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衆人聞言皆是一驚。

舉凡名兵,開爐鑄造時都要投入所謂的“爐引”,令火焰更精純。一般用金,講究些的用上好玉石,再講究些的用稀有煉器之材,但誰也沒聽說過用紫陽金魄熱爐子的。

什麽樣的寶物配讓紫陽金魄當爐引?

若是換個人說出這等狂妄之言,別人只會當他瘋子。不過這青衣女子功法妖異,劍術邪門,重傷重玄兩位煉虛期修士就像砍瓜切菜,那少年的聲音又如鬼魅無跡可尋,再狂妄的話由他說出來,都顯得順理成章。因此衆人不敢說話,凝神屏息聽他們還有什麽話說。

那少年聲音接着道:“材料我們自己帶了,這塊什麽魄石頭用來熱爐,請你們徐掌門打把劍。”

朱長老忙道:“閣下或許有所不知,敝門現任掌門是陸掌門,道號青陽真人,徐掌門早在四百多年前便已熄火封爐,卸任掌門之位。”

青衣女子道:“說的就是徐掌門,陸子期火候還不夠。”

衆人一聽這話,簡直不知道哪件事更狂妄,是把紫陽金魄當爐引還是逼迫閉關不出的老掌門破例為他們鑄劍。

燭庸門九宮真人徐老掌門是個出了名的劍癡,他四百年前封爐,正是因為鑄成玄淵神君的元神劍“可追”後,自覺已傾盡畢生之絕學,這輩子再也鑄不出勝過“可追”的兵刃。

有人搖頭:“聽說這回瓊華元君要鑄元神劍,非但重玄掌門與四大長老出面,連長年閉關不出的玄淵神君也親自寫了書信,仍然請不動徐老掌門出山。”

另一人也點頭附和:“徐老掌門頗有他祖師的風骨,他不肯出手,就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沒用。”

這樣的人又怎麽會為一個來路不明的人破例?

朱長老面露為難之色:“徐老掌門如今避世而居,早已不問門中事務,恐怕……恐怕……”

青衣女子從袖中取出一物道:“無妨,他見了此物自會願意的。”

一邊說,一邊将手中的東西往朱長老懷裏一擲:“接着。”

朱長老手忙腳亂地接住,卻是一塊小兒拳頭大小的石頭,通體漆黑,乍一看像塊焦炭,但多看兩眼,便有一股詭異可怖的感覺油然而生。

那黑色并非炭和墨的黑,仿佛有人把一千個無星無月、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壓成這麽一小塊,透着股不祥的氣息,似乎把周遭的光明與生機都盡數吸幹了。

衆人盯着那物看了一會兒,都覺心馳神蕩,仿佛神魂都要被它吸進去。

朱長老皺着眉頭,看着掌心的怪石,納罕道:“恕老夫眼拙,竟辨認不出此寶。”

那少年聲音笑道:“交給你們徐掌門看看便是。”

朱長老沉吟片刻,終于下定決心道:“請閣下稍待片刻,容老夫前去禀告掌門。”

說着向周圍團團一揖,道聲“失陪”,便駕着雲向徐掌門避居的高塔飛去。

青衣女子好整以暇地等着,衆人也都翹首以盼,心中暗自揣測這塊奇異的石頭究竟是什麽東西。

不出一炷香的時間,執事長老折返回來,他的臉色煞白,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

他向青衣女子道:“掌門讓老朽問閣下一句話。”

青衣女子道:“你問。”

朱長老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說出下面的話需要莫大的勇氣:“這可是羲和心?”

不等青衣女子作答,少年的聲音又響起:“徐望仙還有幾分眼力。”

朱長老早有所料,聞言依舊悚然,顫聲道:“既如此,閣下的要求,徐老掌門全答應。”

這番話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太極臺邊一片嘩然。

在場每個人都是聽着羲和的傳說長大的。

傳說天地未分時,自混沌中誕生一對雙生姐妹神祇,姐姐陽神羲和,妹妹冥神夕暝,兩人起初如膠投漆、形影不離,可慢慢生出嫌隙,最後反目成仇。

在開天辟地的乾坤一戰中,姐姐羲和殺死了妹妹,割下她的頭顱、切開她的身體,夕暝的頭顱化作月亮,皮肉化作大地,骨骼化作山脈,血化作河流,獨獨留下一顆心髒沒有變化,深埋在幽冥下。

姐姐羲和也已力竭,割下自己的頭顱當作太陽,剖出自己的心髒與妹妹的心髒埋在一起。

這段故事在清微界家喻戶曉,連三歲小兒也能講得頭頭是道,但是并沒有成人把這種邃古的傳說當真,按照正統的說法,乾坤之戰的傳說只是象征着天地初分時陰陽二氣相生相克。

現在卻有人告訴他們,傳說中的東西真實存在于世間,何其荒唐!

