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翌日, 重玄一行去淩虛三島中最大的蓬萊會見淩虛派掌門孟長亭,掌門大設筵席款待貴客,淩虛派有頭有臉的人物齊聚一堂,除了左右兩位長老還有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 重玄四人被奉為上賓, 淩虛派衆人對金相閣中那場不愉快只字不提, 似乎随着那幾個弟子的人頭一落地, 這件事便算了結了。
姬少殷只提了一個話頭,孟長亭便忙不疊地敬酒賠罪:“那些孽障膽大包天, 竟在老夫眼皮子底下勾結奸商搞起這種勾當,還沖撞了幾位仙君仙子,實在是死有餘辜。”
他瞥了一眼宋峰寒,嘴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也就是峰寒心軟,給了他們一個痛快, 要是落在老夫手裏,非扒了那些孽畜的皮不可!姬仙君,不提這些敗興的孽畜,飲酒, 飲酒。”
姬少殷卻不肯就此罷休, 堅持道:“金相閣在貴派管轄之下,私自做出罔顧人倫、令人發指的惡事, 不知孟掌門打算如何處置?”
孟長亭臉上閃過一絲尴尬, 幹笑了兩聲道:“一早聽說夏侯掌門高足年少有為, 俠義心腸,今日一見, 果真名不虛傳。仙君放心, 金相閣的所作所為, 敝派絕不姑息。”
他向宋長老道:“峰寒,金相閣之事你派信得過的弟子去徹查,務必将那些暗線連根拔除,別的地方我孟長亭管不着,淩州地界絕不容許再出這樣的事。”
宋峰寒立即起身道“遵命”。
孟長亭向姬少殷笑道:“姬仙君放心,敝派一定會給諸位和夏侯掌門一個交代。”
姬少殷自不會天真到不知金相閣受淩虛派庇護,他明白金相閣敢公然違背九大宗門的約定,草菅凡人性命,做藥人、藥鼎的買賣,淩虛派不會一無所知,看葛長生等人的做派,說不定淩虛派在這些買賣裏也摻了一腳。
但既然孟掌門已經将話說到這個地步,他不能再不依不饒,至少接下去一段時間內,他們的行事會有所收斂,不敢再明目張膽地碰這些東西。否則只要重玄能抓到切實的把柄,便能名正言順地發難。
從凡間誘拐或買賣貧苦少男少女,做成藥鼎供修士取樂或修煉,這種勾當不止淩州一地有。雖說維護凡界安寧是所有正道宗門的共識,但在許多修士眼裏,孱弱短壽的凡人與蝼蟻無異,這種想法根深蒂固,加上有利可圖,自然就會滋生出許多邪惡罪孽。
姬少殷義憤填膺,但也知道僅憑一己之力、一宗一派之力,壓根無法禁絕根除。何況九大宗門各自為政,淩虛派名為依附,重玄也不能對淩州事務橫加幹涉,他師父也只能時不時敲打一二,讓他們別做得太過。
他只能将此事揭過,舉起酒盞,向孟長亭和左右兩位長老敬了敬:“晚輩行事魯莽,還請幾位尊長見諒。”
重玄一行中,除了李道恒還算長袖善舞,其餘幾人都不善酬酢。馮真真是小孩子心性,解救了幾十個凡人少男少女後心情暢快,又有美酒佳肴在前,便沒心沒肺地喝起酒看起歌舞,有些樂不思蜀,好在有沈留夷在一旁照看着,沒讓她喝醉。
筵席從晌午一直持續到日暮,姬少殷生怕留在淩虛夜長夢多,幾次想告辭,奈何孟掌門為人豪爽,盛情留客:“幾位昨日襄助敝派斬除冥妖,救淩州百姓于危難,敝派無以為報,只能略盡地主之誼,還請諸位多留幾日。”
宋峰寒也道:“幾位仙君仙子與冥妖交手時都受了傷,敝派水土尚算潔淨,幾位可在此稍些幾日,調息養傷。”
姬少殷本就不善拒絕別人的好意,又見沈留夷與李道恒臉色發白,而小師妹馮真真喝得星眼迷離,恐怕不宜着急趕路,便應允道:“那便再叨擾諸位尊長一日。”
筵席直到深夜才散,孟長亭本想邀幾人留宿蓬萊島,宋峰寒卻道:“幾位仙君昨夜下榻方丈,已在院中布下護陣,今日若是換地方下榻,又要耗費許多靈力和功夫。”
重玄弟子出門在外一向謹慎,即便是在關系親善的淩虛派下榻,也要依照慣例布下護陣,孟長亭自然知道他們的做派,也不強求:“但憑幾位仙君仙子做主。”
重玄一行辭別孟長亭等人,乘坐飛舟回到方丈島,已是更深夜半。
姬少殷不經意地向那凡人少女下榻的廂房瞥了一眼,見裏面燈已熄滅,只道她已經就寝——凡人不比修士,即使徹夜不眠,只要打坐運轉一個小周天便能恢複精力。
想起她昨夜孤零零坐在海邊的背影,他心裏不知怎麽有些悶悶的難受。
沈留夷一直留意着姬少殷的一舉一動,自然也将他的神色看在眼裏,咬了咬下嘴唇。
偏偏馮真真大着舌頭道:“對了小師兄,昨天半夜你跑哪裏去了?我半夜口渴,敲你門讨茶喝,見你房裏燈亮着,人卻不在。”
姬少殷道:“我去海邊走了走。”
馮真真道:“噫,蘇小妹昨夜也說睡不着去海邊走走,你們在海邊可碰到了?”
