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過年

京都的年味,在春節前半個月就已經飄蕩在大街小巷。楊家所在的小區,家家戶戶門前挂上了紅豔豔的燈籠,貼上了寓意美好的春聯,有些人家甚至用紅色彩紙剪了窗花貼上,不可謂不隆重。

臘月二十九,午餐剛結束,夏冬就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姐,姐,沈大哥半小時前給我留言,說他準備出發了。”夏冬一邊戳着手機屏幕,一邊驚訝地嘀咕道,“一直沒聯系,我還以為他不會來了呢!”

“人無信不立,約好的事情,怎麽會無故失約?”楊書瞥了他一眼,拿着茶鏟的手微微一頓,檀木色的茶鏟,配着素雅的茶具,将她的手襯得細白纖長。

“是送你們觀衆票的那位沈先生吧?”坐在一旁的夏雲詢問道,在姐姐和姐夫的疑惑不解中,将事情原委簡單說了一遍。

“冬冬,我千叮萬囑讓你要好好念書,怎麽又給你小姨添麻煩了?”一聽完事情始末,夏宛就不悅地對着兒子指責道,讓夏雲不禁尴尬得斂了笑容。

“姐,兒孫自有兒孫福。再說,孩子們也都大了。”楊家群打着圓場道,意有所指。

“是啊!姐,孩子想去看看,多見見世面也好!”夫唱婦和,夏雲順着丈夫的意思輕言細語地安撫道,截住夏宛呼之欲出的斥責。拿起茶幾上的分茶杯,将沖泡好的茶水倒入夏宛夫妻倆個面前的杯子裏,“來,喝茶喝茶,老楊新近尋得的好茶,你們聞聞,可香了!”

“可是,他……”夏宛面色有些緋紅,半點沒有停下訓誡的意思。

“大姨,喝茶吧!涼了就喝不出好味道來。”楊書的聲音不疾不徐,卻奇跡般地安撫了夏宛煩躁的情緒,她橫了夏冬一眼,到底沒有再說什麽。

見到危機解除,夏冬歡快地蹭到楊書身旁坐下,悄悄豎了豎大拇指,殷勤地幫忙添茶燒水。

一家人聊着各自的工作生活和家長裏短,不知不覺将茶喝了三四輪,茶香雖未散去,茶色卻淺淡了不少。

“喲,該是來了,挺快的啊!”聽到熟悉的門鈴聲響起,楊家群将茶杯放下,站起來對在座衆人道,“我去給他開門。”

夏雲緊随其後,示意并排坐在沙發上的楊書和夏冬跟上,對着門外的年輕人溫和地招呼道,“是沈先生吧!外面風大,快進來。”

寒風凜冽,帶着北方冬季獨有的幹冷,沈遠哲筆直地站在門外,手指緊貼着褲縫,仿佛等待檢閱的軍訓期學生。

他的眼中,開門的中年夫婦,雖然穿着樸素,渾身上下卻透着一股濃濃的書卷氣,那是沉澱在骨子裏優雅從容。眼前這對夫妻,從面容輪廓到五官,散發着隐隐的熟悉之感,與他印象中她的面容漸漸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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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父,伯母,您們好,我是沈遠哲。貿然上門拜訪,打擾您們了,叫我小沈便是。”他恭敬道,言笑晏晏,擺出小輩該有的禮節。

“嗨!沈大哥。”夏冬從夏雲身後鑽出來,露出招財貓式的标志性動作,打斷了他與楊家夫婦的寒暄。

“你來了,這是我爸媽。”落後夏冬一步,楊書走上前介紹道,笑容清淺。

“嗯,已經見過了。”沈遠哲笑道,落在她身上的視線溫柔和暖。指了指停在身後的車,對門外幾人道,“您們先進去,我去把東西搬下來。”

回身打開後備箱,準備把東西搬下來時,他聽到她的母親埋怨卻親切的念叨,“小沈,你跟書書是同學,來家裏玩,不用這麽客氣的。年輕人掙錢不容易,買這麽多東西,花了不少錢吧?”

