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面前腐屍身上的腐肉慢慢脫落,化為了一具灰白色的骷髅,只剩下脖子上的紅繩玉佩随風蕩起。
??骷髅的嘴巴一張一合:“我只是想看看,究竟要來多少次,他才會……”
??他才會什麽呢?
??後面的話慕襄沒再聽清,而是因為胃裏的翻滾從夢中驚醒,猛得起身扒着床榻嘔吐着。
??慕襄吐得極其狼狽,眼淚都溢在眼角,睫毛濕潤地沾在一起,配合着他蒼白的臉色,顯得格外脆弱。
??“喝點水。”一只手伸到慕襄面前,手上握着一只杯子。
??他愣愣接過,擡起眸時看見了師禾,不過好像換了一套衣服,這間雖也是白色,但比之前那件要更素一些。
??師禾注意到他的目光:“殿下前面吐了我一身,剛換過。”
??慕襄遲鈍地點點頭,喝了兩口水後重新靠躺在床上:“我……”
??他還沒說完就驚了一下,沒想到自己的聲音這麽喑啞。
??“常青刺傷你的匕首上有毒。”
??“嗯……”
??出乎意料的,雖然慕襄差點沒了性命,卻沒在第一時間追究常青的罪責,只是眼神有些放空地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什麽。
??“殿下要記得,受傷第一時間先處理傷口。”
??“……”慕襄回過神來,“沒死就好。”
??師禾:“……”
??他喚了聲:“把申禦醫叫來。”
??尚喜早就候在一邊,恭謹道:“喏。”
??申卓墨很快拎着一個小箱子來到了塌前俯首:“臣見過殿下。”
??慕襄不明所以地看向師禾:“國師叫申禦醫來做什麽?”
??師禾說的雲淡風輕:“剮肉。”
??慕襄懷疑自己聽錯了,他上下看了眼申卓墨:“剮誰的肉?”
??申卓墨眼觀鼻鼻觀心就是不看慕襄,也不敢回話,倒是師禾給慕襄解了疑惑:“自然是剮殿下的肉。”
??慕襄:“……”
??他有那麽一瞬間的懷疑,自己到底還在不在養心殿裏。
??是不是慕钰已經從牢房裏出來了,現在這個什麽剮肉就是想着折磨他的法子。
??師禾打開申卓墨端着的箱子,從裏面找出一把合适的刀:“殿下不肯乖乖地及時處理傷口,自然只能這麽處理了。”
??慕襄沉默地看向自己手臂上已經被包紮好的傷口,“它……”
??申卓墨善解人意地提醒道:“殿下,不是這道。”
??慕襄怔了一會兒,突然想起宮變那天,自己制服常青時手臂上被割出了一道小傷口。
??後來不僅淋了雨,他還帶着傷去在浴池裏泡了近半個時辰,随後就睡下了,什麽處理都沒做。
??師禾看向尚喜:“将殿下扶起來。”
??尚喜連忙上前,卻被慕襄揮退,他自己慢慢地用手臂撐起身體,坐直在塌上。
??師禾:“殿下将手給我。”
??慕襄愣了一秒,遲疑地擡起手,放在了師禾的掌心。
??師禾:“……”
??他将自己的手移到慕襄手腕處握住:“申禦醫可以動手了。”
??慕襄久久沒能回神,全身心都緊繃起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和師禾皮膚相觸的地方。
??他的掌心似乎還殘留着師禾的體溫,和平日的冰冷不同,師禾皮膚是溫熱的,帶着些許暖意。
??因為太瘦了,他的手腕能完全地被師禾掌心包攏。
??申卓墨捋起慕襄的寬松的袖袍,尖銳的刀伸出那處深紅色的傷口。
??慕襄打了個顫栗。
??不知是因為刀尖相觸帶來的疼痛,還是因為手腕處師禾修長的手指不經意地輕輕滑過。
??又癢又麻。
??“疼?”
