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冷嫣茫然片刻,直到左肩傷口傳來劇痛,她這才确定自己不在做夢。

可是姬玉京突然出現在她卧房裏,還說些沒頭沒腦的話,實在反常。

她借着琉璃窗中透進的月光仔細打量小師兄,只見他神色慌張,額上沁着一層細汗,和平日判若兩人。

冷嫣心頭一跳,莫非小師兄是練功出了岔子,邪魔入體了?這種事雖罕見,門派中也并非沒有先例。

姬玉京仿佛知道她所想,一挑眉,沒好氣道:“我沒被奪舍,但你若不跟我走,恐怕就快了。”

這神情口吻是小師兄無疑。

可他的話讓冷嫣越發糊塗,什麽奪舍?她好端端地在門派裏,有師尊和那麽多疼愛她的長輩們在,誰能來奪她的舍?

姬玉京心知謝爻在她心裏的分量遠比自己重,不解釋一二她決計不會跟自己走,只得壓低了聲音道:“我在藥廬裏沒查到,傳音給家中的書童,在藥典一條小注中查到了……總之血菩提至陰至邪,從沒有人用它入藥,只有人用它施移魂術。”

移魂術是化外巫人的邪術,冷嫣自小修習的都是正統道術,對此聞所未聞,聽得一頭霧水。

姬玉京“啧”了一聲:“就是用來奪舍。”

冷嫣連連搖頭,斬釘截鐵道:“不可能,小師兄一定是哪裏弄錯了。”這話實在荒謬,師尊救了她的命,又悉心教導她十年,她怎麽會懷疑他,何況她這具一無是處的凡人軀殼,有什麽可圖謀的?

姬玉京當然知道謝爻在她心裏的分量有多重,不可能僅憑一朵邪花、一條注解相信他,又氣又急:“我查過這些年藥廬每旬往你們招搖宮送的藥材,其中有幾味靈藥分開看都是補氣生靈之物,可是調和在一起,只會讓你的經脈越來越弱,這些年你的身體是變好還是變差,自己感覺不到嗎?”

冷嫣仍舊搖頭,可姬玉京的話像一根針刺入她心底,不安、恐懼……瞬間湧出來,或許那裏原本就存在着一條縫隙。

她想辯駁,可是無法否認。剛來重玄時她的身體并沒有那麽孱弱,這些年卻是每況愈下,但她從來沒懷疑過師尊親自為她煉制的丹藥有什麽問題,還時常懊惱自己的身體不争氣。

姬玉京見她神色終于松動了些許,低聲道:“這些事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總之你要相信我,我不會害你。”

冷嫣搖搖頭,即使小師兄說的是真的,她相信師尊這麽做一定有他的原因,她不信他要害她,其中一定有什麽誤會。

那是與她朝夕相處,無微不至地關懷了她十年的師尊啊!

姬玉京看見她的眼神由茫然猶疑重又轉為堅定,心頓時往下一墜。

他急道:“你就沒想過仙君為什麽把你從下界帶回宗門,從來不收徒弟的他偏偏收了你一個凡人做入室弟子?”

冷嫣沒說話,但她的眼睛仿佛會說話,她在用眼睛問他。

殘忍的真相就在嘴邊,可姬玉京對着她這雙眼睛,嗓子眼好像被什麽堵上了。

就算把真相告訴她,她會信嗎?一個是自小敬重仰慕的師尊,一個是關系平平還經常挖苦自己的同門,她更信任哪個不言而喻。

果然,冷嫣道:“其中一定有誤會,小師兄先回去,明日我向師尊問明白再告訴你。”

姬玉京破釜沉舟道:“既然你不信,我帶你去看樣東西,看了你就知道我沒騙你了。”

冷嫣仍舊遲疑着,姬玉京已經一把将她拉起來,拽着她就往外跑。

她體弱多病,自然拗不過姬玉京,又不敢出聲——無論如何小師兄都是好心,若是引來守夜的道僮,難免累他受罰。

她只得道:“我們要去哪裏?”

姬玉京道:“清涵崖。”

冷嫣駭然,清涵崖石窟是門派中的聖地,也是師尊平日閉關修煉之所,擅闖聖地,若是被發現,輕則受罰,重則逐出宗門。

何況洞外還有兇獸看守。

姬玉京道:“我知道有一條密道可以通到窟外,也帶了隐蔽氣息的法器,你跟着我便是。”

冷嫣道:“師尊……”

姬玉京道:“我已假冒師父傳音信,将你師父引到葉蟄宮去了。”

冷嫣腦袋裏仿佛有雷炸開,小師兄真是膽大包天!