她母親的表情真切而誠懇,滿臉的不贊同仿佛是對着自家子侄,讓他一時有些恍惚。

“伯母放心,沒花多少錢。再說,這不是過年嘛,添點喜氣。”陌生的溫暖,讓他有些眼熱。他揉了揉眼眶催促道,“伯母,外面風大,您們先進去吧!”

“這麽多東西,你一個人得搬到什麽時候去了。”夏雲看了眼站在一旁的三人,指揮道,“都別愣着,快來幫小沈搬東西。”

“讓你破費了。”熟悉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她将手伸過來,準備将他手裏的東西接過去,“給我吧!”

雖未明言,他卻能從她的眼中捕捉到明顯的不認同,那是不願有任何虧欠的拒之門外。

“不用,你和伯母先進去吧!我們很快就搬完了。”他拒絕道,溫和的眼神中透出難以撼動的堅定,讓她沒由來的心神一震。

楊書扯了扯母親的衣袖,兩人先行回了客廳。

夏宛和丈夫好奇地看向門口方向,待一箱箱物品被放到客廳的地板上,她對着妹妹低聲詢問道,“人怎麽樣?”

“挺有禮貌的,處事也周全。”夏雲不作他想,臉上浮現對晚輩的認可,卻讓楊書心底發緊,沒由來地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類似的表情,她曾在嫂子第一次上門拜訪時見到過,此後很多年,每次哥哥與嫂子發生争執時,被教訓的永遠是哥哥。

楊書還在心底為兄長默哀時,夏冬已是表情誇張地湊了過來,摟着她的肩膀,滿臉求安慰的可憐兮兮,“姐,沈大哥實在太能買東西了,簡直是壕無人性!除了後備箱,他将車裏能塞的地方都塞滿了,搬得我手都酸了。”

“怎麽說話的!”夏宛瞪了兒子一眼,直到夏冬癟了癟嘴才罷休。

“小沈,過來坐。”将最後一箱東西放下,楊父領着他走到沙發邊坐下,指着夏宛夫婦道,“給你介紹一下,這兩位是書書的大姨和姨父,你叫夏叔叔和夏阿姨就是了。”

“夏叔叔、夏阿姨,您們好!”沈遠哲又從沙發上站起來,恭敬地招呼道。

“好,好。”夏宛歡喜地應答道,反客為主地做出責備的姿态,“你這孩子,真是多禮,快坐下來。我聽冬冬說過一些你的事情,家裏沒有親人了,一個人過年确實怪冷清的。既然到家裏來了,就把這裏當自己家一樣,千萬別拘束!”

夏宛臉上毫不掩飾的熱情,讓楊書情不自禁頭疼地按着眉心,就知道邀請他來家裏做客,只要有大姨在,準沒什麽好事。

“小沈,咱們北方過年的習俗是吃餃子,不知道你吃得慣嗎?如果吃不慣,大姨一會給你煮飯吃。”夏宛還在熱絡地詢問着,一盤切好的柚子被放在他面前的茶幾上,自來熟的樣子,讓楊書不由自主看向夏冬,默默在心底感嘆有其母必有其子。

“大姨千萬別麻煩,我在北方讀了好幾年書,最喜歡吃的就是餃子了。”他笑着道,打蛇随棍上地換了稱呼。

成年後的生活,早已讓他學會了不再挑食。然而,被人當作小孩般的細細詢問,卻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這份溫暖讓他情不自禁沉浸其中。

“那就好,你先坐着吃點水果,跟書書和冬冬看看電視,大姨跟你伯母這就去廚房包餃子。”客廳裏的挂鐘,時針指向三的刻度,夏宛拉起夏雲就一道往廚房而去。

“書書、冬冬,招呼好小沈。”楊父吩咐一聲,與夏家大姨父自顧自去了活動室,将客廳留給三個晚輩。

“想看什麽節目?”楊書詢問道,手持遙控器将電視機打開,面色有些許不自然的僵硬。

“看你喜歡的就好,我都可以。”感受到她尚未散去的尴尬,他有些手足無措。是他太激進,吓到她了嗎?