??師禾手的力道和他外表的修長雅致完全不同,握住慕襄的時候他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
??“……嗯。”慕襄的視線從師禾的手上移開,看向自己的傷口。
??申卓墨雖為禦醫,但也沒有為人剮肉的經歷,因此第一刀下去時,不僅慕襄皺起了眉頭,他自己也冒出了一滴冷汗。
??申卓墨偷偷擡眼看了眼慕襄的臉色,暗中叫苦。
??國師幹什麽把這種苦活交給他來做?還是做得不好就有可能掉頭的那種。
??師禾不知道是不是接收到了他求助的目光,直接拿過他手中的刀柄,微微坐在床邊:“殿下,冒犯了。”
??申卓墨如蒙大赦地退到一邊,松了口氣。
??慕襄抿了下唇:“你動吧。”
??師禾垂下眼眸,一只手繼續握着慕襄細瘦的手腕,一只手拿着刀柄輕輕挑起慕襄的傷口,幹脆利落地刮下一片粘黏着膿水的肉。
??慕襄沒忍住悶哼一聲,額頭上浮起一層細密的汗珠。
??他挺怕疼的。
??幼時在母妃的母家生活,和自己同齡的世子最愛欺負他,喜歡搶他的東西,喜歡在他走路的時候絆倒他,有時還會帶人在他讀書的時候扔石子。
??他本也應該如同各個世家子弟,如同慕钰一樣學識淵博,懂得禮儀進退……
??可他從出生那天起,就被一個不名的“可能危害太子安危”的預言駁回了生存的權利。
??若不是他的母妃當時是皇後,他怕是一出生就會夭折在皇城中。
??于是自幼寄人籬下,疼了苦了都無人言說,身上的傷口也只能獨自舔舐着,等待着時間将它愈合。
??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殿下放松些。”師禾拿刀面拍拍慕襄的小臂,示意他別緊繃着皮膚。
??慕襄強行讓自己松弛下來,等待着師禾用刀尖第二次探入傷口。
??他重重咬着嘴唇:“為什麽不在我昏迷的時候……”
??剮肉。
??師禾将第二層爛肉剮下,撇進紗布裏:“殿下醒得太早了。”
??申卓墨聞言幫忙解釋道:“國師大人給殿下施針解毒,耗費了三個時辰,拔針時殿下吐了血,濺在了國師大人身上……”
??慕襄明了,知道師禾是回去換了衣裳,結果剛回來自己就醒了。
??他道:“今日麻煩國師了。”
??慕襄忍着痛抽回了被師禾握着的手腕,心中有種古怪的悵然若失之感。
??他有些茫然地和師禾對視了一眼,不明白自己到底想做什麽。
??覺得肌膚相觸不适抽回的是他,但最後覺得心裏空蕩不舍的也是他。
??師禾起身側開:“勞煩禦醫幫忙包紮一下。”
??這活他熟。
??申卓樂颠颠上前,熟練地幫慕襄上藥包紮。
??師禾先走了。
??慕襄看着他的背影神色莫名,不懂師禾到底在想什麽。
??不是覺得他不适合做皇帝嗎,不是認為他那位好學生才是天運之子嗎,那又為什麽救他?
??此刻殿中已無外人,申卓墨斟酌道:“殿下,臣鬥膽問一句,您将國師大人锢在宮中,是為了哪般?”
??慕襄頓了一秒,沒有回答。
??他也不清楚。
??或是怕在自己上位後國師在外面搞些小動作,又或是怕慕钰與皇城無緣後他直接遠走……
??也或者,只是想離國師近一點,多近那麽一點而已。
??慕襄道:“孤自有定奪。”
??申卓墨後退一步,拱了拱手:“那敢問殿下,皇城之中那麽多宮殿,為何是偏偏是未央宮?”
??慕襄:“……”
??申卓墨嘆了口氣:“吾國百姓對國師敬重有佳,當下消息還未傳出,但終于有一天紙包不住火,屆時怕是會民怨四起,認為殿下在羞辱國師大人……”
??申卓墨問出了尚喜疑惑許久的問題,他偷偷擡頭,看了眼這位即将上位的年輕帝王的臉色,竟是感覺到了一絲脆弱的茫然。
??他打了寒顫,前幾日慕襄心狠手辣的手段還歷歷在目,所以是錯覺吧。
??“孤有分寸。”
??這個問題沒有答案,慕襄揮退了所有人,自己安靜地靠在塌上假寐。
??——
??“你誰?要做什麽?”牢頭緊緊盯着前面那個身形猥瑣的人,皺着眉問。
??那人轉過身來,穿着獄卒的衣裳,恭敬又有些讨好地說:“大人,我是新來的。”
??“新來的?”牢頭狐疑道,“我怎麽沒見過你?”
??“我二叔是老李啊大人,我是他侄子,昨天剛來。”
??“是嗎?那別在這瞎轉悠,幹活去。”
??“好勒大人!小人鬥膽一問,這前面盡頭處關着誰啊?”
??“還能有誰?敗寇而已。”牢頭不耐煩地揮揮手,“滾滾,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
??“嗒……”
??晶瑩的水珠鑽入石縫裏,慢慢滲透到下一層,慢慢悠悠地滴落。
??粗長的鎖鏈從石牆慢慢延伸到到中央,一個穿着囚服的男子跪在地上,微閉着雙眼。
??他的四肢都被鎖鏈纏繞着,衣服上是大片大片幹涸的血跡。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被鎖住的人眼皮動了動。
??直到腳步的主人出現在他眼前,喚了一聲“皇兄”。
??他睜開眼,看着一雙鑲嵌着金絲的黑靴。
??“別這麽叫我。”他的聲音沙啞,“草民擔不起殿下這聲兄長。”
??“是啊,怕是在皇兄眼中——只有常青這麽一個弟弟吧?”
??“……”
??慕钰猛得擡頭看向慕襄:“你把他怎麽樣了?”
??慕襄垂眸看他,牢房外陡然傳出一陣動靜,沒過一會兒,便有侍衛拉着常青從臺階上來到地下這一層,讓他跪在地上。
??“殿下……常青無能,沒能幫您殺死逆臣……”
??常青嘴角還殘留着血痂,身上又被鞭打過的痕跡,衣服破碎,一看就是被折磨過。
??慕钰的手臂微顫,眼中劃過一絲不忍,最終都化為一聲嘆息:“你是傻嗎?”
??“殿下……”
??慕襄面無表情地看着這場主仆情深的畫面,仿佛這兩人才是主角,而他不過是一個害得主角處境危急的反派,罪大惡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