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回鄉
對于沈遠哲特意打來電話,商量關于舉行發布會澄清誤會的事情,楊書失笑的同時,一種更加洶湧的悲哀從心底升起。
“謠言止于智者,不必刻意理會。”楊書突然有些意興闌珊。她的未婚夫會介意嗎?連一通電話都沒有,恐怕他連她的背影都沒有認出來吧!
與林繼輝的婚約,從她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經定下。這些年,追在林繼輝的身後,她的熱情,早已在他十年來一次又一次不曾明言的拒絕中被消磨殆盡。這樣你追我逃的相處模式,她其實早已厭了、倦了。
也許,她的堅持,不過是因為習慣?因為不願花更多時間,去尋覓一段新的感情?還是因為,缺少一個徹底放手的理由?
楊書放下電話,重新拿起放大鏡,複刻的甲骨幾乎能以假亂真。這是無論觸摸多少年,都不會倦怠的癡迷。
謠言止于智者嗎?沈遠哲自嘲地笑道。
她難道就從來不曾懷疑過,他對她有別樣的想法?
是啊!她一貫言行光明磊落,喜怒愛憎明明白白,又怎麽會知道他背地裏的小心思?
他不由得想起了去世多年的爺爺,也是這樣的剛正堅毅。哪怕一生不被子女理解,也要堅持心底的那份公道。
十歲的孩子,父母雙亡,沒有任其流落街頭,已是仁慈。又有多少人會去想,這個孩子才是最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又有多少人,能對一份突如其來的財富無動于衷?
沒有經歷過的人,永遠不會知道絕望的滋味。明明是骨肉相親的親人,在金錢的面前,卻沒有一絲人情味。
想起那些被當作包袱、當作累贅一樣,推來送去的時光,沈遠哲忍不住諷刺一笑。若他們能始終如一,他也許還只會道一句人情冷暖。
他還記得父母出殡的那天,得知父母留下近十萬的遺産,叔伯、姑嬸們如六月天般迅速變換的嘴臉。仿佛集體失憶一樣,裝出對他疼愛有加的樣子,借此對那份遺産你争我奪。
也是那時,他才終于明白,沒有前提條件的關切,是多麽難能可貴。
遇到她,在他經歷了生命中最晦澀的少年時期之後。
她的出現,就像天空的烈陽,驅散了他生命中所有的陰霾。讓他第一次意識到,他也是值得被人關心的;讓他第一次知道,關心是可以不需要添加任何前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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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與她的緣分,卻只有短短的一年,便随着她的轉學而結束。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嘗過溫暖滋味的人,就像吸食過罂粟的瘾君子,怎麽還會甘心重回那份孤寂?
從十七歲那年的秋天開始,他便中了一味名為楊書的毒,終此一生,解不了,也戒不掉。
半點思考都沒有,在訂票窗口,當售票員問及目的地時,他幾乎脫口而出,道出了那座南方城市的名字。
那個簡稱為湘的省份的省會城市,他曾在那座城市讀完整個高中,他曾多次星夜回到那座城市參加節目錄制,更是在那裏與她相遇。
從此,眼裏再無旁人。
飛機緩緩降落,淩晨兩點的機場,安靜得異于往常。除了為了節省機票錢,趁夜而來的乘客,就是像他這樣,沒有任何計劃的臨時來客。
這個時間,回鄉的高鐵和汽車早已停運。只有值夜謀生的出租車司機,還在做着最後的堅守。
“師大附中,謝謝。”他靠在後座,在司機的詢問下,艱澀地說出那個徘徊心底許久的地名。
出租車從這座城市最繁華的街道穿過,不夜的燈火刻畫着衆生的喜怒哀樂。
“到了。”前座的司機打開車內的燈光,擔憂地看向他,“小夥子,是來看家裏小孩的吧?這個時間,學校早就關門了,不如在附近住一晚,明天早上再來。”
他看着窗外,路燈下,不變的校門,如期的緊閉。迎新的橫幅尚未撤下,在夜風中翻飛。
“小夥子,我倒是知道這附近有個家庭旅館,挺便宜的,住一晚只要五十塊錢。老板娘勤快,收拾得也幹淨,性價比不比那些一兩百的酒店差。你要是願意,我就載你去。”司機熱心地介紹道,見他沉默不語,又補充了一句,“你放心,這家店就在前面不遠,過去那邊,我不收你路費。”
“不用,我就在這裏下車,謝謝您。”他搖頭笑道,将路費付給司機,拿着自己的包下了出租車。
“小夥子,雖說咱們這裏挺安全的,畢竟大晚上,你自己多加注意啊!”背後,出租車司機熱心不減。他情不自禁嘴角勾起淡淡的淺笑,這座城市的煙火,樸素得與十年前如出一轍。
沿着師大附中的圍牆,他踩進或明或暗的樹影裏。
圍牆之內的附中,不同于居民小區還有稀稀拉拉的燈光,從教學樓到宿舍樓,都是一片黑暗。
一路之隔的明暗兩重天,讓他不由得嘆息,這樣的地方,應該是這繁華都市裏作息最正常的所在吧?
