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出乎所有人意料,得知此事,一向有些嬌縱任性的郗子蘭不哭不鬧,也不去找謝爻求證,卻将自己關在屋子裏,從早到晚,整整一日,連許長老來了都不開。

許青文無計可施,只好去清寒崖請謝爻出關。

郗子蘭這才打開房門走了出來。

時值初冬,仙門雖不比凡世,可畢竟不是陽春,這個時節已有些冷了。

郗子蘭只着一件單薄春衫,赤着雙足便走到廊庑上。不知為何,足足過了十年,她的神魂與軀殼仍舊未能完全融合,她又在玄冰中過了兩百年,本就比常人畏寒,不過走了幾步,玉趾已凍得通紅。

她仿佛渾然不覺,紅着眼眶,淚光朦胧地看着謝爻,小心翼翼道:“阿爻哥哥,你這三年總是閉關,是因為不想見到我麽?”

她一向是活潑明媚的,即便死在冥妖腹中也只是一瞬間便失去了知覺,未經痛苦,也未留下多少陰霾。

可此刻她臉上的凄然便是心腸最硬的人見了也要心碎。

謝爻溫聲道:“別胡思亂想。”

一邊解下身上青袍,想要替她披在肩頭。

郗子蘭卻往後退了一步:“可是因為看見我會想起她?”

不等謝爻說什麽,她的眼淚已經洶湧而出。

她頃刻間崩潰,捂住嘴泣不成聲:“要是早知道會這樣,我情願不要軀殼,情願不要醒過來……”

這倒不是虛言。當初她在玄冰裏偶爾醒來,被寒冷和孤寂包圍,只渴望着能出去,只要能有具軀殼讓她附身,無論什麽樣的都行,可一旦活過來,便越來越看到不足。

如今得知這具軀殼的主人與謝爻還有一段師徒緣分,想到自己無知無覺地封凍在玄冰中,那個人卻能與謝爻朝夕相伴,代替她受盡長輩們的關懷,她心裏越發不是滋味。

謝爻蹙了蹙眉:“別亂想,本就是為了你才帶她回來的。”

他是要說服她,聽着卻有些像自言自語。

冷嫣早已知道真相,可親耳聽到這句話從他嘴裏說出來,仍舊覺得心被尖針刺了一下,盡管她早就沒了心。

對于郗子蘭,這句話卻像一道光,她仰起淚痕交錯的小臉:“當真?”

“嗯。”謝爻颔首。

郗子蘭破涕為笑。雖然謝爻的語氣仍舊是淡淡的,但他一向清冷內斂,能說出這樣的話,便足以說明他在乎的還是自己。

郗子蘭被淚水洗濯過的笑容像春雨後的桃花一樣鮮妍。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喃喃道:“那女孩也怪可憐的。”

她心裏安穩了,心胸頓時開闊了,也有了餘裕去可憐別人。

謝爻無動于衷:“人各有命。”

蝼蟻有蝼蟻的命,冷嫣想。

郗子蘭見謝爻如此絕情,倒越發可憐起那無名的徒弟來。

謝爻見她露出不忍之色,便擡起手,輕輕撫了撫她的頭頂,安慰道:“不相幹的人,別再提她了。”

這個動作冷嫣無比熟悉,剛到重玄門時,她還是時不時想起下界的爹娘,不明白他們為什麽舍得把自己的親骨肉送給別人,當成牲畜宰殺吃肉,每當這時候師父就像能看穿她的心思似的,在她身邊坐下,把手放在她頭頂,輕輕按一下,然後來回撫摩,緩緩地,溫柔地。

他也是這樣溫柔地告訴她:“不相幹的人,別去想了。”

她心裏堵着的石頭似的悲傷,也就慢慢地融化了。

郗子蘭用衣袖抹了抹眼睛,吸了吸鼻子,似埋怨又似撒嬌:“阿爻哥哥,你知道麽?你已經很久沒有摸我頭了。”

謝爻眼中露出笑意:“都這麽大的人了。”

郗子蘭佯怒道:“阿爻哥哥是嫌我老了?雖然我兩百多歲,可是我兩百年大部分時候都在冰塊裏睡着,可不能算!再說這具……”

她說到一半戛然而止,因她忽然想起這具永遠停留在十七歲的軀殼原是別人的。

她又低落下來:“阿爻哥哥,她的魂魄是去了轉生臺麽?還是入輪回了?”