姬少殷點點頭,笑道:“人家什麽時候成了你的小妹?”
馮真真道:“就昨日呀,我還答應教她引氣入體呢,可惜今天晚了。”
李道恒火上澆油:“蘇姑娘可憐得很,生得又柔弱,我們家小師妹俠骨柔腸,慣會憐香惜玉的。”
馮真真道:“李道恒你又說怪話,看我醉劍!”
說着便往腰間摸索佩劍,兩人繞着院子追追打打。
姬少殷無可奈何,只能眼不見為淨。
轉過頭,卻見沈留夷臉色有些不好。
“沈師妹,怎麽了?”他關切道,“可是胳膊上的傷發作了?”
沈留夷道:“只是有些乏了,小師兄若是無事,我先回房歇息了。”
姬少殷道:“以防萬一,我還是再替你換次藥吧。”
沈留夷道:“不必了,我自己可以換,多謝小師兄關心。”
說罷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奔上臺階進了屋子。
姬少殷不明就裏,他隐隐感到自己哪裏得罪了沈師妹,卻不知為何,原地站了片刻,便回了自己房間。
回到房中,他檢查了一下自己胳膊和腹部的幾道傷口,他自己的傷勢在幾人中最嚴重,不過瞞着幾個同門,以免他們擔心。他換了藥,包紮好傷口,又打坐調息,剛運轉了一個小周天,便聽見有人“砰砰”地拍門。
“小師弟,小師弟,快出來看!”是李道恒的聲音。
姬少殷立即起身推門出去:“怎麽了?”
李道恒道:“金相閣燒起來了。”
姬少殷聞言躍上牆垣,向淩州水市的方向望去。
修士目力過人,百裏之外的情形如在眼前,他果然看見市坊中火光沖天,濃煙滾滾,金相閣那幾艘樓船已燃成一片火海,周圍的船肆紛紛解開鎖鏈,起錨向四周散開,免得被大火殃及。
馮真真和沈留夷也跑了出來。
馮真真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呵欠:“出什麽事了?”
循着兩個師兄的目光看見金相閣的火海,她驚得酒徹底醒了,向姬少殷道:“小師兄,我們要不要去看看?”
話音未落,忽聽另一邊傳來“砰”一聲巨響。
幾人循聲望去,只見墨藍的天空中出現一道銀光,迅速畫出兩條水蛇纏繞的圖案,在夜空中閃閃發光,經久不散。
姬少殷心往下一沉,這是九大宗門通行的求救信號,只有宗門出了大事才會以此召集門派弟子,并向毗鄰的宗門求救。
馮真真反應過來:“蓬萊島出事了!”
沈留夷道:“我們怎麽辦……畢竟是別人宗門裏的事,我們要不要管?”
姬少殷想了想道:“先去看看出了什麽事。”
李道恒點點頭:“也只能這樣。”
幾人便即禦劍憑風,向蓬萊島的方向飛去。
到得島上,他們發現有不少淩虛弟子在慌忙奔逃。
馮真真扯住一個小修士:“出什麽事了?”
