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

陳願和蕭雲硯又齊齊看向莫驚春。

“幹嗎?”他拍去青衫上的雨絲, 說:“常老爺死于昨天夜裏,胸口有一處致命傷,傷口利落不出血, 出于當世劍術高手,但不是我, 我昨夜沒離府。”

“這點我可以證明。”蕭雲硯舉手道:“昨夜我拉着他在校場練習了一整晚騎射, 突飛猛進…”說完還有些驕傲。

陳願沒理他插科打诨,只道:“常老爺最後死在何處?可有搬屍痕跡,可有目擊幸存者?”

莫驚春搖頭:“他死在城外別莊,鄉野間人煙稀少, 常老爺的守衛被林間起火吸引開, 無人得見刺客, 只有一名秦樓的女子幸存,卻已被常老爺折磨得瘋瘋癫癫。”

“那名女子呢?”陳願擡頭,眉眼間依稀是她做太子時的淩厲。

“已被關入府衙。”莫驚春的聲線冷了幾分:“此案關系到刺史的老丈人, 即便抓不住真兇,也總要有替罪羊來結案。”

“這就是所謂的律法。”蕭雲硯語氣涼薄, 坐姿端正了起來,說:“不插手不行了呀。”

陳願放下泡好的桑葚酒,準備先去一趟府衙,回來再埋。

待她走後, 蕭雲硯同莫驚春走到無人處,少年伸手接雨,淡聲說:“你還知道多少?”

莫驚春下意識想說我是個瞎子, 又覺不妥, 忙道:“我确實隐瞞了阿願姑娘,那個已經瘋癫的秦樓女子叫明秋, 她說看見了兇手,是玉面閻羅在替天行道。”

“玉面閻羅?”

“少主沒聽說過嗎?坊間曾傳聞‘玉面閻羅’斬貪官救貧民,專管天下不平之事,他來去無蹤,一兩銀子殺一個罪人。”莫驚春作為死士,也和不少殺手打過交道,但沒有人知道玉面閻羅的來歷。

有人說他是隐世高人逢亂必出,也有人說他出身權貴卻憐惜萬民,還有人說玉面閻羅不止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組織的代號。

無論真假,玉面閻羅都是讓當朝官員膽戰心驚、風聲鶴唳的存在。

蕭雲硯接雨的手緩緩垂下,他淡色的眼珠澄明無垢,說的話卻叫人心驚:“我懷疑,玉面閻羅就在徽州,在我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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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話落,也不管莫驚春聽沒聽明白,只道:“還有一件事想問你很久了,你既然不瞎,那我父皇讓你轉交給空隐老頭的,到底是什麽東西?”

莫驚春沉默片刻,知道瞞不住後,如實道:“是另一封遺诏。”

但具體內容他真的不知道,蕭梁帝用了特殊的紙墨,只有空隐有讓字顯現的藥水。

少年聽言,不氣反笑:“這群老東西花招還挺多。”

莫驚春不敢吭聲,他轉移話題道:“少主今日冒雨出門,到底是為了取什麽?”

蕭雲硯彎唇:“沒什麽,一點取悅姑娘的小東西。”

·

府衙,牢房。

晦暗不明的燭火在染血的牆壁上跳躍,耳邊時不時傳來犯人的慘叫聲,鼻息間是濃郁的發黴的味道。

陳願皺起了眉,一想到蕭雲硯在比這裏還難受百倍的死牢待了近七年,她就覺得他做出什麽都不稀奇了。

陳願嘴硬心軟,不想承認她和反派共情,甚至慢慢接納那小子。

她将綏王府的腰牌收好,繼續在獄卒的帶領下往裏深入,最後來到一間狹窄昏暗的單間,隐約可見裏面女子的輪廓。

“大人,這就是明秋。”獄卒話罷,得了陳願的銀子自覺退後。

她走進牢房,腳步踩在稻草上窸窣作響,這一點點動靜就吓住了那女子,她傷痕累累的手臂在空中亂抓,重複道:“別殺我,別殺我。”

陳願垂眼,将臂彎的披風試探着罩到女子身上,說:“不怕。”

見她不是男人,明秋的情緒稍微緩和了些,但還是呆呆傻傻,狀若三歲幼童的模樣。

陳願點亮了桌上的蠟燭。

她認真打量這個姑娘,也不過是雙十年華,卻是眼窩深陷,面色蠟黃,被折磨得分外消瘦,她在明秋的身上辨認出了鞭傷,銳器挫傷,燙傷以及針眼。

這樁樁件件,都訴說着常老爺生前的罪惡。

陳願掏出蕭雲硯曾給她的藥膏,在明秋不反抗後,一點一點替她上藥,她試圖和明秋交流,對方卻只會重複四個字——

玉面閻羅。

陳願不想再為難一個飽經苦難的姑娘,她輕輕拍着明秋瘦得突出的脊梁,說:“最後一個問題,你的唇是自己咬破的嗎?”

——常老爺倒是講究,哪怕把明秋身上的皮膚都弄傷了,也沒有動她如花似玉的臉。然而明秋蒼白的下唇瓣卻有一道劃傷。

陳願盯着瞧了一會,得到的是女子接連的搖頭。

不是她自己咬的……

那,或許她咬別人了?

這傷口越看越像指甲的劃痕。

陳願揉了揉太陽穴,她從府衙離開走在長街上,思緒還是一團亂麻,這個時候應該喊系統。

但這玩意兒根本不靈。

別人家的系統可能高冷,也可能話痨,再不濟也和宿主相愛相殺,她這個不一樣,是持續性裝死,間歇性顯靈。

陳願早都習慣了,她輕嘆一聲,又覺得《鳳命》一書的作者太偷懶了,玉面閻羅這種角色,她怎麽能只字不提呢?

