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重玄乾峰新洛宮。

重玄各峰的峰主,除了中峰峰主謝爻之外全都齊聚一堂,正殿中高懸着一面一丈多高的回溯鏡,鏡子裏正快速重演着燭庸門太極臺上發生的事。

那回溯鏡是郗子蘭讓玉面狐貍帶下身上的——這是她靈寵三百年來第一次下山歷練,她要他記下他在論道會上的飒爽英姿回去給她看,沒想到卻是無心插柳,讓他們得以親眼目睹天狐和鳳凰的悲慘遭遇。

從青衣蒙面女子上場開始,郗子蘭的臉色便越來越差,當青衣女子一劍斬下玉面天狐九條靈尾,她終于忍不住別開頭,低低地啜泣起來。

長老許青文忙将她摟在懷裏,拍撫着:“別看了,別看了。”

郗子蘭搖着頭,忿然道:“我要看清楚是誰把我的阿玉害成這樣!”

鏡中玉面天狐蛻回原型,鳳凰崔羽鱗上場,夏侯掌門和幾位長老都一瞬不瞬地凝視着水鏡,見那青衣女子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們的臉色越發凝重起來——天狐還罷了,鳳凰已算重玄這一輩中的佼佼者,在這神秘的女子面前竟然全無招架之力。

夏侯掌門道:“幾位師伯師叔,可認得出這劍法是哪門哪派的路數?”

淩長老皺着眉默然不語。

章長老看了看他道:“師兄想必也看出來了,這劍法似乎有點八風劍的意思。”

許長老愕然:“八風劍不是在七百年前就已失傳了麽?”

郗子蘭道:“這是哪門哪派的劍法?怎麽連聽都不曾聽說過?”

幾個長老對視一眼,章長老道:“許是我們看走眼了。”

許長老道:“也只是略有相似罷了。這劍法路數奇詭,似乎融合了許多駁雜的劍法,有幾招似乎還化用了刀法。”

淩長老道:“說駁雜也駁雜,但駁雜的劍法中又蘊藏着純粹的道。”

郗子蘭還有些不明所以,其他人都明白他的意思,這劍法中唯一的“道”,便是最快、最直接地殺人——千變萬化的劍招只有一個單純的目的,那便是至人于死地,只要能達到這個目的,不拘用什麽招式,不拘從哪裏出劍,正因如此,才有了那看似無窮無盡的變化。

鏡中鳳凰被烈火灼燒,伸着脖頸,渾身痙攣,發出凄慘的哀鳴,郗子蘭不忍卒睹,終于閉上了眼睛,許長老心疼地捂住她的耳朵,可水鏡中的慘叫仍像利箭一樣刺入她的耳中,令她毛骨悚然。

鏡中奄奄一息的鳳凰和天狐終于被擡了下去。

青衣女子摘下面紗,化作白蝶紛飛,青衣委地,接着是長劍落下,發出“撲通”一聲響。

三個長老看到這一幕,臉色驟然一變。

夏侯掌門神情恍惚,直到木劍堕地,方才如夢初醒。

他眉宇間盡是疲憊之色,揉了揉眉心,向長老等人道:“此事要不要告訴阿爻?”

淩長老道:“子蘭鑄不成元神劍,阿爻早晚會知道,依我看不必瞞着他。”

夏侯掌門點點頭,擡手一拂,回溯鏡變成一方巴掌大小的銅鏡。

他喚來一個道僮,将回溯鏡和一塊令牌一齊交給他:“把這送去清涵崖,就說燭庸論道會出了點岔子,請神君定奪。”

道僮走後,夏侯掌門看向臉色煞白的小師妹:“子蘭,你臉色不好,讓阿汋先送你回去吧?”

郗子蘭聞言站起身,她仍舊驚魂未定,不僅面色蒼白,似乎連站都站不穩了。

許長老忙扶住她:“子蘭別怕,我們會替你做主的。”

郗子蘭嘴唇哆嗦了兩下,眼淚奪眶而出:“那些到底是什麽人?為何要對羽鱗和我的阿玉下毒手?”

方才在水鏡中看到的可怕情景仿佛烙在了她腦海中,她想忘都忘不了。

“阿玉離開時還好好的,回來就變成這模樣,我實在是受不了……”她哽咽道。

天狐被斬斷九尾便斷絕了修煉之途,以後恐怕都不能再化人形,連只普通的山野靈狐都不如。

郗子蘭一開始養這天狐雖只是為了解悶,但三百年來傾注了許多心血,漸漸已成她的慰藉和寄托,看到來路不明的人用這般殘忍的手段傷害她,就如用刀割她的心髒。

淩長老卻皺着眉,數落謝汋道:“天狐一族性情偏狹易激,我們就是不放心,這才叫羽鱗陪他同去。”

謝汋低下頭:“是師侄管教無方。”

夏侯掌門打圓場道:“此事不能怪師弟,是我提議讓羽鱗去的,要怪也該怪我。”

頓了頓道:“那孩子也傷得不輕,請諸位長老寬限幾日,待他傷勢痊愈再行發落。”

淩長老嘆了口氣,緩頰道:“那是自然,我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的。”

他搖了搖頭:“本以為這次燭庸門論道會萬無一失,就算派個外門弟子去都不會出岔子,這才放心交給那天狐,沒想到會惹出這些事端,現在虧得他沒得手,若真叫他殺了那兩個寒門修士,置我們重玄顏面于何地?”