那小修士冷不丁被人抓住,吓得六神無主,差點從劍上跌下來,待看清來人是重玄的小仙子,方才結結巴巴道:“冥……冥妖,冥妖吃人……吃了好多人……”
馮真真道:“冥妖在哪裏?”
小修士指着一座燈火煌煌的富麗庭院,正是掌門的居處,今日設宴款待他們的地方。
馮真真松開他:“小心點,別跌下來。”
小修士頭也不回地朝島外飛去。
重玄幾人臉色都不好看,昨日他們剛同冥妖交過手,知道這妖物有多難對付,眼下身上帶着傷,靈力也尚未恢複,又有冥妖出現,他們恐怕沒什麽勝算。
馮真真氣惱道:“當初他們說淩州城內只有一只冥妖作亂,怎麽這會兒又來一只?早知道不止一只,小師叔一定會同我們一起來的。”
幾人深以為然,死在小師叔謝汋劍下的冥妖不計其數,若是有他在,區區兩三只冥妖根本不算什麽。
沈留夷道:“要不先禀報掌門他們,請宗門支援?”
姬少殷道:“遠水解不了近渴,我們奉命除妖,總不能袖手旁觀。”
他看了眼沈留夷,溫柔道:“你們留在這裏,傳音給師尊他們商量對策,我先去看看。”
馮真真道:“我們是一起來的,怎麽能讓小師兄你一人冒險。”
李道恒道:“我這做師兄的怎麽有臉躲着。”
沈留夷看着姬少殷:“我也陪小師兄一起去。”
姬少殷只得道:“多加小心,若是發現不敵,立即撤退,切勿戀戰。”
衆人都點頭答應,然後禦劍向孟掌門的居處飛去。
不等他們降到庭中,只見一股濃重的黑霧沖天而起,霧氣籠罩之處,亭中的名花異草盡皆凋零枯萎,整個庭院中彌漫着一股不祥的氣息。
“是陰煞霧,”李道恒道,“看樣子這只冥妖比我們在金相閣遇到的那只更厲害。”
不過既然已經來了,便沒有隔岸觀火的道理。
幾人屏息斂氣,禦劍沖進了煞霧最濃重處。
只聽一聲哀嚎,顯是又有人被那冥妖所害,姬少殷提劍循聲飛去,果見一只渾身贅瘤的妖物正将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往口中塞。
他立即祭出蓮火陣,向那冥妖飛掠而去,一劍斬下它一條布滿黑鱗的臂膀,臂膀立時化為黑霧,又有一條臂膀從斷處生出。
馮真真等人也圍攏上來,都用重玄的離火劍法圍攻冥妖。
又有人加入,卻是淩虛派長老宋峰寒。
幾人圍攻之下,那冥妖似乎知道自己不敵,忽然他們腳下大地一陣震顫,裂開一道數尺寬的大口,那冥妖往裂縫中一躍,瞬間不見蹤影,又是一陣顫動,那裂口已重新合上。
馮真真氣得跺腳:“叫它跑了!”
宋峰寒卻是長出了一口氣,苦笑道:“還好它跑了,不然我們幾人聯手,未必能誅除它。”
姬少殷道:“宋長老,這裏的情況怎麽樣?孟掌門等人可無虞?”
宋峰寒臉色白裏發青,他目光有些躲閃:“孟掌門他……唉……諸位請随我來。”
幾人對視一眼,跟着宋峰寒往內室中走去。
室內并沒有孟掌門的蹤影,只有幾具仙侍被開膛破肚的屍身。
宋峰寒帶着衆人走到一面牆壁前,只見牆上一個大洞,磚石狼藉,不知是被什麽撞開的。洞內有一道石梯。
宋峰寒道:“老夫也是今日才知道,孟掌門這院子下面還藏着個密室。諸位請随我來。”
重玄一行跟着宋長老拾級而下,越往下走,血腥氣越濃重。
宋峰寒從袖中取出顆夜明珠,明珠的光華一下子将周遭照得如同雪洞。
只見石梯下是一個密室,密室裏橫七豎八躺滿了少年男女的屍體,有的用鐵鏈拴在牆上,有的被截去雙腿。中央一張鋪滿錦繡的大眠床上,躺着赤身露體的孟掌門和兩個少女的屍體,所有人的肚子都被挖空了。
看到這副人間煉獄般的場景,重玄幾人都是目瞪口呆,馮真真終于忍不住扶着牆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