然而又由不得他們不信,除非整個燭庸門都被收買了,連隐世避居的徐老掌門都陪他們演戲,否則他們只能相信。即便不是“羲和心”,這也是一塊足以打動徐老掌門的寶物,比紫陽金魄珍稀百倍,因此連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也只能給它當爐引。

有人疑惑:“羲和是至明至陽之神,為何這所謂的‘羲和心’看着卻有股陰邪氣?看着心裏發寒……”

便有更熟知典故的人解釋:“羲和雖是至陽之神,心髒卻是至暗至陰之物,妹妹夕暝與之恰好相反,這便是陰陽相生、陰中有陽、陽中生陰的道理。”

又有人危言聳聽道:“傳說羲和心是陰煞大兇之物,此不祥之物現世,恐怕天下要大亂。”

一人笑道:“眼下還不夠亂?聽說連九大宗門的地界都有冥妖出現……”

“亂上加亂……”

衆人議論了一陣,聲音漸弱,朱長老方道:“神兵不比凡器,耗費的時日也久一些,開爐、引火、熔鑄、鍛打、淬煉各需七七四十九日,不知閣下可等得?”

這一等便是大半年時間。

少年的聲音裏似有些不滿,勉強道:“也沒別的辦法,只好先将就着。”

朱長老又道:“不知閣下仙府何處?徐老掌門說待劍鑄成,他要親自送到府上。”

青衣女子道:“倒不用勞他大駕,劍成之日,我家主人自會親自來取。”

衆人聞言又是一驚,他們見那青衣女子劍法出神入化,以為這劍便是她替自己鑄的,沒料到在她之上還有個“主人”。

再一看她裝束,分明是個青衣小鬟的模樣。

一個婢女都這樣厲害,那主人不得高到天上去?

朱長老沉吟道:“尊主人将重寶托付于敝門,敝門榮幸之至,不過畢竟茲事體大……”

少年笑道:“啧,你怕擔不起這個責任麽?不用怕,若是有人敢來偷搶,我們不來尋你燭庸門的麻煩,只去找重玄算賬。”

青衣女子道:“沒錯,橫豎我們也不認識其它門派的禽獸。”

這話乍一聽沒有道理,可仔細一想,似乎又有那麽一點道理。他們這麽一說,便是有人觊觎這羲和心,也得掂量掂量,不但惹了這些高深莫測的神秘人,還得罪重玄,這把劍便是到手,又能不能留住?

衆人都以為來人藏頭露尾,必是要将身份隐瞞到底,誰知那少年話鋒一轉:“既然他們這麽好奇,不如你把臉給他們瞧瞧。”

青衣女子輕笑一聲:“我怕吓着他們。”

一邊說,一邊擡手摘下敷面的青紗。

衆人都好奇什麽樣的臉會吓着他們,伸長了脖子看着,可當他們看清那青衣女子面容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

那張臉白得像紙,臉上什麽也沒有——竟是個紙糊的傀儡。

傀儡術早已失傳,且被視為旁門左道,只有一些路數不正的散修,會做些傀儡幫自己做雜活,但是這樣的紙傀儡,即使在傀儡中也是最低等的一類,充其量只能拉拉車。

要操縱這樣粗制濫造的紙傀儡運劍,不啻為異想天開。

然而如此荒謬的事情就發生在衆目睽睽之下,由不得衆人不信。

場中餘下的重玄弟子臉色都已白了。

若說方才青衣女子接連重傷玉面天狐和崔羽鱗,讓他們重玄顏面掃地,現在則是将重玄的臉面放在地上狠狠地踩——堂堂重玄兩位仙君,竟然被一個低等紙傀儡打得毫無招架之力。

其他人也回過神來,都帶着看好戲的心情看向重玄弟子。

重玄弟子如坐針氈,只覺每一道目光都似一根針芒,刺得他們臉皮生疼。

朱長老不由自主退後了兩步:“這……這……”

此事的詭異遠超他的想象。

已是日薄西山的時辰,紙傀儡平平的白臉在黃昏的光線裏顯得越發瘆人。

少女的聲音自傀儡身體裏發出來,令人毛骨悚然:“看吧,我就說會吓着他們。”

少年道:“時候不早了,咱們走吧。”

紙傀儡道了聲“好”,話音未落,傀儡身體忽然化作千萬只白蝶,湧泉噴濺般地向四周飛去。

青衣失去支撐落在地上,接着是“撲通”一聲,它方才握着的配劍也落在地上。

衆人只覺那劍身落地的聲音不對勁,定睛一看,那竟是一把孩童玩的木劍。

遠處的高塔中,老掌門徐望仙看着這一幕,面色如死人般灰白,他喃喃道:“化蝶……偃師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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