不過事已至此,她反而不再猶豫,盡管她仍然堅信一切全是誤會,但小師兄為她的事犯了大錯,她便沒有獨善其身的道理。

“好,”她點點頭,輕聲道,“我跟你去。”

這下輪到姬玉京一怔,不過他轉念一想,她敢獨自跑去禁地偷花,可見膽子不小。

兩人不再說話,蹑手蹑腳地推開門走了出去。

剛出卧房,廊檐上的玉鈴忽然無風自動,齊聲振響,丁零當啷響成一片。

姬玉京臉色一變:“糟了,這裏布了陣!”

幾乎是同時,熟悉的聲音随風飄來,山泉般清冽,同時又如宮弦般低沉:“你們要去哪裏?”

姬玉京臉色一變,随即意識到,他那點小伎倆,怎麽能騙到玄淵仙君。

冷嫣卻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如釋重負,紙包不住火,被抓個正着也不全是壞事。

她垂首行禮:“師尊……”

話音未落,姬玉京上前一步,将她擋在身後,躬身行禮:“弟子拜見仙君。”

“免禮。”謝爻背着月色而立,臉藏在檐廊的陰影裏,神色莫辨,袍袖在夜風中飛舞,獵獵作響。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可沁出陌生的寒意,讓冷嫣不由自主瑟縮了一下。

與此同時,姬玉京感到一股強大的壓迫感席卷而來,幾乎将他脊背壓彎。

他強壓下喉頭湧出的陣陣腥甜,扶着闌幹,用盡全力站直身體,昂起頭。

冷嫣注意到小師兄的異樣,忙從他身後走出來,向師父請罪:“師尊別怪小師兄,是徒兒半夜傷口疼,這才傳音請小師兄來看看。都是徒兒的錯,要罰就罰徒兒吧。”

這無法解釋姬玉京假傳音信,但她一向嘴笨,也缺乏急智,實在編不出像樣的理由。

姬玉京伸手将她往後拽,然而他方才全憑一口氣屏着,氣一松,在玄淵仙君的威壓之下差點跪倒在地。

冷嫣忙上前扶住他。

謝爻不發一言,一瞬不瞬地打量着兩個少年人。

冷嫣看不清師尊臉色,寒意卻像游蛇一樣沿着脊背往上爬,一切都不對勁,眼前的師父明明那麽熟悉,卻又那麽陌生。

沉默有時,謝爻輕輕嘆息:“嫣兒,你不會撒謊。”

他頓了頓道:“你想去聖地,為師可以帶你去。”

“哪裏也不準去!”不等冷嫣說話,姬玉京再次攔住她。

謝爻并不看他,仿佛他只是路邊的一顆石子,他平靜地向冷嫣道:“嫣兒,過來。”

語氣溫柔一如往昔,那個清雅溫和,谪仙人般的師尊,似乎又回來了。

冷嫣心底的恐懼更甚,她轉頭看姬玉京,師兄的嘴角有血滲出來,她知道師父再不收回威壓,小師兄很快就會撐不住,連髒腑都要破裂。

她下定了決心,松開姬玉京的胳膊,往前走了兩步:“師尊……”

姬玉京感到身子一輕,脊背上的千斤重負瞬間消弭。

他佯裝擡袖抹嘴角的血,忽然将衣袖一揚,一道金光自他袖管中飛出,在半空中分成十二道金芒,金芒突然化作十二條金龍,直取謝爻面門。

謝爻不閃不避,甚至連劍也未出鞘,只是輕輕揮了揮袍袖,那十二條金龍頃刻間化為烏有,一幅繡着金龍的黑幡懸浮在半空中,自下緣開始燃燒,轉眼就燒成了灰飛。

姬玉京臉色煞白,這應龍幡是母親留給他的保命法器,窮桑氏的傳世之寶,他原本以為至少能拖延他片刻,卻沒想到謝爻的修為已臻至化境。

威壓再次排山倒海地襲來,如萬丈怒濤,仿佛要将一切碾成齑粉,姬玉京這才知道方才那次謝爻留了多少情面,甚至現在,他也不知道他究竟使出了幾成功力,他想要憑一己之力阻攔他,可笑得好似螳臂當車。

姬玉京甚至來不及感到恐懼和絕望,便聽見身體裏接連不斷傳來“咔咔”聲,那是骨頭碎裂的聲音,接着是遍布全身的尖銳刺痛,碎骨紮破髒腑、截斷血管,刺穿皮肉……他支撐不住倒了下去,眼睛仍看着少女的方向,他聽見少女失聲驚呼,急急忙忙向他奔來。

真笨,他心想,哭起來也難看。

可他還是竭力睜大眼睛,想将她看得更清楚些。然而眼裏升起了紅色的霧,霧越來越濃,終于凝聚,流淌,成了一條殷紅的河。

冷嫣不顧師父還沒收手,向姬玉京撲過去。

慘白的月光照在少年的臉上,他目光渙散,緩緩擡起手,從懷裏掏出一個錦囊,似乎是要遞給誰,她想去接,卻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猛然拽開。

