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沙怨
夷城內,盡顯奢華,人也極其熱情。
商販更甚。
“這位姐姐來看看啊!”
“姑娘看看這胭脂,紅不豔俗,香不膩味。”
骷炎被花花世界迷了眼,買買吃的,買買好看的花钿,逛逛好看的戲班。現在她的小布袋裏面已經掏不出任何可以交易的物品。
她爬到人家酒樓樓頂,憂愁得很。小臉巴巴皺成一團,雙手撐着下巴,看底下衣着得體來往的人,時不時嘆口氣。
“修為太高。”
“這個看起來不富有。”
“這個看起來老奸巨猾。”
“不行不行,這個醜。”
“太好看,下不去手。”
……
骷炎自言自語挑着待會要打劫的對象,哭唧唧。找了半天目标人物,一個都下不去手。她會餓死在夷城的,別說回書院去了,她都不能在下一頓飯的時間看見骨灤。
骨灤?
也沒說答應和不答應,态度不明确。骷炎覺得面子挂不住,一起到夷城之後,就找借口逃了。倒不是她慫,只是摸不清對方态度,骷炎找不到相處的模式。
再三斟酌,骷炎小肥手握着海螺,賊兮兮,“狗……不,哥,你在嗎?”
海螺很快就亮了,“不在,死了。”
“你妹要被餓死了。”她餓,語氣略顯着急。
那頭,“不在書院?”
“不在書院。”
一般在書院,那老狗是不會管她死活的。在外面就不一樣了,但凡老狗知道她在外面,一定一定會隔山隔水地對她用傳送咒。
就比如現在。
骷炎的周身泛着紫光,風吹得不輕,世界被頭發敷得一片漆黑,紫光一擴一收,再看看,酒樓樓頂哪還有人。
等風停,頭發沒有在飛揚。骷炎睜開眼睛,還是和之前的姿勢一樣,略顯猥瑣,站起來抖抖腳。是在一出小院,有山有水。假山水倒是真的,有石桌,桌上還有飯菜。整個院子布局淡雅,環境幽靜得很。當然忽略某只老狗神戳戳的看人的鼻孔,是很賞心悅目的。
老狗開口就神叨叨的,“遇見風沙子了?”
骷炎不奇怪,畢竟老狗不是狗,但也不是個人,“只是看見了,沒起沖突。”她拿起筷子,激動的心顫抖的手,一小塊肉掉在桌子上。
歸途眉毛皺得緊,選擇閉上眼,語氣惡狠狠,“那麽醜的手钏,你也帶?”
“嗯……可能是哪個沒品沒味的人送的吧,為了翻牆出來得急,給戴錯了?”她又夾了塊肉,放在嘴裏面。回憶不起來,只是猜個可能性。
“冤魂送來索命的,你就戴着吧!”歸途氣笑,還好早早把人提來,若再晚些,沙怨就怕又多了一個。
“啪!”
筷子都被吓掉了!骷炎小喉嚨一哽,“咳咳咳!”嗆好之後,她把手钏拔下來,眉毛皺得飛起來,“我還有幾天命活?”
饒是歸途生的一副好皮囊也是被氣得面目猙獰,平息一下,殘忍開口,“等死吧你!”
見好就收,賤兮兮地手腳并用走到歸途身邊,“哥,哥,哥。”
人并不搭理。
骷炎擡手肘蹭了蹭歸途的腰,她也只能到這個高度,“你最好了,哈?”
歸途垮着臉,往旁邊站了一點,開口得不情不願,“現在沒事了……”
“你個老狗,你吓我?”骷炎心情有點難以言表,坐回位置上,惡狠狠的又吃了塊肉。
歸途也做另一張石凳上,沒好氣地道:“若不是你體內水蛭的內丹,你以為我還能給你說話?”随即又笑得春風得意,“只是你可能要做一場夢。”
“嗯?”
“怎麽了?”
“可水蛭是前日……這個手钏已經很多天了。”骷炎不太想得通。
歸途真的不知道該不該誇誇這位妹妹心大了,他揉揉太陽穴,“你與誰同行來的夷城?就是走沙漠的時候。”
與誰?
