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高殿上的這座金椅沒這麽好坐,這一日慕襄的所有時間幾乎都用來批改奏折了,令人頭痛的事一件接着一件。

??手腕都因落筆太多隐隐作痛,依稀記得小臂上的傷口還未處理,不過應當無事。

??先皇慕淮河多日前就因病纏綿病榻,已讓太子慕钰代理朝政一月有餘。

??但從前兩日宮變起,這些奏折便一直積壓到現在,無人翻閱。

??慕襄随意拿起一份,上面是西北地方官員上奏着的有關西北幹旱多月無雨、隐隐有向饑荒發展趨勢之事。

??這一點倒是不過過于擔憂,西北城池人跡稀少,襄國國庫也還算充盈,儲糧豐厚,只要不是常年久旱,釀不出大禍。

??說起襄國儲糧豐厚,這一點還要多虧于太子慕钰。

??早在慕钰還未及志學年歲前,就在師禾的指導下,推演出了一套完整的儲糧防災政策,是為存新食舊之法。

??官府以民價購入百姓新鮮的米糧存入各個地方的糧倉中,來年亦是如此,等到最早儲存進來的米糧快達到儲存時間的極限,再以低于民間的價格賣出供百姓食用。

??這樣一來,糧倉就會永遠堆滿最新鮮的食物,在受到天災時及時補給到百姓。

??說起來雖然簡單,但實行初期确實遇到了不少麻煩,比如要考慮到當地官員貪污的問題,還有一旦确認實施,就需要大量人員來管理糧倉,進出收支都要毫無遺漏……

??可年少的慕钰,卻在閉門半月後将大多的隐患都想出了應對之策。

??雖手段尚還稚嫩,但完善起來确實可行。

??這個政策一出,慕钰的名聲成功炸響在民間,讓襄國人都知道他們有個真心為百姓着想的太子……

??如今距離剛開始實行這套政策已過八年,慕钰推出了不少新政并成功實施,民心完全攏在了他身上,襄國子民恐怕都快忘了他們當朝皇帝是慕淮河。

??慕襄将謀逆的罪名安在慕钰身上的行為着實不算良策,可也沒有更好壓制慕钰的辦法。

??他只能這麽做,哪怕沒人相信。

??“殿下,禦膳房為您熬制酸梅湯已經冰鎮好了,奴才為殿下盛一碗吧。”尚喜領着端着盤子的宮女前來。

??“不必。”

??慕襄垂眸翻閱着下一份奏折,說的是邊境異族蠢蠢欲動,不夜城裏已經第八次離奇死了百姓,官府懷疑是異族挑釁所為。

??腦海中突然閃過幾個模糊的畫面,慕襄看不清晰,只是頭部像是抽了一樣似的疼起來。

??“殿下這是怎麽了?”尚喜一慌,“可是累着了?奴才這就去傳喚太醫……”

??“不用。”慕襄輕揉了揉太陽穴,眼中慢慢恢複清明。

??他看着手中奏折半晌,突然道:“備一份酸梅湯送去未央宮。”

??尚喜:“……奴才領命。”

??慕襄看着尚喜轉身離去,想了想還是叫住了他:“我親自去。”

??尚喜将二殿下整理儀容的樣子看在眼中,一時無言,頗有些古古怪怪難以言清之感。

??雖說雅帝在世時也對國師禮遇有加、極為敬重,但也不至于如此……如此上趕着獻殷勤的地步。

??慕襄并不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有問題,确認自己儀态工整後,便前去了未央宮的方向。

??未央宮是皇宮中最大的兩座宮殿之一。

??它是當初雅帝為自己的結發妻子建設的宮殿,後來他因病離世,他的皇後不久後便被宮女發現服藥自殺,竟是選擇了殉情而去。

??兩人的感情那時在民間被歌頌了好一段時間,未央宮便作為皇後的居所保留了下來。

??慕淮河前後兩任皇後也是住在未央宮,直到慕襄母妃被打入冷宮去世,這座宮殿才一直空落至今。

??這座過去承載女子歡聲笑語的宮殿,如今卻禁锢着他們的國師大人。

??“國師大人,殿下來了。”尚喜對着正在桌案旁寫字的師禾說。

??“在寫什麽?”慕襄問。

??“襄。”師禾回。

??慕襄走過去,雖然宣紙上字跡還未完成,但已經可以看出是一個“襄”字。

??這個“襄”字占據了宣紙的絕大部分面積,也激起慕襄一陣心悸。

??他不知道師禾寫的是慕襄的襄,還是襄國的襄。

??慕襄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心悸,他摸向自己的心髒處,注視着師禾鋒利的筆跡。

??明明慕襄的襄和襄國的襄是同一個字,他卻偏偏想要把這字拆開來看。

??“夏日炎熱,孤讓人給國師送來了酸梅湯。”慕襄控制着自己将視線從宣紙上移開,努力擠出一絲笑意。

??師禾沒拒絕慕襄的好意,和慕襄一起坐到茶幾旁,并先給他盛了一碗,再給自己盛了一碗。

??“……”慕襄喉嚨上下滾動了一番,“這種小事自然有宮人來做,國師不必親自動手。”

??“無妨。”師禾神色依舊淡淡,“殿下今日披審奏折可有遇到難事?”

