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五話

謝瓊樂掀起馬車的簾子,馬車已經入了皇宮。

她擡頭望着這看不到頂的宮門和掉漆的漫長紅牆宮道,半月時間不過是落花浮水,順水萬裏,眨眼一瞬。

身後的這扇宮門,不知天下有多少人削尖了腦袋都想進來,又有多少人在深宮裏褪了白發,了度殘年。

城外的人想進來,城裏的人又出不去。

真真是可笑極了。

謝瓊樂放下了簾子,坐在馬車內,正對着不露形色的季成安。

今日之後,她回宮,也就意味着她即将和他分道揚镳,再也不用日日相見了。

回宮雖然不願,但不必再日日都見到季成安,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季成安估摸着已經入了宮門,閉眼休憩的他睜開眼睛就看見謝瓊樂盯着他眼裏滿是探究。

“公主有何事想問?”

季成安面無表情,謝瓊樂很難從他的臉上瞧出什麽破綻。

“無事。”

季成安對着她沒有任何異常的神情舉動,想必那日她醉酒的事情他應當是沒放在心上。

她巴不得他忘個幹淨,就像是電腦裏的回收箱,能清空最好。

明日,是諸國使者進宮面見大興皇帝的日子,後日夜宴要宴請各國使者在宮內觀賞歌舞。

秋畫從尚衣局取了新做的衣裳,色彩豔麗的雲錦紋樣華美精致,做成衣服更是光彩奪目。

漂亮自然是漂亮,謝瓊樂卻覺着高調了些。宮宴的主角并不是她,是那将被賜婚的永安國公主,她可不想搶了別人的風頭。

且說,參加宴會的還有京城的貴女小姐們,以及後宮裏的嫔妃。

她們定會各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百花争豔。她既不想與她們争奇鬥豔争個高低,也不想因為打扮過于奪目惹人眼球。參加宴會的,可都是各國的使者,其中也有王子公主親自來朝的,萬一一不小心就被瞧上,那可不是得不償失。

她今年還沒到及笄的年紀,但免不得會被人盯上,還是小心為妥。

謝瓊樂打着去宮宴上吃點平日裏吃不着的菜肴點心的主意,打扮得越不引人注目越好。

謝瓊樂也知道,宮宴美曰其名是歡迎諸國來朝和大興締結盟約,實則是永安國與大興國之間的利益協商,其中的複雜可不是她能夠想象的。

表面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湧動。

光是想象那口蜜腹劍和笑裏藏刀的畫面,謝瓊樂的腦袋就暗暗發疼。

右眼皮還止不住地跳,總覺着有什麽不好的預感。

“公主殿下,這件紫色的雲錦我覺着挺适合明天穿的。”

“你替我決定就成,不要太過打眼,也莫失了氣度就行。”

謝瓊樂無心打扮,只想着宮宴能平安順利舉辦,不出岔子就行。

“是。”

季成安跟着謝安赴宴,二人一進大殿就引得諸多小姐宮人紛紛側目。

謝瓊樂閑來無事,早早地就到了宴會的大殿吃着水果,不像那些位高權重的,越是要突顯自己的地位,越要踩着點到場。

“公主殿下,莫要再吃了,否則晚上可就吃不下晚膳了。”

謝瓊樂放下手裏的青提,拿帕子抹了抹手上的汁水。

“知道了。”

晚上還能不能安心吃飯都不知道呢,她還是先墊墊肚子為好。

謝安的席位就在謝瓊樂斜對面,男女分隔兩列,按照地位官職自上而下。

季成安雖未有品銜官職,可身份是忠孝侯唯一的外孫,代替忠孝侯出席宮宴,近來又得皇帝賞識,便将他的位置安排在了謝安的斜後方。

前排是皇子,他的位置已然很靠前了。

季成安落座後,視線就落在了在他對面斜靠在椅手上的謝瓊樂身上。

她坐姿懶散又帶着些勾人的模樣,偏偏那張臉生得稚嫩,清純得讓人不敢有絲毫污穢的想法。哪怕是在腦海裏想一想,似乎也會污濁到她渾身的仙氣。

她今日穿着一件淡紫色的雲錦裙,裙擺上繡着花,花色清新,圖案并不華麗,反而很襯她的膚色。

許是為了宴會,發髻上不只戴了尋日裏普通的珠花,攢上了花釵,就是珠花上的點綴也是潔白秀氣的珍珠。

淡紫色的袖子因為她的動作滑下露出手腕白得刺眼的藕臂,季成安不免回想起在宮外她又可憐又可愛的醉态。

她在從将軍府往醉仙樓去的時候,以防不測,他就偷偷跟着去了。

誰知她竟在醉仙樓裏吃醉了酒,就連古思域和曲竺都拿她沒辦法。

他不得不露面要帶她回去,那時她正抱着秦玖韶不撒手,哭得梨花帶雨的,一雙帶着水霧的眼睛就那麽從臂彎裏露出來,抽着鼻子喘不上氣地說胡話。

一見到他,眼裏全是怨氣,想也不想地就罵他。

“季成安,你是個大壞蛋。”

沒頭沒腦就被罵了的季成安不快地皺了皺眉,但是還是伸出手要從秦玖韶的懷裏接過她。

“小姐,我們該回去了。”季成安還能記得要隐瞞身份,喚她小姐。

“我才不要跟你走!你是壞人!”