“三個賞心悅目的人?”骷炎不知道怎麽說骨灤和泫蛟,另一個人還不知道名字。要被歸途知道,她貪顏,不明人身份,一路與陌生人同行,甚至給人表明她的心意。定是要被教育一番的,她不想聽人念念叨叨。
歸途:……
“你問我啊?我和你同行的?”
“吸溜”的喝湯聲回應他,骷炎還打了個嗝,“那倒沒有。哈哈!”
男人原是要探探骷炎的身體的,但想想覺得算了。反正現在也沒事,但凡對方有什麽要做的,也不用等到現在,關鍵骷炎也沒啥好圖的。
“吃完就去睡覺吧。”歸途走到骷炎背後。
骷炎乖巧……還沒來得及點頭就雙眼一黑,意識最後,“歸老狗……”
烈日毒辣,沙漠裏幹涸的衆人渴望雨水。長長的隊伍走得極慢,駱駝鈴铛晃響,顯得黃沙之地空寂。他們像走在熊熊燃燒的火爐中,無風無雨。
“這是哪兒?”骷炎在駱駝背上醒了,茫然無措,長長的隊伍,走得沉默。她想問問,可一開嗓,嗓子眼就像要冒煙了一樣,幹疼,沙啞。身上還有瘀痕,衣服也穿得潦草。
天色已晚,夜裏總是冷的。
駱駝側邊的姑娘聽見聲響,擡起頭來看向骷炎,眉眼如絲,聲音柔柔弱弱,“姐姐醒了?”
骷炎被颠得想吐,她翻身下地,結果腿一軟,膝蓋陷進沙子裏。
女子把她扶起來,眼眶泛紅,眼底還泛着烏青的眼圈,“姐姐快些走。阿玲剛剛聽到他們說我們再這樣慢,就要把我們丢下。”
骷炎聽見自己冷冷清清的聲音響起,“遲早的事。”
不對,這是哪?
她記不起來。
她是骷炎……
不,她是眼前這個女人阿玲的姐姐,阿煙。
她和阿玲是孤兒。
前不久,阿玲遇見一個雜種,那人甜言蜜語把阿玲哄得心花怒放。就寥寥草草私定終身,本是要拜堂的。那狗東西與外人一起血書一封威逼利誘說他被人綁架,要阿玲贖人。
阿煙瞧不上那雜種,因為擔心自己的妹妹就變跟着去,到了指定的地方。兩人都被打暈,再醒來時已經是在沙漠裏。這個隊伍裏面的人,大多都是坑蒙拐騙來的。孩子都被鎖在籠子裏,還有一個老人每天坐着駱駝,聽說是大當家的爹。阿煙想問問他是怎麽教出此等惡徒,燒殺搶掠。
女人模樣都不差的,在隊伍裏面,幾乎是供人玩樂。阿玲是許給狗東西的,狗東西是這裏的二當家,大當家是不碰的。
輪到阿煙的時候,阿玲跪着求那雜種,結果是被當衆侮辱。阿煙性子烈,撓了大當家幾下。男女力量懸殊,在帳篷裏,在那人身下,阿煙絕望渡過她人生最難熬的一晚。
“姐姐,對不起。”
阿煙不說話,要她怎麽不怨?
她們走得慢,阿玲的眼淚流的不止,哭聲幽怨。
前頭有人過來,指着阿煙的鼻子,“今夜還是你來伺候大當家。”
阿玲擋住阿煙身前,哭得梨花帶雨:“我去,我去。我姐姐才醒,她不行的。”
來人叫小五,他冷着臉,“大當家要的是處子,你昨日在所有人面前可是沒了體面的。他瞧不上你這種。”
阿玲拉着姐姐的手,發抖,她沒有辦法,無能為力。只能一遍又一遍重複:“不行的,不行的……”小五說話已經算好聽的,手腳也算規矩的。
“給我水,我梳洗好就去。”阿煙啞着嗓子,自動忽略阿玲的震驚和小五眼中的蔑視。
“阿玲姑娘也要梳洗,二爺要見你的。”
沙漠的夜黑得不嚴肅,甚至還能看見灰暗的深藍色,星宿斑駁點綴。若換個場景,換個時間阿玲是一定有時間看的。
無風,沙子甚至沒有褪去溫度。可是阿玲覺得她好冷,她不知道姐姐疼不疼,但一定冷。她想抱抱姐姐,可她好像沒資格。若是她聽勸,若是她能有雙識人的明眼,若是她……起先,她看大漠孤煙,壯觀得很。現在的大漠是她見過最難看的景。
姐姐進了帳篷,裏面開始傳出羞恥的聲音,同行的人好似已經麻木。阿玲覺得心疼,疼得她眼睛發黑。
她沒有洗漱,甚至在原地不動。那個許她終生的男人走過來摟着她,溫聲細語,說的話卻如毒蛇吐液,“你看你姐姐,不是一開始就瞧不上我嗎?現在是不是很聽話?”
