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今夜下了一場大雨,一如宮變那日,将皇城洗刷得幹幹淨淨。

??慕襄站在窗前,望着外面被雨水打得極其蔫吧的花叢,默然不語。

??夜色已深,只有燭火獨自燃燒,涼意順着皮膚攀岩一直滲入骨子裏。

??“陛下,該歇息了。”尚喜恭謹地勸道。

??慕襄點點頭,回到塌前,宮女低垂着眼幫他褪去衣衫,再規矩退下。

??他突然喚道:“尚喜。”

??尚喜一愣:“奴才在呢。”

??慕襄:“孤若記得沒錯,你今年二十有三了?”

??尚喜:“……正是。”

??慕襄意有所指道:“若是尋常男兒,怕是早有妻妾環身,兒女雙全了。”

??尚喜面相不錯,屬于俊秀樣貌,若是生在好一點的家庭,怕也是一個溫潤如玉的少年郎。

??“……”尚喜不知道慕襄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只好斟酌着回答,“在遇到陛下之前,奴才也曾向往過,可如今能夠伺候陛下,便是奴才最大的福分。”

??慕襄側躺在塌上,和尚喜隔着一個薄薄的屏風:“你當真覺得伺候我是福分?”

??“陛下寬仁,能伴在身邊伺候自然是奴才的福分……”

??慕襄眼裏閃過一絲古怪,他倒是沒想到,第一位稱他寬仁的會是一個奴才。

??尚喜頓了頓,又道:“何況若是沒有陛下,奴才如今怕還不知道在哪個陰溝溝裏茍延殘喘呢。”

??別看尚喜現在一副卑恭的樣子,但慕襄心裏清楚,他們其實是一種人。

??第一次見面時,尚喜還不是慕淮河身邊的貼身太監,只不過是一個無名小卒,誰都能在他臉上踩上一腳。

??恰逢那日他被人堵在假山後欺辱,慕襄略施小計将他救了下來。

??之所以救他也并非見他可憐,而是因為他被羞辱時眉眼裏中藏匿的沉寂與狠戾。

??後來兩人便少有交流,只是慕襄時常聽到風聲,當時的太監總管收了一個幹兒子,極其寵愛,還給對方随着自己的姓氏取名為尚喜。

??再後來,慕襄已經開始計劃着要動朝局時,又聽聞前太監總管離世,其幹兒子尚喜備受皇帝信任,成功晉升為新一任太監總管。

??再後面的事便是順理成章,即便先帝慕淮河對尚喜不錯,他也依舊為了慕襄當初随手的救命之恩,毫不留情地給先帝下了長達兩月的慢性毒藥。

??“你是怎麽進宮的?”

??“奴才家境貧寒,父親早逝,母親重病,弟弟那年年僅六歲……”

??都是不得已而為之。

??誰不想像個正常男兒一樣有個根,能向尋常人家一樣娶妻生子,為家中延續香火,老來兒孫滿堂?

??可像他這種人,生下來便注定了命運。

??若不是尚喜足夠心狠,都未必能在這吃人的皇城中活下來。

??沒人會把一個閹人當作一個真正的人來對待,對于那些個高高在上的主子來說,他們不過是地面上的一群蝼蟻,閑來無事逗個樂趣,就算捏死一只還有下一只頂上。

??慕襄也沒問尚喜他母親如今怎麽樣了,而是突然轉移話題:“你一個人在這宮中可覺得孤寂?”

??“奴才陪在陛下左右,便是……”

??慕襄打斷了他:“別說這些套話。孤就問你,想找個人作伴嗎?”

??尚喜徹底摸不透這位新皇到底打的什麽算盤了,他連忙跪伏在地:“奴才不敢有此妄念!”

??慕襄無言,半晌道:“熄燈吧。”

??“喏……”

??慕襄躺在床上,即便是夏季,他身下依舊墊着厚厚的被褥,十分柔軟。

??這一夜極為難眠,或許是習慣了未央宮的那張塌,再回養心殿便覺得難以入睡。

??又或是房裏少了另一人的清淺呼吸,于是心裏格外得空落。

??翌日一早下完朝,慕襄便奔着未央宮去,步伐極快。

??路上有成隊的路過的宮女,對慕襄跪下行禮:“見過陛下——”

??慕襄随意颔首,頭也不回地走過,卻對身後側的尚喜說:“倘若哪一日你想與誰為伴了,可于孤說。”

??尚喜微怔,意外于自己這位孤僻冷厲的主子會為自己考慮這種小事。

??慕襄在未央宮前停下腳步,望着大敞的宮門止步不前。

??他半晌才道:“或是将來有一天,你膩了這宮中日子,孤可安排你離開。”

??尚喜徹底愣住了,略帶惶恐地跪下:“奴才願意一輩子伺候在陛下身邊,絕無二心。”

??尚喜誤會了慕襄的意思,慕襄也懶得解釋,他讓尚喜在殿外等候,自己朝着正殿走去。

??師禾正坐在書案前,手捧一本黃書垂眸看着,見慕襄前來也只是淡淡颔首:“殿下。”

??慕襄一直對師禾的一切都抱有窺探之心,他本想看看師禾手上看的什麽書,卻被師禾突然蓋住放回了書架上。

??師禾問:“殿下是來練字的?”

