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不若仰頭看京城冬雪
商闕布置的死士在百姓人群中,故意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雖然并未帶動旁人跟随,但那些百姓的臉上分明都閃過了懷疑和震驚。
這君後看着倒是谪仙一樣的公子,怎麽背後辦了這麽多龌龊事呢?
霍戎本就是手段鐵腕的暴君,如今這情形,倒覺得也不必再做出仁厚的模樣。
登時冷下聲音道:“展淩,你去清道,誰敢對君後不敬,立刻斬殺!”
展淩領命,手下之人也登時殺氣騰騰,大有神擋殺神,佛擋殺佛,殺也要殺出一條血路的氣場。
圍觀的群衆看着地上的鮮血,自然畏懼的想要離這車駕遠一些,一時間隊伍淩亂不堪。
商沅望着這場面,倒覺得越發無趣,完全提不起想去祭祀的心情。
霍戎倒看出了他面色的失落,輕聲道:“怎麽了?”
商沅手指無意識的輕輕握緊,遲疑片刻還是道:“陛下,我們能改日再去嗎?”
一說完就後悔了,畢竟這些事都是霍戎一手操持的,他又向來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怎會半路而返?
誰知霍戎注視了他半晌,竟開口道:“也罷,改天再去也是一樣。”
他的确很想和商沅一道去祭祀。
但他更在意商沅此刻的狀态。
他自然也看得出,少年顯然很是失落,昳麗的眉眼耷拉着,像是一只被責罵的落水小狗。
自己就算用鐵腕手段讓沿路這些人閉了嘴,也止不住這些人的心思,他不願讓少年在衆人的指指點點中承擔本不該承受的罵名。
二人回宮後,霍戎安頓好商沅,轉身去了曾經的住所。
這是宮闱深處的冷宮,他已經很久未曾踏足。
霍戎擡眸,微微一怔。
荒草萋萋,沉重的鎖扣,鎖住了曾經的卑微落魄。
只要他不涉足此地,那些過往,只會深埋于心,逐漸消弭在所有人的記憶中。
他也的确暗下決心,将過往的一切塵封于此,再不允許攪亂自己心弦。
可他沒記錯的話,這冷宮中,有一些物件,倒恰好可解少年今日之圍。
霍戎移開視線,吩咐道:“把宮門打開。”
看守冷宮的內侍微微一怔,随即依言将門鎖打開。
此處有太多回憶,霍戎深吸一口氣,才踏入覆蓋薄薄灰塵的居所。
曾經的回憶撲面而來,清晰地不容人質疑。
似乎多看一眼那梅樹,都能想到少年當年手持星星點點的黃蕊臘梅,眼眸亮亮望着自己的模樣。
霍戎不敢多停留,壓下胸口心跳,徑直走向內室,拉開了書案下的抽屜——
那是少年曾經在太學時的作業,有行文,有做的詩詞,還有算法草稿……
在太學坐同桌時,他就偷偷收藏少年的手稿,之後遭遇背叛,雖然曾經恨極,可看到那筆字,到底也沒舍得燒毀。
不知不覺,竟然在這塵封的角落躺了這麽久,好似一棵樹般牢牢地長在了記憶深處,拔不掉,也不舍得刨去,只能刻意不去理會。
霍戎飛速的拿走那些本子,如逃似的出了宮苑。
他拿着少年曾經的手稿,回到了養心殿中。
他記得少年曾經的理想。
少年不是一個陰暗的佞臣,相反,曾經的少年是如夏夜星光的存在,他璀璨,善良,且有善良的能力。
那時候的少年,甚至常常一本正經的給他講,将來要少殺戮,多修心。
霍戎挑眉,不由得冷哼一聲。
可之後是少年主動離他而去,他之所以長歪成現在這個模樣,要怪也要怪少年沒有從一而終。
時移世易,可商沅年少時曾經的痕跡和理想,仍然在這泛黃的紙箋上,完好的保留了下來。
甚至還有太學師傅的批語。
霍戎親手磨墨,在搖曳的燭火下開始寫下第一行字。
“君後并不是以貌禍國之人,他曾寫下治河道之文,後被朝廷采納改用,從此讓洪澇之地成為富饒之所,此其一……”
他将少年寫的治河文章輕輕貼在相對應的位置上。
“君後雖為衛國公之子,但從不是奢靡無度,妄自尊大之人,在太學時,便多次上書請求祭酒引進優秀寒門學子,并親自資助周遭學生,此其二……”
霍戎将少年曾經的文章小心翼翼的在上面,上頭赫然還有太學老師的批語。
他記得當時倒是因為此事沒少吃醋,畢竟那些寒門子弟一來,倒顯得他和那些人無甚區別。
卻沒曾想,有一日會親自将這些文章再找出來。
“河北七年前就曾發生地震,君後曾随朕前去,親自救助傷者,包紮傷口,利用當地藥草防治感染,并用獨特的外科包紮方式救了很多人,此其三……”
他将朝廷曾經給少年表彰功勞的奏折找出來,貼在此處。
當時地震過後,他和少年同去的河北,之前他們一直在京城,他雖知少年懂些醫術,卻從沒想會精湛到此種程度。
少年有獨特的包紮方式,還說這是“外科之術”,因為此術他是第一次聽說,倒是一直記憶猶新。
夜已經很深了,霍戎仍在一點一點瘋狂而不懈的搜集少年曾經的點滴。
自從篡位以來,他倒是聽過太多人的怒斥诋毀。
霍戎從來沒想過争辯,心頭也從未有過波瀾。
或殺罰威懾,或置之不理。
那些所謂名聲和身後的聲譽,他向來不在意。
可當這些口誅筆伐,紛紛射向商沅,他卻驚覺自己一刻也不能忍受——
誠然少年這幾年做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可那只是少年曾經的一面,更別說這些人說出的,甚至很多是謠言!
燭光搖曳,這麽一點一點拼湊出的,早不止是所謂證據,更是他曾經的深愛的,鮮活的少年。
霍戎垂眸,他連夜找出這些點滴,就是想要将曾經的,那個他無比珍視的少年展露人前,好讓他們都知曉,他究竟……有多好。
翻看紙箋的手指微微停頓——
泛黃的紙箋上,赫然出現兩個毛筆勾勒的簡筆小人,他們裹着狐裘,并肩奔跑在積雪覆蓋的城牆上,正在相視微笑。
因為年深日久,似乎墨水都變淡了。
可霍戎在一瞬間便想起,那是商沅曾經含笑畫下的,他們二人。
小人下面還有一行字。
——“與其低頭囿于陰謀,不若仰頭看京城冬雪,寫于嘉慶十七年初雪之日。”
霍戎一怔。
那是他們一起看雪,在城牆上奔跑的日子。
那段日子,如同沉沉夜色中的一團星光。
少年在紛紛揚揚的初雪中對他回頭,揚眉粲然一笑,那景象回憶起來,仍如覆朦胧光暈。
霍戎拳頭緊握,眼眸隐隐泛紅。
他的少年,究竟……去何處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