“喝醉了就睡覺,別說話了。”
孟步青揚唇,她甚至還能笑出來,“你不喜歡聽別人酒後吐真言嗎?而且我很清晰,米酒的度數有多低,你是知道的。”
雖然笑得很難看。
“你真心想讓我搬走?”季婉眼神冷下來,縮在袖子裏的手攥了攥緊。
她幾乎要妥協,想說些緩和氣氛的話。
其實二十歲的少女,剛脫離艱苦封閉的高中生涯不久,還沒來得及好好探索自己的想法,有各種沖突的念頭都正常。
剛才的一剎那,望進她閃爍着盼望的眼眸裏,季婉甚至想點頭。
和她談戀愛,只求今朝,不問明天,有什麽不可以?
哪怕只是小孩圖新鮮。
季婉有一瞬間,是怨她那麽引誘自己的。到頭來還是在恨自己那麽禁不起誘惑。
孟步青頂着她冰涼的視線,輕“嗯”了聲說:“你放心,等我畢業之後,再找你算清楚房子的事情。其他你想要的,可以直接都帶走。”
“……”
—
這個夜晚是怎麽結束的,孟步青已經沒有印象了。
她只記得,自己躲在厚厚的被窩裏,手腳還是忍不住地顫着,仿佛很冷。閉着眼,砰砰的心跳聲吵得她難以入眠。
直到耳旁有叽叽喳喳的雀鳥聲,熱熱鬧鬧地迎接破曉。
孟步青疲倦極了,終于能夠阖眼入睡。
她做了很多夢。
夢見以前從私立貴族學校中途轉入初中的重點,相當不同的學習內容,讓她根本跟不上進度。
錢包是牌子貨,媽媽給買的。 同學看見後陰陽怪氣地說:你真有錢啊。
她看着用舊的錢包,想着自己是因為交不起學費才擇校的。
後來總算是慢慢融入了環境,一點點追上了學習進度。雖然付出的時間夠長,回憶起來也夠嗆。
其實孟步青一直很努力。
“……”
再睡,又夢到爸爸破産後的光景。
以前和藹可親的長輩們紛紛撕破臉皮,吵吵嚷嚷。媽媽很快便收拾好東西離開了,家裏只剩一地雞毛。
媽媽走的那天,孟步青也不敢留她。
她只敢裝着自己沒有任何需求。等人離開後,獨坐很久很久,甚至不敢哭——家裏已經夠亂了。
記憶中的家,以前是空蕩蕩的別墅。常常在煙霧騰騰的中式會議室裏開會的爸爸,約着小姐妹成天逛商場做美容的媽媽,和保姆阿姨做的飯菜。
後來是簡單的房間,自己的那張床。自己在廚房做飯。
總是孤獨,漸漸忘記孤獨。
這樣的時間一長,她也不覺得自己是寂寞的。
呼朋喚友在街頭巷尾待到天黑,反正無人等她回家。反正這就是孟步青的生活了。
她永遠記得,初中的班主任把上課睡覺的她叫到辦公室,板着臉教訓她。可聽見她委屈地說困,立刻柔和了語氣。
還把自己的椅子平放下來讓她躺着睡一會兒再回去,叮囑勞逸結合。
高中的數學老師還将她帶到自己家裏,給她做飯。
稍有進步便歡天喜地地誇她。
仿佛她真是什麽很有前途的小孩。
這些細碎閃爍的善意,沒有常被挂嘴邊,卻被孟步青仔細地收拾珍藏在柔軟的心底。
讓她那麽多年就算再嚣張叛逆的那段年紀,也不至于學壞,甚至作惡。
“……”
孟步青不停地做着夢,甚至分不清自己有沒有真的睡着。
她睡得太淺,總是陸續地醒來。因為格外不敢、不想面對這個白天,于是稍有意識便強迫自己反複入眠。
這才躲在被窩裏一直睡到了下午。
—
遲遲春日斜,客廳裏光線溫暖。
窗外的馬路聲填滿空氣。
孟步青趿着拖鞋,身上還穿着睡衣沒換,腳步輕似貓咪地走出來。她亂跳的心期望看見什麽——
窺視到季婉和她旁邊的行李箱後,頓在原地。
季婉略略擡眼,同她視線碰撞幾秒後,平靜地道:“早。”
“不早了……”
孟步青嗓音有點啞。
“嗯,”季婉垂下眼簾,直起拉杆箱的手柄,“那我走了。還沒來得及收的東西,過幾天再說。”
孟步青想說個“好”,可惜嗓子太澀了,只能點點頭。插在口袋裏的雙手緊緊攥着,指骨發白。
她臉上仍然是裝到死的雲淡風輕。
“……”
孟步青目送着季婉出門。
喉嚨滑動了下,黏在她背後的目光一瞬不瞬的,看着她神色自如地開門離開。不敢相信她那麽潇灑輕飄,多半句的話都沒有,沒給她任何反悔的縫隙。
只好暗暗告誡自己做得沒錯。
何必拿死人的遺言囑托綁着她,讓她平添許多麻煩。季婉并不需要她。
孟步青心裏很難受,卻不能表露。
季婉動作很輕地關上門後,站在門口停頓了幾秒。
她長睫低垂,盯着白色地磚間的黑色縫隙,沉靜半晌,勾唇無聲地嘲弄了下自己。還在等什麽呢。
“……”
她擡起箱子,下樓了。
本來,明天有個為期兩天的短差。季婉收拾好東西後,還沒來得及告訴孟步青,竟然以這樣的方式提前離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有小紅包~
(馬上就甜甜甜甜了,不許拿棄文養文和催進度搞我心态啊,我想好好寫完這個故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