??慕襄別扭地嗯了聲:“怎麽練?”

??“……”師禾看了眼慕襄單薄的服飾,“近日天涼,殿下不妨多穿些。”

??“……知道了。”今日慕襄異常好說話。

??師禾拿出一疊宣紙:“殿下不帶人,那便要自己研墨了。”

??慕襄:“……”

??師禾大概是第一個做得出來讓帝王自己研墨的人。

??但他還是拿出了硯臺,勺了點水放上去,便拿起墨條準備開始起磨。

??師禾拿一旁的書拍了下他的手:“水多了。”

??慕襄:“……”

??光是研墨這一塊就被師禾批了不知多少次,有時是力道不均,有時是姿勢不夠端正,又或是磨的力道過快過慢……

??在他研墨的同時,師禾着墨在宣紙上寫下“慕襄”兩個字,字體整潔而鋒利,有一種出塵的尖銳感。

??“殿下今天的任務就是寫好自己的名字。”師禾給出了樣板,和慕襄調換了位置。

??慕襄本想說什麽,但卻在看到師禾為自己研墨時,下意識地住了口。

??他心不在焉地落下一筆,目光時不時瞟向一旁的師禾,距離近得都能聞到對方身上淡淡的花香,似是栀子花香。

??“國師今日逛過後山了?”

??師禾嗯了聲,再次用書拍了下慕襄的手:“用心。”

??慕襄哪裏用得了心,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一旁的師禾身上了,可又不敢太過分,怕打破這難得的寧靜。

??書案正對着窗臺,外面是一株株還未開花的栀子樹,花骨朵兒隐約有了隐隐約約的香氣,順着雨後清晨的涼風一起飄入慕襄的鼻尖。

??師禾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麽垂眸繼續研墨。

??研墨也是門講究的事,師禾的衣袖微微捋起,動作如同神色一般從容不迫,不疾不徐。

??慕襄寫着寫着就跑偏了,因着滿心想的都是師禾,于是剛寫完一個“慕”字,下個字便不由自主地寫成了“師”。

??直到對上師禾莫名的眼神他才反應過來,心裏有些躁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癢:“剛走神了。”

??師禾放下墨條,走到慕襄身側:“殿下心不靜,是練不好字的。”

??在慕襄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的右手突然被輕輕握住。

??意識到握住自己的人正是師禾時,他整個人都像是僵化了一動不動。

??師禾的聲音就響在他耳邊:“昨日不是護着江城,只是如今襄國外患嚴重、兵力不濟,江家手上握着襄國半數糧倉,還有兩個工程未能結束,這時候不能出現狀況。”

??師禾說的什麽慕襄完全沒聽清,大腦像是一片混沌面色凝固,被覆蓋着的手背隐隐發燙,溫度一直從指尖燒到心尖。

??“殿下放松些。”師禾再次拍拍慕襄的手背,不過這次用的是手。

??慕襄這才恍然回過神來,盡可能地放松自己,順着師禾的力道一筆一劃地寫起自己的名字。

??師禾淡道:“不論殿下和太子之間有何溝壑,但如今殿下是皇帝,便應該以民為先。”

??慕襄頓了頓:“我明白。”

??丞相宋晉讓他允諾不動江家,大半原因也是為此。

??師禾和宋晉都不是會專心擁護誰的人,他們做的任何事說的任何話,出發點都是為了襄國考慮,為了民衆考慮。

??慕襄明白這點,所以無論心中如何不适,都沒法責怪師禾一個字。

??慕襄能感覺得到師禾近在咫尺的體溫,不太自然地動了下身體,裝作不小心撞上師禾的樣子,享受那兩秒中的體溫相觸。

??這一刻他不去想自己為什麽想要離師禾近些,也不去想為什麽這麽貪戀他的溫度,只是遵從着本心做着自己歡喜的事。

??師禾握着慕襄的手帶着他寫完“慕襄”兩個字:“殿下這字有待加強,若想折子批得漂亮些,還要多練。”

??他們之間的距離倏地拉遠,慕襄筆尖微頓,心裏空落落一片。

??他只在這待了一個上午便要回去了,禦書房還有很多折子要批,走之前他猶豫問道:“國師寫的這兩個字……”

??“殿下可以帶走。”

??師禾從室內拿起一盆剛插好的栀子枝,遞給慕襄:“殿下喜歡可以帶回去,澆水就可養活,也能多靜心。”

??“……”慕襄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看着手上這盆還未綻放的栀子花,突兀道,“民間男子若給女子送上一支栀子,意味着想要一生守着她。”

??師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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