謝瓊樂的手緊緊拽着秦玖韶的衣袖不肯撒手,身子更是蜷縮成了小小的一團,躲在秦玖韶懷裏不肯讓他靠近,仿佛他是什麽洪水猛獸。

看着她鬧脾氣,季成安難得沒有不耐煩,耐着性子蹲在她面前,輕聲地哄她。

“我哪兒壞了。”

季成安玩笑地盯着她醉醺醺迷離的眼。

他還真是好奇,他對她一直都很謙和有禮,她是怎麽得出這麽個結論的。

“你要把我送去和親,你這個壞人。”

哪有這樣的壞人,藏着自己的壞心眼還問別人自己哪裏壞的。

裝模作樣。

謝瓊樂哼了一聲,扭過頭不再看他。

“和親?”

秦玖韶看了眼懷裏的小女孩,又看了看季成安,心裏多少對着謝瓊樂的身份有了幾分猜測。

秦玖韶疑惑着自言自語,同時也是在問季成安。

季成安不語,用了蠻力把她抱進了懷裏。

若是秦玖韶真想知道,還是要親自問問清醒的謝瓊樂,謝瓊樂要是想說,自然會如實相告。

不該由他來戳破她的身份。

被他抱在懷裏的謝瓊樂撲騰着要從他懷裏掙脫,他用了技巧才把她亂動的四肢鉗制住。

“我不會。”

“你會。”

“我不會。”

“你會。”

兩個人這樣大眼瞪小眼地對峙着,季成安還是第一次這麽拿一個人沒有辦法。

硬手段采取不得,軟措施也沒有效果。

“那你怎麽才願意信我?”

“我們拉鈎鈎,拉完鈎鈎一百年不許變,誰變誰是小狗!汪汪汪的那種。”

“好。”

季成安嘴角勾起,無奈地點了點頭。

“怎麽拉?”

“你把小手指伸出來。”

季成安乖乖聽話,單手抱着她,一手空出來和她拉手指。

“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誰變誰是小狗。”

拉完鈎的謝瓊樂這才安靜下來,願意跟着季成安回去了。

“你背我。”

謝瓊樂難受地扭身子,他把她禁锢在懷裏,難受。

季成安先是把她放下,扶着她的手臂讓她站穩。

他背過身蹲在她面前,謝瓊樂猛地撲倒在他寬闊的後背,肉肉的臉頰蹭了蹭他堅實的背,找了個舒服的角度靠着。

女孩子的身體柔軟得像是棉花一樣,季成安小心地托着她,彎着腰,擔心她會後傾摔到,姿勢有些滑稽。

謝瓊樂舒服地趴在季成安的背上,沒一會兒季成安的耳邊傳來了她均勻的呼吸聲。

“季大人,把她放到馬車上吧。”

曲竺坐在馬車上,季成安低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謝瓊樂。

“這裏離曲府不遠,我背公主回去。”

這麽一折騰,等會兒又鬧起來,他可沒辦法。

曲竺尴尬地笑着,方才謝瓊樂鬧騰的模樣還在她腦子裏。

“如此,倒是辛苦季大人了。”

“這是臣的本分。”

季成安踏着月色,慢慢地走在街上。

回了晴楓院,他像是護着一件易碎的瓷器一樣,護着她的腦袋一點點地把她放在枕頭上。

正當他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睡着的人又抓着他的袖子不讓他走了。

“季成安,你絕對不能反悔。君子一言,驷馬難追。你要是反悔,你就不是君子了。”

“我不反悔。”

季成安拉了拉自己的袖子,謝瓊樂還是不肯放手,一只手抓着還不夠,還側過身用另一只手也抓着。

季成安只好坐在她的床邊,拍着她的背,哄她睡覺。

只有她睡着了,他才能走。

謝瓊樂喝醉了,意識很快就沉了。

但是她的嘴裏還在念念有詞含糊不清地說着什麽,季成安沒聽清,只是依稀聽見幾個字。

不和親。

季成安輕輕用手撥開她的手指,這才把自己的袖子從她的手裏解放出來。

他離開房間,在門口又回頭地看了眼剛剛為她掖好的被子。

小女孩睡得憨态可掬,有枕頭不睡,非要枕在自己的手臂上。

明天就該手酸了。

那個像小孩子一樣“撒嬌”的公主,如此一般打扮,卻像個神祗般清冷谪仙,季成安的眼神黏在她的身上壓根就挪不開。

“你看什麽呢。”

謝安看着發呆的季成安,順着他看的角度望去,只有那又不知不覺吃起果子來的謝瓊樂。

他這是在看謝瓊樂?冰山開竅了?