“沈遠哲,我很抱歉。大姨,她似乎有些誤會。”數分鐘的沉默之後,就在他準備打破客廳的尴尬時,她開口解釋道,語氣不疾不徐,仿佛在心底演練了很多遍。

那些得她親人喜歡的欣喜,突然化作心底的滄桑。婉言的拒絕,是他慣用的招數,此刻卻化作尖利的刺,突然破開他的心牆,生疼生疼。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任何的拒絕,無論方式多麽的委婉,對于滿懷希望的人來說,都無異于當胸一劍。

過往回憶中,那些幾乎被遺忘的細節,突然變得清晰起來。

“沈遠哲,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對這些明顯不懷好意的人,一定要一次就将他們揍怕。”十年前的那個冬天,教學樓的轉角處,被她訓誡的溫暖,突然變作刺骨的冰冷,“任何的危險和矛盾,都要掐死在萌芽之中。”

她淺淡中的堅定,與十年前如出一轍,卻變成了他無法承受的鈍痛。

如今的他,他的情意,于她來說,是不是也是需要掐死的萌芽?

不慌,不能慌亂,她也許只是無心之語。他默默在安慰着自己,卻沒有勇氣開口求證。将剝開的柚子放回果盤,他有些踉跄地站了起來,勉力掩飾心底的失落,“我去廚房看看,有沒有什麽能幫忙的。”

幹淨整潔的廚房,被收拾出來的臺面旁,夏雲和夏宛各據一角,互相配合着将雪白的面粉揉成團。見到他,夏宛不由得詢問道,“小沈,怎麽不看電視了?”

“伯母、夏姨,我來和面吧!”他将袖子挽起,這一刻的他,急需這種勞動。

“哪有讓客人動手的道理!”夏雲揚起手臂,用袖子擦去額頭的細汗,婉拒道。不同于夏家大姨的熱情熟絡,夏雲要克制得多。

“伯母放心,我力氣大,和面也輕松些。您們準備餡料吧!”他裝作不在意的道,刻意忽視心底的鈍痛,将雙手對着水龍頭搓洗了一番,“再說,今天前來拜訪本就突兀,我哪裏還能心安理得的坐享其成。”

“小妹,咱們這回就聽小沈的吧!”夏宛不知何時挪到了妹妹身旁,用手肘撞了撞夏雲高聲道,“再說,咱們這老胳膊老腿的,年年這麽揉面包餃子,你還不嫌膩煩啊!”

“這,小沈,麻煩你了。”話已至此,夏雲倒也不好意思再拒絕,和夏宛一起準備餃子餡。

夏宛不着痕跡地與妹妹對視一番,在妹妹不贊同的眼神中,她清了清嗓子,狀似無意地問道,“小沈,找女朋友了嗎?”

“夏姨說笑了。我這樣的人,哪裏會有女孩子喜歡?”想起過往,他有些自厭。她出生在這樣溫暖的家庭,一貫正直自守、黑白分明,眼中容不得半點沙子,又怎麽會喜歡耍心機手段的他呢?

“你這孩子,就是謙虛!”夏宛瞄了眼妹妹,看了看靜寂無聲的客廳,試探道,“小沈,聽說你跟我們書書是同學,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啊?”

“十年前,上高中的時候。”

……

隐隐約約的聲音,從廚房的方向傳來,從客氣到熟絡,配合着大姨夏宛的熱乎,讓客廳裏的楊書和夏冬面面相觑。

“我,我去給他們送柚子。”在楊書的怒視下,夏冬機警地端起茶幾上的柚子,落荒而逃似的往廚房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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