??“……不曾。”慕襄并不想和師禾談政事,可如果抛開政事,他一時半會兒竟想不到可以和師禾聊哪些話題。

??師禾抿了一口冰涼的酸梅湯:“群龍宴會離開宴還有月餘,殿下得抓緊些,屆時多國使臣來訪,魚龍混雜,須時刻堤防,注意安危。”

??群龍宴會兩年一辦,襄國作為七國之首,宴會舉辦地點自然在襄國的京城。

??而其他六個國家都會派使臣過來,備上上貢的厚禮前來赴宴。

??師禾難得說這麽多話,慕襄卻不以為意:“出事不是更好?孤死得透一點,國師和丞相便可以将太子從牢獄裏放出來——繼承大統了。”

??師禾微不可見地蹙了下眉頭:“殿下若只把天子之位當作兒戲,那不如一開始就不要争。”

??慕襄和師禾對視半晌,氣氛有些凝固。

??宮女太監們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低垂着眼眸望着地面。

??最終還是慕襄先洩了氣,他垂下視線,聲音很輕:“不争怎麽能得到想要的呢。”

??師禾問:“殿下想要什麽?”

??慕襄沒有回答,不是不想說,是不知道怎麽說。

??他想要什麽?想要這權勢,想要做萬萬人之上過奢靡的生活……

??還想要師禾留在宮中,想要他多看自己兩眼,想要他多與自己說說話。

??好像這些就夠了,但又好像不止如此。

??慕襄皺了皺眉,突然就不想再說了,他倏地起身:“明日孤會派些人過來,國師看中誰留下便是。”

??這偌大的未央宮,空蕩蕩的只有師禾一個人。

??他是昏了頭,竟然連伺候的人都沒安排。

??慕襄轉身便要離開,可剛踏出一半的門檻,又有些別扭的回頭:“晚些時候,國師來養心殿用膳吧。”

??師禾微微颔首,注意到慕襄的視線幾次落在桌案的宣紙上,他道:“待我再落幾筆,殿下可以帶走。”

??慕襄愣了愣,本來已經跨出去的腳步硬生生收了回來。

??他看着師禾走到桌案前,起身沾了些墨開始寫最後三筆。

??慕襄突然出聲:“你剛剛……”

??“殿下想說什麽?”

??“……沒什麽。”

??慕襄輕輕搖頭,将吐了一半的話收回。

??剛剛師禾沒有自稱本座。

??他注視着宣紙上磅礴大氣的“襄”字,突然明了師禾寫的一定是襄國的襄。

??畢竟他一個“鸠占鵲巢”的人,如何能入得了三朝國師的眼?

??不過慕襄也沒什麽惱意,他倒是發現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剛剛他話說一半收了回來,師禾的眉頭皺了皺。

??師禾難得有這樣顯眼的神色反應,慕襄猜測着,師禾應是不喜別人話說一半藏一半。

??兩人等了一會兒,宣紙上的墨跡幹涸後,師禾将其卷起,遞給慕襄。

??後面再無言語。

??尚喜跟在慕襄身後走了好長一段路,突然聞見自家主子問:“對于孤讓國師住進這未央宮,你怎麽想?”

??尚喜思忖片刻,留有餘地道:“殿下或是想讓國師大人妥協……”

??慕襄停下腳步,問:“妥協什麽?”

??“這……”

??尚喜不敢再多說,連忙跪俯着:“殿下行事缜密,奴才不敢妄言。”

??“你是覺得,我在羞辱他?”

??慕襄回過頭來,若有所思,“畢竟堂堂三朝國師,如今卻被禁锢在一個女人住的宮殿裏……”

??尚喜渾身一抖:“殿下所行定有殿下的道理,奴才……”

??“行了,起來吧。”慕襄漠然地看了他一眼,邁開腳步。

??他給自己找了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國師府威信日漸壯大,逐漸有壓倒皇權的趨勢,若再不打壓,不消幾時,襄國怕是就不姓慕了。”

??尚喜恍然大悟:“殿下聖明。”

??聖明的殿下自己卻滿心空蕩,不明白自己把師禾锢在未央宮的意義何在。

??他說的那番話倒也有理,國師府的民心本就隐隐有着壓倒皇權的趨勢,但因為太子慕钰之前在民間的影響力為皇權扳回了幾局。

??可天下誰人不知,慕钰是國師的學生?

??長久以往,國師府在百姓心中的威信遲早要壓于皇室,這不算好事。

??可國師府的主人是師禾。

??慕襄剛剛的那番話也只能騙騙別人了,他自己清楚,師禾若對帝位感興趣,他的父皇慕淮河當年怕是根本沒有登基的機會。

??“這幅字給孤裝裱……誰!”

??慕襄話說到一半,耳邊微動,聽到了一絲細微的風聲。

??可避讓的動作到底是晚了一部,他黑金的袖袍被割開了極長的一道口子,傷口處跟刺痛得有些灼人。

??他捂着手臂臉色冰冷地看着被暗衛制住的刺客:“光天化日來皇城行刺,好大的膽子。”

??暗衛摘下刺客的面罩,慕襄臉色陰郁地看着他:“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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