阿玲後悔,是真的悔,“你殺了我吧。”
男人不搭話,手指落在阿玲眉眼,“這麽好看的眼睛為什麽總哭?”說完還給阿玲硬套了一個極醜的手钏。阿玲的手被磨出血。
阿玲被他的觸碰弄得全身激靈。
“你若死了,你不在意的。你姐姐都在意,你換她,怎麽樣?”他再笑,“這是你的恥辱,你姐姐的恥辱,你摘不掉的。”
絕望,她猶如瞬間掉進冰窟窿裏,不得翻身。
她認命。
阿玲以為隐忍一些,她和姐姐就能活。可,那些人在沙漠迷了方向,水和幹糧只夠部分人了。那天,他們牽走了所以駱駝,放棄了拖着隊伍的女人孩子,以及那位老父親。
可憐她們無水無糧,盲目走。連先前的可以辨明方向星宿都不出現了。她們走走停停,每次睡起來,總有人沒了呼吸,安安祥祥的不似生前那樣滿面愁容。都瘦的不成人樣,也笑得好看。
阿煙最聰明,每次說出去找東西都能找到一些動物,蛇,蠍子……有膽子小的吓得昏迷不醒,她就在她們看不見的地方處理那些動物的屍體,她衣裙上的血漬越來越黑,血腥味越來越濃。
她們不敢問為什麽會突然有肉,怕失去活下去的機會,即使知道希望渺茫。
人還是一直在減少。
“阿煙姐姐,我好餓。”最後一個孩童用力說話,出來的聲音卻輕巧。他雙頰凹陷,嘴唇幹裂起皮,眼睛渙散沒有焦距。
阿玲也發軟,她拍小孩的頭,“我們就要走出去了,小時在堅持一下。”
小時還未來得及回應就阖上雙眼,一個輕輕巧巧的“嗯”哽在喉嚨,壓住了他滿腹渴望。
阿玲麻木地将小時就地掩埋。
只剩阿煙,阿玲和老人了。他們開始要走時,老人只說:“把我也埋了吧!”
阿玲刨了個沙坑,把老人埋了的時候,她聽見阿煙說了句什麽,聽不清。
她們繼續走。
走了很久很久,久到阿煙摔了跟頭再也沒站起來。阿玲終于看見一個小小的客棧在沙漠中屹立不倒。
“姐姐,我看見了,那裏有客棧。”她欣喜若狂給到在身邊的說話,她想去扶,結果兩人摔倒在地。
阿煙輕巧得很,想把阿玲手上的手钏摘下來,她想叮囑妹妹好好活下去,想摘掉那份恥辱,想說自己怪的其實不是她的。
手钏在阿玲手腕上,與阿煙近在咫尺的距離,可她沒力氣了,她看向自己的妹妹,覺得愧疚有遺憾。遺言說不出口,真的很難過。
“姐姐。”
阿玲摸了摸姐姐衣裙下的腿,果然只剩森森白骨。
“姐姐,我其實猜到的。”
那些人我們都不認識為什麽要救她們?