謝爻道:“沒有。”

不用言明,既沒有去轉生臺又沒有入輪回,自是魂飛魄散了。

凡人的魂魄本就脆弱,承受不住修士一劍再正常不過。

郗子蘭不敢再追問下去,害怕聽到殘忍的真相,轉而道:“她的父母手足呢?還在下界麽?我想補償她的家人。”

謝爻斷然道:“不必。”

郗子蘭噘了噘嘴:“你知我最不喜歡欠別人的。何況我也算她的小師叔,不彌補一下,我也于心不安……”

她拉住謝爻的手晃了晃,就像小時候撒嬌要糖:“阿爻哥哥,你就答應我吧……”

片刻的沉默,死一樣的沉默,冷嫣又想起那個雪夜,抵在她脖頸上的刀鋒冰冷,嘴裏有鐵鏽的味道。

她的親生父母,為了一袋糧,把她送到了屠刀下。

謝爻點點頭:“好,都依你。”

刀鋒割斷了咽喉,冷嫣仿佛聽到鮮血噴湧而出的裂帛聲。

随即她才意識到這是風聲,招搖峰在重玄最高處,每年總是這裏最先入冬。

“好冷。”郗子蘭打了個哆嗦。

謝爻把披在她肩頭的青袍裹緊。

郗子蘭把臉埋在寬大的衣襟裏:“真暖,看樣子不久就要下雪了。”

“嗯。”謝爻望了眼庭中被風吹得不住晃動的草木,冷嫣從山間一株株移來的那些不知名的野花野草早已被道童除去,現在招搖宮到處都是郗子蘭喜歡的香草,芬芳名貴,經冬不凋。

……

郗子蘭發了話,自然有人替她将事情辦妥。

不出四五日,冷嫣的父母和弟弟便被帶回了重玄。

冷嫣并不想去見他們,可神魂不似身體那般好控制,她只會随着心念而動——即便那些親人抛棄了她,她還是忍不住去看一眼。

她對爹娘的印象還停留在二十年前,他們又蒼老了不少,臉上皺紋密布,頭發白了近一半,手指甲裏有常年在田間勞作而洗不去的污泥,不過頭臉和身上衣裳還算幹淨整潔。

當年襁褓中的弟弟也已長成了二十來歲的青年,穿着青布道服,戴着道冠,腰佩桃木劍,是凡間修士的裝束。下界修道之風極盛,能送兒子去修道的,家中至少是小有薄産。

老夫妻倆匍匐在地上,對着郗子蘭三跪九叩,語無倫次地表達着敬仰和感激。

“承蒙仙尊不嫌棄小女的賤軀……”

“能給仙尊選上,能讓仙尊得用,是小女的福分……”

“小女要是泉下有知,怕是也要爬出來給仙尊磕三個響頭吶……”

兒子跟着師父學過道家經文,說起話來文雅些:“世間萬物,尊卑有定,命運皆為定數,家姊有此仙緣,實乃她的造化。”

郗子蘭賜下丹藥、金玉,又破格讓那眉清目秀、口齒伶俐的青年入了重玄外門,又開恩讓那對夫婦做了外門雜役。

他們感激涕零,叩頭如搗蒜,恨不得把頭磕進地裏。

冷嫣在高處看着,他們趴在地上的模樣,像極了蟲子。

她以為自己這十年來受盡元神淩遲、神魂煎熬的痛,已沒有什麽痛是她不能忍受的,可直到今日,她才知道,世間另有一種別樣的痛,是只有血脈相連的人才能給她的。

對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來說她是牲畜,對爹娘來說她也是牲畜,他們吃她的肉,飲她的血,寝她的皮,還要抽了她的骨頭來敲鑼打鼓。

郗子蘭補償了軀殼的爹娘,心滿意足,倦意上來,示意仙童打發他們出去。

這下她什麽也不欠那女子了。

她賜給他們的寶物,凡人看一眼便是十世修來的福氣,随便拿出一件,買一百個凡人女孩兒的命都嫌多,何況還給了她親弟弟仙緣。

這若放在下界可是搶破頭的機緣。

郗子蘭一向是很大方的,付得起價錢的人總是大方的。

三個凡人走在石階上,三人的臉上都洋溢着喜色,連步子都比上山時輕快了許多。

男人得意忘形地拍了拍女人的駝背:“沒想到,你倒是給我生了個好女兒。”

女人抹了抹眼睛,點點頭:“我的好女兒,好嫣兒……”

後面的話冷嫣再也聽不到了,她随着回旋的北風漫無目的地飄着,飄着。

重玄九峰靈氣充溢,即便秋冬草木也不會枯萎凋零,青山蒼翠,流水不改,只有風漸漸地冷下來,若不留意,甚至察覺不到四季偷偷變換,忽然有一天,青翠的群山間便飄起了雪。

太陽沉下去,暮山變成煙紫色,月亮升起來,雪飄落下來。

謝爻和郗子蘭在招搖宮的暖廬裏賞雪。

而冷嫣坐在一處無名的峰頂上,她想修煉,靈力只運轉半個小周天便難以為繼,她停下來,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想要提一口氣重新來過,可心訣念了一半,又斷了。