“沒什麽。”

季成安收回自己的視線,低下頭擺弄手裏的玉佩。

他剛剛是怎麽了。

謝安看他這般魂不守舍的樣子,和先前不大一樣。

可他上次問他願不願意娶謝瓊樂的時候,他還毅然決然地拒絕了。

男人心,也是海底針啊。

謝安打開折扇扇了兩扇,搖了搖頭。

謝瓊樂一邊吃果子一邊觀察着場內的所有人,接着就和季成安對上了眼神。

她咀嚼着瓜果,不知怎麽,斷片的記憶又恢複了。

她覺着那次喝醉之後尴尬是尴尬了些,只是季成安是個言之有信的人,答應了她不會送她去和親,應該是真的不會送她去和親了。

可是,萬一他到時候心狠起來,直接送她上西天了怎麽辦。

謝瓊樂吞了吞口水。

季成安別過臉不再看她,對她向他示好的笑容視而不見,她心底裏的慌亂更甚了。

謝瓊樂正胡思亂想的時候,李民高聲喊了一聲陛下駕到。

她連忙把咬了一半的果子随手放在了桌上,握着手帕偷偷擦了擦,提着裙擺站了起來行禮。

“參見父皇。”

“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衆卿平身。”

“謝陛下。”

謝封仁雖是穿的常服,卻是一身紅衣,唯有皇室才能穿的正紅色。

可想而知今日的宴會有多重要。

謝瓊樂突然想起,那日她初見古思域的時候,她也是一身紅衣。

郡主算是皇室嗎,還是謝封仁對古家的恩典?

有時間問問古思域好了。

古思域和曲竺也來了宴會,只是位置與她距離有些遠,她不方便直接過去尋她們。

宮宴開始前,謝封仁先官方發言了幾句。

随即,就吩咐歌舞開始。

宮宴過半。

“陛下,永安國的公主要為陛下獻舞。”

坐在下方看戲的謝瓊樂擡首望向那位端莊的皇後殿下,此刻正撇着嘴角冷哼了一聲,輕瞥了一眼謝封仁。

“宣。”

謝封仁頂着壓力宣了她進殿。

永安國公主身姿娉婷,一副面紗掩面,上挑的鳳眼妖豔,一進殿就引起衆臣議論。

大殿上議論紛紛,略微有些噪雜。

“見過大興國陛下。”

永安國公主跪地行禮。

“見陛下為何不露出真面。”李民大聲問道。

“回陛下,我國公主特意為陛下準備了一支舞蹈,此面紗是為道具。”

“如此,便請公主獻藝了。”皇後冷笑着說。

“小女子獻醜了。”

殿外又湧了進來一些女子,是永安國公主的伴舞。

她舞姿妖嬈,身姿像水蛇一樣扭動,金色的流蘇裙擺和輕薄的紗衣若隐若現,剛剛如市場一般滿是議論聲的大殿瞬間就安靜得連呼吸聲都聽得見。

永安國公主回首一笑,再回首,臉上的紗巾取下,露出她的面容,像狐貍一樣妩媚的五官,那雙眼睛帶着鈎子,鈎得在場許多男子都失了神。

眼瞧着,這永安國公主的的确确是個美人,輕盈的舞姿蜻蜓點水,點的不是地,是在場觀舞人們心裏的漣漪。

只是對從現代穿越而來的謝瓊樂而言,在她眼裏,永安國公主卻是個可憐人。

以舞姿和容貌去取悅衆人,她是一國的公主,卻要為別國皇帝獻舞,還要獻上自己未來的命運,着實可悲。

季成安對這個永安國公主并不在意,那女人的眼睛裏,有太多的欲望,他全然欣賞不出一點兒美感。

謝安轉動着手裏的玉扳手,舉着手裏的酒杯一飲而盡。

無趣。

謝安的心裏,是另一個人的音容笑貌,眼神落在眼前的菜品上,沒有看向正在起舞的美人。

季成安擡眸望向自己對面,明明是首歡快的舞曲,謝瓊樂的臉上滿是同情與惋惜。

她,又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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