“我有身孕了。”
刮風了。
幹涸了十幾天眼睛,一下子砸出眼淚了。她連姐姐都來不及埋,邊說邊走,仿佛身邊有人一樣。所以,阿玲是知道姐姐的,終歸是她自私,她想活下去。她放棄姐姐,放棄骨氣,她想她應該活下去。
要起沙暴了,前面就是客棧。不确定是不是海市蜃樓,但那是她活下去唯一的寄托了。
“姐姐,阿玲好怨,好恨吶!”可笑,細細想來罪魁禍首居然是自己。
等快到客棧時,身後沙暴卷來。她拼盡全力跑,觸碰到門時,阿玲慶幸有絕望。這是她唯一獲救的可能,可裏面的人是不會開門的。
“救救我的孩子!”她先是敲門,最後急得是拍門。
阿玲和姐姐一生善良,卻落得如此地步,她怨。沙暴卷席而來,她眦紅雙目,像沙塵一樣被卷入其中。
她不确定風裏是不是全是她親手埋的人,但是她看見姐姐了。
姐姐啊,手钏她不摘,她怨。
這片沙漠,她走不出去,別人也別想走。
……
阿煙看着幾近瘋狂的妹妹,感受奇怪。她覺得不對,她看着自己的身體在大風中被撕裂,阿玲還在下着不甘的詛咒。
她不是阿煙,也不在沙漠。
她哪裏來的妹妹?
可她是誰?
如同大風撕裂,沙土拍打。她覺得全身疼,比她剜肉時還痛。從頭骨開始,她聽見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一直到腳趾。
“咔咔咔!”
她看不見自己,無法蜷曲,無法掙紮。視線一片黃沙,無光無日。
如果有人能撕開這灰朦,多好!她快疼死了。
“啊!”
“轟!”
慘叫伴着雷鳴,閃電劃破痛苦的根源。
她睜開眼睛,只見微弱的燭光和歸途嚴肅的臉。好半天才反應過來。
“哥?”
“怎麽做個夢做傻了?”歸途看着這丫頭清瘦了些,都有下巴了。
“我做了一個噩夢。”骷炎的嗓子是真的發疼。
歸途給她到了杯水,“我知道。是沙怨。”
骷炎不知道是哪個步驟出錯,她才會在夢的結尾痛不欲生。
“你靈魂不穩,差點碎裂。我給你靈魂加固,現在不會有太大問題。”所以,又因為怨靈影響,她差點沒了小命。
“靈魂不穩?”骷炎喝了水,眉毛一挑,“我是要元神歸位,重返天庭?”
歸途:……
“你是個人。”不要總想些不靠譜的。
“我知道你不是個人。”
歸途眉心突突跳了那麽幾下,“用你一直強調?就活該剛才痛死你。”
骷炎吸溜鼻子,嗓子還啞着,“可疼可疼了,全身都碎了,我還喊不出聲音來。然後我快要死的時候就全身輕松,吼出來了。”
歸途不搭話,覺得心疼
“白天都來不及問這裏是哪?”
“夷城。”歸途覺得不對又糾正骷炎,“你已經睡了兩天了。”
……
這夷城,果然熱鬧啊,連這老狗都來了。
外面的月光比屋內的燭光還明亮,骷炎兩天沒進食,腿腳發軟。喝了兩口粥就想到夢裏自己視角剜肉的場景就吃不下去。
歸途讓她好好休息,就出去。骷炎神戳戳連爬帶扶的到窗子邊,望月。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骨灤。
“想見骨灤了。”夢裏的一切都在她的接受範圍之外,未經人事,就被迫在夢裏與人共情做房事。她是覺得有點惡心的。
早知道就不躲他了,這樣子夢之前能看一眼顏做做準備,夢醒再看一眼安慰安慰自己。
手指在窗沿上勾勒骨灤的名字,想歸想。夢裏經歷的事情,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現在還能感受到那種絕望,窒息,饑餓,痛苦……
她不會對家和書院以外的世界像以前一樣期望的。
那一張張死去的臉明明最後都是安詳,回憶起來卻詭異悚人。夷城雖有夜市,但這般時候,都燈火闌珊時。她體力不支,軟坐在地上。懶得趴會床,在地上掙紮了會兒,就磕上眼。
做夢真的是體力活。
月下。
那人從窗口随月而進蹲在骷炎身旁。綠色長袍落在地上,修長的手指理開骷炎額前碎發,聲音如酒香醉人,“命真大。”
“凡人神識,神族氣息?”骨灤氣息不變,尾音上揚,勾人心魄。
骷炎睡死,答不了他的。他指尖定在骷炎額間,白光彙聚。
明日,骷炎不會記得她做過夢,一個不愉快的噩夢。
微微帶肉的手腕上的手钏堙滅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