郗子蘭聽淩長老話裏話外對她的天狐不僅有責怪之意,還頗有幾分輕視鄙夷,不禁有些委屈。

許長老在她耳邊小聲道:“你淩師伯心直口快,你別放在心上。”

郗子蘭點點頭:“都怪我沒把他教好……只是我每每想到他幼時吃了許多苦,就舍不得嚴加管教……”

淩長老道:“子蘭別多心,師伯沒有怪你的意思,只是重玄門下弟子欺淩弱小,我們總得給天下一個交代。”

郗子蘭顫聲道:“師伯的意思是……”

章長老向來與世無争,性情也最是和軟,勸解道:“那孩子也受了教訓,依我拙見,不如就網開一面,別再追究了。”

淩長老斷然道:“若不嚴懲,叫人怎麽議論我們重玄?這幾年宗門略有起色,更要嚴加約束弟子,絕不能讓他們胡作非為,敗壞我重玄門風。”

他瞥了眼鼻尖泛紅的郗子蘭,眼中閃過一絲不忍,不過還是狠狠心道:“必須将他逐出宗門以儆效尤!”

郗子蘭原本只是心疼自己養的狐貍被人欺負,聽淩長老痛陳利害,才明白天狐闖的禍有多大,當下不敢再為靈寵求情,只緊緊咬着嘴唇。

章長老道:“他如今這樣子,逐出師門能去哪裏呢?”

淩長老想了想,指着謝汋道:“當初是這小子把他帶回來的,如今惹出禍事,理當由他送回去。”

謝汋眼裏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冷意,不過很快又恢複了往日的随性:“師伯教訓的是。”

章長老卻還是不落忍:“聽說那孩子在族中常受欺負,如今他這樣回去,恐怕只會變本加厲。”

他頓了頓,看向掌門夏侯俨:“阿俨意下如何?”

夏侯掌門沉吟道:“無論如何此事天狐有錯在先,不過他如今道途已絕,連化人形都難,若是将他逐出門去,恐怕倒讓人說我重玄太過絕情。若是送回族中……”

他看了看章長老:“一來就如章師叔所言,這麽做與任他自生自滅差不多,二來,在天狐族看來,難免有興師問罪之嫌。”

淩長老冷冷道:“如此說來,倒是老朽思慮不周了。”

夏侯掌門忙道:“小侄不是這個意思。”

許長老連忙打圓場:“阿俨說的也有道理,聽說是那兩個寒門弟子出言不遜在先,天狐也是維護子蘭心切,說到底是維護我們重玄顏面,若是做得太絕,倒寒了其他弟子的心。”

淩長老道:“不過那天狐行事如此沖動偏激,不能再讓他留在子蘭身邊。”

許長老也道:“沒錯,這天狐留在子蘭身邊,只會損害她的清譽,還是趁早打發走,以後別再提這靈寵的事,時間一長,別人自然淡忘了。”

郗子蘭已止住了淚,紅着眼睛道:“天狐做錯了事,他受罰我沒話說。可那些人顯是沖着我們重玄來的,當着各大宗門的面重傷我們弟子,由搶我的紫陽金魄當爐引,我重玄威嚴何在?難道就這樣算了麽?”

淩長老冷哼了一聲道:“放心,我們不會就這樣善罷甘休的。”

郗子蘭點了點頭,又遲疑道:“那塊黑石當真是……”

她自曉事起便知自己繼承了母親一族的羲和神脈,乍然聽見回溯鏡中那執事長老說出“羲和心”幾個字,自比別人又多了一重驚愕。

夏侯掌門觑了淩長老一眼。

淩長老道:“不過是些裝神弄鬼的宵小,所謂羲和剖心只是無稽之談,你的羲和神脈傳自昆侖正統,所謂‘羲和’只是一種說法,是上古至陽至純之神脈的意思,和那些傳說不是一回事。”

頓了頓,放緩了語氣道:“子蘭也累了,這些事自有我們幾個老家夥操心,你早點回招搖宮歇息吧。”

郗子蘭垂頭喪氣道:“都怪我不争氣,身負羲和血脈卻發揮不出十之一二,非但不能替幾位師伯師叔、掌門師兄還有……阿爻哥哥分憂,還給你們添麻煩。”

許長老道:“這事怪不得你,那些人來者不善,無論如何都會找借口挑釁。”

淩長老也道:“羲和神脈深微難測,不僅關乎神魂,與軀殼的奇經八脈也息息相關,你畢竟……總而言之怪不得你,你休要自責,只安心修煉,總有一天能恢複的。”

正因如此,當初要替她找具合适的凡人軀殼也難于登天。

即便是他們千挑萬選這具軀殼,也不能與她的神魂很好地融合,這卻是幾個長老都始料未及的。

淩長老向謝汋道:“阿汋,你先送子蘭回去。”

謝汋知道他們這是有更重要的事商量,有意把他們支開——支開郗子蘭,是保護之意,支開他,卻是因為他還不配分享他的秘密——即便他已是一峰之主。

同樣姓謝,他們待他和堂兄有如霄壤,若是今日在這裏的是謝爻,恐怕他們只會唯唯諾諾、言聽計從。

謝汋面上沒有絲毫變化,天然微微翹起的唇角仍舊含着笑意,藏于袖中的手卻捏得指節發白。

“小師妹,我送你回去。”他若無其事道。

話音未落,方才去清涵崖傳話的道僮回來了,手中還捧着一只狹長的烏木匣。

夏侯俨道:“神君怎麽說?”

道僮道:“神君只說他知道了。”

夏侯俨又問:“沒有別的吩咐?”

道僮搖搖頭:“神君只讓我把這個匣子交給瓊華元君。”

郗子蘭聽說是謝爻給她的,臉上戚容一掃而空,仿佛從內裏透出光來。

她打開匣子一看,卻是一把烏鞘寶劍。

郗子蘭發出一聲歡喜的驚呼——這把劍她再熟悉不過了,正是謝爻的元神劍“可追”。

道僮道:“神君說這把劍讓元君先用着,待下一個甲子鑄成自己的元神劍再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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