陳願根本猜不出是誰。

她只能先将疑問擱置,全心全意考慮晚上花燈節的事。

要知道在原著裏,男女主角就是花燈節定情,為了防止蕭雲硯橫插一腳,陳願必須要想辦法把他弄走,省得誤事。

不過,就他那騎射的水平,也想蒙眼射箭?還想拿第一名?

笑死。

這幾日陳願除了外出務工,就是陪姜昭練箭,怪只怪蕭綏太忙,常常看不見他,陳願只能接管起教姜昭的任務,每次她教的時候,蕭雲硯都要過來看。

偶爾他拉弓搭箭,還要展現一下他三腳貓的騎射水平,這可把陳願笑壞了,作為一個還算良善的姑娘,她未免蕭雲硯誤入歧途,箭箭空靶,還是決定教一教。

但你說他聰明吧,騎射一事他根本就學不會,氣得陳願都手把手教了,她近乎貼身指點,就差替他射出去,他還是學不會。

陳願沒見過這種朽木。

她越發堅信小反派的人設,這妥妥的“戰五渣”,根本不帶崩的。

陳願只好放棄。她不是一個輕言放棄的人,蕭雲硯是例外。

就他那樣的,要不是衣袖裏藏着這毒那毒,她早就揍他了,說句難聽話,蕭雲硯這種不會武功的人,最好推倒。

陳願深吸口氣,回到自己房間,只是這一次,她放在門邊的頭發絲不見了,證明有人進去過。

陳願的手下意識握住腰間劍,她目光清亮,掃視一周後,發現是虛驚一場。

屋內的陳設并未變動,只多了一托盤新東西,擺在床榻上。

那隐約是華美的绫羅綢緞,陳願到底是當過太子的人,哪怕現在過得不如狗,那也在年幼時養成了極高的審美。

她看的出來,那在光線下淺淺流動的料子是軟煙羅,南蕭禦賜之物,用來做薄紗裙最合适。

陳願上前抖開,銀紅色的裙裳精致得不像話,就連裙角的刺繡都是針針細密,栩栩如生,仿佛帶着雪地裏紅梅的暗香。

陳願想起姜昭說有禮物給她。

原來是女子紅裝。

她低頭含笑,又瞧見了放在衣裳旁的兩個小木盒。

打開一看,裏面的東西久違又熟悉,其中一個是色澤瑰麗的口脂,另外是一對做工精致、銀光輕閃的耳墜。

這耳墜很貼心,考慮到她沒有耳洞,竟聰明地用了耳夾的方式。聽莫驚春說,他們苗族以銀為貴,認為銀質的物件聖潔純粹,帶着美好祝願,所以姜昭才記住了吧。

女孩子到底是比男孩子心細,就說姜昭挑選的這個口脂,顏色類似于現代的楓葉紅,是十分顯白顯氣質的色號,根本不是直男能夠挑出來的。

陳願面上不顯,心裏卻很高興,如果可以,她也想穿華服,塗胭脂,戴耳珰。

正好,晚上花燈節有這個機會,她該好好謝謝姜昭。

陳願抱着衣裳躺倒在床上,開始考慮沐浴更衣,化妝的事了。

至于玉面閻羅……

明天再說吧。

·

暮色四合,春雨已歇。

府中貴客裴先生的小院裏,一盞殘燈在風中搖曳。

蜀錦屏風後,青年的身影挺拔如雪松,他坐在軟墊上,正用唇咬着雪白的綁帶,替自己包紮手腕處的傷口。

裴先生緊阖的眼睛睜開,盯着屏風上的虛影道:“殿下,何至于此?”

何至于你堂堂一個親王,需要以玉面閻羅的身份去替天行道?

室內是冗長的沉默。

包紮好後,蕭綏才道:“有些事情綏王可以做,有些事情只能玉面閻羅去做。”在此之前,他也想過用權利解決問題。

可是徽州的刺史與下方的屬官勾連,沒有一個人是清清白白的,也沒有一個人願意打破現狀。

“我試過了,不行。”蕭綏忙忙碌碌的這些日子裏,皆以王爺的身份在收集罪證,然而下方的屬官沆瀣一氣,官官相護,誰也不願意得罪刺史。

他們是利益共同體,很明白法不責衆的道理,蕭綏來回拜訪數次,都沒有拿到有利的罪證,即便他拿到了,常老爺無非是被關入獄中,聽候發落,這其中又要耽誤多少時間,又會有多少轉機?

蕭綏習慣了在戰場上打仗,也沒有朝堂上文官們過于彎彎繞繞的心思,他與徽州的官吏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更別提親近,退一萬步講,他若是行使王爺的特權,直接對常老爺問責發落,遠在金陵的高太後又如何能忍?

她巴不得挑出蕭綏的錯處。

青年也試圖帶人直接抓常老爺的現形,但惡人比他想象中更謹慎,他甚至遷移到了郊外別莊。

哪怕是避風頭,常老爺也帶上了秦樓裏的姑娘明秋。

蕭綏親眼看見了常老爺的施虐過程,他忍無可忍,不想再依托律法懲治惡人,這世間的事靠近了都不太壯觀,蕭綏飛身而下,利刃出鞘。

他早就明白,在光照不到的地方,是需要有地獄修羅的。

一兩銀子,換一條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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