他閉着眼,放空自己地行走。熟悉的路,一棵棵大樹與他錯身而過,仿佛安裝了GPS的自動駕駛汽車。
不知走了多久,夜風漸漸涼了下來,帶着絲絲冷清。
十年前環繞在校園附近的小吃一條街,那滿街的流動攤販,早已不見了蹤影。記憶中食物的香味,也已無法尋覓。賣煎餅大嬸塞滿餡料的努力,正在漸漸遠去。
“沈遠哲,咱們買不同餡的煎餅吧?請大嬸幫我們切開,這樣就可以吃兩種味道了。”記憶中一起買煎餅的女孩,靈動的狡黠、肆意的笑顏,重新清晰了起來。
“我爺爺做的煎餅,也特別好吃。以後你去我家做客,我讓爺爺做給你吃。”年少的他,說不出口的情意,化作委婉的邀請,變成時光中永遠無法兌現的承諾。
爺爺,煎餅。不知從何而起的鄉愁,在心底翻湧。
這一刻的他,突然失去了觸摸過往的勇氣,只想回到那個生養他的地方。
在一家尚未打烊的夜宵店外,他敲響了一輛出租車的玻璃。
“小夥子,黑燈瞎火的,夜路真不安全,要不你再考慮考慮?”臨出發前,開車的中年司機還在勸說,“聽叔一句勸,如果沒什麽要緊的急事,就白天再回去。你跟叔不一樣,上有老下有小的,必須出來謀生活。”
“叔,您怎麽知道我沒有老和小?”他笑問道,熟悉的唠叨,仿佛做煎餅的爺爺,樸實得等餡料再也塞不下,才将煎餅遞給他。那些點滴過往,是他無論離開多少年,都無法忘懷的鄉愁滋味。
“小夥子,不是吹牛,叔這輩子見過的人太多了,這雙眼利着呢!不瞞你說,性子是急躁還是沉穩,心地是良善還是愛占小便宜,叔一眼就能看出來。”說起自己的識人之能,中年司機滿是自豪,“你呀!肯定沒結婚,連對象都沒談,叔說得準不準?”
他不禁啞然,頓生一種高手在民間之感。
說起識人,在娛樂圈摸爬滾打的這些年,他雖略有心得,卻到底比不過這中年司機。他用十年來讀楊書,到今時今日,卻還是似懂非懂。
“結了婚的男人,眼睛裏都透着安定。”中年司機解說道。
他沉默地注視前方,漆黑的省道上,只有車燈射出的兩道光。
安定?他眼中的安定,早已遺失在十年前,或者更早的童年時代?
耳邊是中年司機均勻而平緩的呼吸,他們就像這萬籁靜寂中的闖入者,自私而又任性。
直到天色微明,乘坐的出租車才抵達故鄉的村落。
此起彼伏的雞鳴狗吠,是南方鄉村黎明時分固有的場景。
有學生的家庭,漸漸亮起的燈火,透過門窗,沖破黎明前最後的黑暗。孩子們早起的晨讀之聲,與父母準備早餐的缽盆瓢碗碰撞聲,交相呼應。
看着出租車飛馳遠去的尾燈,沈遠哲從包裏摸出一片銅色的鑰匙。
撲面而來的灰塵,帶着淡淡的黴味。
“小哲,你回來了啊!”隔壁李嬸拿了塊抹布過來幫忙,語氣熟稔,仿佛他從未離開過,“怎麽不提前打電話告訴嬸子,好歹幫你收拾收拾,免得回來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
“突然想回來看看爺爺。”沈遠哲解釋道。有些話,似乎只有對着爺爺,他才能說出口。
“唉,你這孩子!”李嬸一如往常地嘆息道,聲音有種異于往常的悲戚,“都說人老了,就容易念舊。其實不過是,過一天少一天。回來看看,也好!”
九月的山上,茅草枯黃。
爺爺的墳茔,孤零零的立在茅草叢中,就如爺爺最後的晚年時光。除了他這個孫子,四個子女,沒有一個在他的旁側。
墓碑上的照片,經風吹雨淋,早已泛白。
老人眼中的慈愛,就如心底的善良,從未被風雨吹散。這一刻,他突然明了李嬸那句“也好”的含義,理解李嬸逝去不可追的惋嘆。
“爺爺,我來看你了。”将墳墓附近的茅草除盡,在墓碑前的草地上,斟滿三大碗酒。他坐在墳頭前的空地上,側身靠在墓碑上,低聲絮叨,“爺爺,很久沒跟你說話了。咱們爺孫倆,今天就好好地唠嗑唠嗑吧!”
“爺爺,你知道嗎?這麽多年,我終于又見到她了。你還記得她吧?我的古琴,是她親手教的。不過,她好像已經不彈古琴了。她是我這部戲的藝術顧問,二十七歲的副教授,是不是年輕有為?”他将酒瓶碰了碰墓碑前的大碗,聲音低落,“她已經有未婚夫了。”
“爺爺,那個人,我見過,對她不好。肯定沒我好。”聲音中透着無解的悲傷,他灌了自己一大口酒,無奈至極,“但是我知道,她喜歡那個人。”
“爺爺,你說該是我的,便跑不了。可是,爸媽走了,你也走了。”他晃了晃酒瓶,一滴酒也倒不出來,一種無法言說的苦澀充斥心頭,“如今,她也……到頭來,我還是孤零零一個人。”
一個“走”字,含在嘴裏許久也吐不出來。他将酒瓶放在地上,枕着墓碑低喃,“這世上,有什麽東西,才該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