少年眼中的神采漸漸消失,手無力地垂下,錦囊從他手裏落下,裏面的東西撒了出來。

淚眼模糊間,冷嫣看見那是幾顆火色的種子,在黑暗裏像點點燭光。

她自小喜歡莳花弄草,到處搜集奇花異草的種子,這些是她一直苦尋不得的離朱草種子。

少年的臉龐慢慢失去生氣,變得陌生起來。

她想喚他,可喉頭像是被什麽堵住了,發不出聲音來。

下一刻,她撞進一個熟悉的懷抱中,霜雪的氣息絲絲縷縷纏繞起來,像繭一樣将她裹進。

“睡吧。”師父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就像幼時哄她入睡。

他的聲音裏好像注入了魔力,突然有一股困意向冷嫣襲來,她奮力抵抗,可意識很快變得混沌一片,眼皮似有千斤重,終于落下來,把她關進了沉沉的黑暗。

……

冷嫣是凍醒的。

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感到冰寒刺骨,比他們殺羊的那天還冷,比她手腳被緊縛,躺在冰天雪地裏那夜還冷。

涼意從四面八方鑽入她的骨頭縫裏。

她想睜開眼睛看看周圍,然而眼皮發沉,怎麽也睜不開。

她依稀記起昨夜的事,一時分辨不出那究竟是真的還是一場夢。

大約是夢吧,若非是夢,怎會那麽匪夷所思?

或許只是因為肩頭的毒傷發作,她才會這樣冷。說不定睜開眼睛一看,自己正好端端地躺在招搖宮自己的床上呢。

冷嫣這麽想着,用盡全力,終于睜開了眼睛。

眼前一片模糊,像是眼裏起了層白霧,霧裏有無數光點在晃動,晃得她頭痛欲裂。

她不知道自己是還沒從噩夢中醒來,還是又墜入了另一場噩夢中,心裏害怕,喚道:“師尊……”這兩個字從來意味着安心,不由自主便脫口而出。

沒有應答。

昨夜的記憶變得清晰,眼前出現一片殷紅,冷嫣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失聲喊道:“小師兄——”

只有她自己的聲音空空地回蕩着。

冷嫣只好眨動着雙眼,努力看清周遭的東西。

良久,眼裏的霧終于慢慢散去,視野逐漸清晰。

她發現自己身處一個深不見底、冰寒刺骨的洞窟中,岩壁上因寒冷結了層寒霜,窟頂懸下無數冰淩,數百顆夜明珠排列成二十八宿,如星宿般緩緩旋轉着,映照得冰淩熠熠生輝。

洞窟中央懸着一塊巨大的冰,晶瑩剔透,宛如水晶。

冷嫣認出那是采自極北之海海底的玄冰,極其罕見,她見過的最大一塊也不過巴掌大小,已是價值連城。

她不自覺地向玄冰走去。

冰面上隐約出現一張熟悉的臉。

冷嫣起初以為那是她的倒影,可又覺哪裏不對勁。

随即她意識到自己睜着眼,而冰上的“影子”雙目緊阖。

她不禁打了個寒顫,那不是她的影子,分明是封在冰裏的另一個人。

那人有着和她極為相似的面容,但仔細看,便能瞧出區別來。她的臉龐和嘴唇沒有一絲血色,像是用整塊冰雪雕琢成的,沒有一點瑕疵,她的左眼下也是幹幹淨淨,少了那顆細小的痣。

她也比她美得多,即使她一動不動,連眼睛都未睜開。

她的神态是寧谧又舒展的,她的下颌微挑,嘴角上揚,長睫在冰裏纖毫畢現,仿佛随時會像蝴蝶振翅一樣顫動起來。

她的周圍像是有個無形的漩渦,任何人只消看她一眼,便會移不開目光,直到整個神魂都被牽引着落入漩渦裏。

即便她仍在冰裏沉睡着,冷嫣也能毫不費力地想見她光芒萬丈、妩媚靈動的樣子。

而她,雖然生着如出一轍的眉眼,卻平庸、畏縮、黯淡無光。

“你有沒有想過,仙君為什麽把你帶回來,為什麽收你一個凡人為徒?”

困擾了她十年的疑團,答案呼之欲出。

冷嫣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怔怔地望着冰裏的女子。

她甚至沒注意到身後響起熟悉的腳步聲。

待她意識到時,謝爻已經走到了她身旁。

他好像看不見她,只是用她從未見過的眼神注視着冰裏的女子。

冷嫣嘴唇哆嗦了一下,“師尊”兩個字到了嘴邊,卻叫不出口。

謝爻在玄冰前伫立良久,擡起手輕觸了一下冰面,仿佛要替那女子理一理有些散亂的鬓發。

随即他收回手,視線卻仍然牢牢牽系在那女子身上。

冷嫣齒關直打顫:“她……”

謝爻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玄冰裏的女子:“這是你的小師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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