她又想起謝爻縱容地對郗子蘭說:“好,都依你。”

郗子蘭不知道,可他知道。

他知道她的爹娘曾經對她做過什麽,他見過她最狼狽的樣子,他親眼看見她像牲畜一樣被綁住四肢,無助地躺在污泥裏痛哭。

是他伸出手,對她說:“師父帶你回家。”

是他把她從泥淖裏拉出來,也是他把她推進無底深淵。

那時候她痛哭流涕,現在她連哭一場也做不到。

半山腰有一群人在小聲說話,聲音随着山風飄過來。

“也虧得瓊華仙子大度,要我說,何必對此一舉……”

“瓊華仙子心善,非但不計較,還善待那白眼狼的家人……”

“當初到底怎麽回事?”

“當年玄淵仙君去下界除妖,碰巧救了個小女娃,見她生得像瓊華仙子,這才收了她一個凡人當入室弟子。她憑着一張臉長得肖似仙子,占盡了我們重玄的便宜,一聽說仙子要回來,倒賭氣偷偷下山,誤入了迷谷,落得個屍骨無存……”

“明明是她鸠占鵲巢,倒像是別人虧欠她的,真不識好歹!”

“何止!有玄淵仙尊這樣的師父,她心思還不放在修行上,多少神丹靈藥流水似地服下去,十年了還未學會引氣入體,連劍都不碰,成天就知道纏着仙尊……”

“聽說她還對仙尊生了那種心思……”

“就憑她?”

“就是,仙尊滿心只有瓊華仙子,等了她兩百多年,真是癡心妄想……”

“出生低也罷了,還心術不正,本來還覺得她下場太凄慘,看來是咎由自取。”

“她勾搭仙尊不成,便去勾搭姬玉京……”

冷嫣本想離開,聽到小師兄的名諱,卻不由自主地留在原地。

又有一個弟子道:“姬玉京天縱奇才,我師父都說他的天資是幾百年才出一個的,沒想到竟昏了頭,與一個凡人女子私奔,最後死在迷谷……那屍體我見到了,被毒蟲啃得半邊臉都沒了,啧……”

“那兩人當真是私奔?”

“對外自不會這麽說,只說誤入迷谷,可想也知道,怎麽那麽巧,偏偏一個兩個大半夜的都去迷谷?”

冷嫣顫抖起來。

原來他們是這樣編造了她和小師兄的死因,又這樣處置了小師兄的屍身。

這些聲音有陌生的,也有熟悉的,有曾經對她笑臉相迎、關懷有加的師兄師姐,冷嫣無從分辨,也無意分辨。

他們污蔑她,她可以無動于衷,可是小師兄呢?

她不但連累小師兄為她而死,還讓他背負了這樣的污名。

那些人還在繼續。

“他那種世家公子哪裏見識過這種手段,且那女子還是有幾分姿色的,招架不住也不能怪他,葬送了大好前程,真是不值當……”

有人嗤笑了一聲:“他有什麽大好前程,別看他平日拿着世家子的架子,拿鼻孔看人,你們可見過姬家有人來問候過他一聲?”

冷嫣認出那是謝汋座下大弟子崔羽鱗的聲音。

“他不是姬家家主唯一的嫡子麽?難道他身世有什麽問題?”有人問道。

崔羽鱗笑道:“他的身世倒是沒什麽問題,不過生辰的問題便大了。他與他父親是你死我亡的命格,若非礙于他母族窮桑氏的面子,恐怕早就把他掐死在襁褓中了。”

他頓了頓道:“所以等他母親一死,便迫不及待地把他打發得遠遠的。”

先前那人恍然大悟:“難怪,我就說那種大世家怎麽會将那麽小的孩子送來。”

“那小子慘是慘,可也太嚣張,上回我們只是談論那凡人小丫頭兩句,他竟不知好歹向崔師兄揮劍……”

崔羽鱗冷笑道:“不識好歹,望他去一趟轉生臺,能學個乖……”

冷嫣再也聽不下去,飛也似地逃離了那個山頭。

不知飄了多遠,直到神魂都麻木了,她終于停下來。

這是一處無名的山崖,她立在崖邊,望着緘默的群山。

哭不出來,喊不出來。

眼淚和哭喊,都關在她殘破的神魂裏,淬煉成了另一種東西。

是仇恨。

仇恨像一顆火種,在漫天飛雪中落下來,生了根。

風雪漸漸大了,寒風卷着雪片,把青山綠水抹成一片灰白。

她不覺得冷,反而感覺燙。

原來冷到極致是滾燙。

是仇恨在灼燒她的殘魂。

燒盡了也好,她想,若是燒不盡,她就化為一把業火,燒盡眼前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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