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
“嘭”的一聲, 蕭雲硯手中的茶杯捏碎了。
“沒想到你竟然是這樣看待我的。”少年的嗓音似濺在瓦當上的雨滴,清且脆。
陳願:“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
蕭雲硯擡手示意她別再說下去,他站起身, 走之前不忘把碎瓷片收拾好,好似沒生過氣。
然而直到金陵, 下船後, 這小心眼的少年都沒有主動同陳願說過一句話,他刻意忽視她。
在安若的指點下,陳願試圖緩和關系,去哄一哄蕭雲硯。
然而她根本不知道他喜歡什麽, 只好跟在少年身後, 途徑繁華的長街時, 伸手拉住他的發帶。
蕭雲硯不得不停下,回頭看她。
陳願指了指小商販賣的面人,用詢問的目光看着他:要不要?
蕭雲硯把發帶扯了回來, 唇角微微翹起,把錢袋抛給了她。
陳願:這是哄好了?
她歡天喜地挑了兩個最貴的, 小跑到少年身前,攔住他說:“蕭二,你沒毛病。”
陳願的眼睛特別誠懇:“真的。”
蕭雲硯哭笑不得,金陵城裏想讨好他的姑娘多了去了, 但沒有一個像陳願這樣笨拙,哪壺不開提哪壺。
可他偏偏就吃這一套。
接過少女手上的面人後,他輕輕扯着她的衣袖帶到內側, 說:“金陵不比徽州, 這兒車來人往,要小心看路。”
陳願只道:“你不生氣了?”
蕭雲硯凝着她的眼睛, 認真點頭道:“我帶你去住的地方。”他哪裏是真的生氣,不過是想被哄一哄。
陳願松了一口氣,黃昏時的晚霞落在她眉眼,她微彎眸子,深吸一口帶着花果香,米酒香,還有各種糕點小吃糅合在一起的人間煙火氣。
耳畔邊傳來的叫賣聲不絕如縷,長街前方的燈籠逐次亮起,一間又一間鋪子融進夜色中,萬家燈火溫暖輝煌,她觸手可及。
陳願說:“我喜歡這裏。”
蕭雲硯停下步子等她,摩挲着腕間佛珠道:“喜歡就好。”
他只怕金陵的喧鬧沖撞了她清冷的性子,怕皇宮裏的陰謀讓她覺得厭煩,心生離意。
·
蕭雲硯在宮外有一座私人宅邸。院子不大,勝在清淨。
遠遠就能瞧見有一棵茂盛的香巒樹探出白牆,開着細小的花。
香巒就是柚子,也是陳願很喜歡的水果,她跟着蕭雲硯走近,安若的馬車已經停在門口,為了掩人耳目,安若沒同他們一道走,她打開簾子下來,還帶着帷帽。
陳願伸手扶了她一把。
蕭雲硯擡手敲響厚重的木門,未多時就傳來“吱呀”一聲,門後面走出來一個體态豐腴,一颦一笑滿是風情的女子。
她穿着竹青色曲裾,腰身和胸前的線條惹人側目,妝容精致,大概比蕭雲硯年長六七歲。
陳願不太記得《鳳命》一書中有這號人物,她下意識以為這是少年養在宅子裏的外室。
畢竟金陵城的世家子弟年滿十六就有通房,更別說外面的女人。
陳願悄悄瞥了蕭雲硯一眼,又聽見他喚這綠衫女子叫玉娘,對方甜甜應了,反問道:“少主,這兩位姑娘是?”
陳願這才注意到玉娘系在腰間的碧色穗子,樣式和莫驚春別在身上的有些像。
她又叫他少主……
“玉娘,先帶她們進去休息,之後再與你細說。”蕭雲硯理了理衣袖上的褶皺,沒有要進院子裏的意思。
玉娘善解人意:“少主從徽州回來,是該先回宮中回禀太後,見過陛下,免得惹人閑話。”
蕭雲硯點頭,撩起衣袍坐上馬車,車內還有從徽州帶來的特色禮品,哪怕是再不願意,也要逢場作戲。
玉娘又吩咐了車夫幾句,她瞧着陳願和安若,不免打趣道:“少主,兩位姑娘分別住哪裏呀?”
言下之意是按客人,還是按他蕭雲硯的女人來安排。
車內的少年沒有掀開簾子,手指微蜷,淡聲道:“你看着辦。”
玉娘“咯咯咯”笑了起來。
陳願和安若面面相觑。
最後的結果是玉娘領着安若入住了三進小院的廂房,卻帶着陳願住進了正房,離蕭雲硯的卧室只有一牆之隔。
玉娘在紅塵摸爬滾打多年,有的時候只需要一個眼神就能讀懂。
自從她打開宅門後,就明顯注意到,少主的餘光是落在那位戴面紗而非戴帷帽的姑娘身上,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誰是客人,誰是他的女人,根本不需要再多問。
玉娘挽起衣袖,開始替風塵仆仆的兩位姑娘準備接風宴。
她當宮女的時候就跟禦膳房的廚師學會了燒飯,也給那困在死牢中的少年送過膳食,風雨無阻。
……
蕭雲硯趕在宵禁前通過宮門。
他先去了高太後的含章殿,卻被攔在殿門外,來見他的是宦官總管高奴,而立之年的周正太監一瘸一拐,不敢讓眼底的歡喜洩露半分,只以公事公辦的口吻道:
“二皇子殿下,還請回吧,太後娘娘她已經歇下了。”
蕭雲硯抿唇,不置可否。
高太後明顯不待見他,但作為晚輩,該虛假客套還是要客套。
他合袖一拜:“勞煩公公了,我改日再來。”
高奴颔首,目送着他離去。
蕭雲硯又去了新帝蕭元景的乾元殿,這位同父異母的兄長倒是等着他,甚至屏退了其他宮人。
偌大的寝殿裏只剩兄弟二人,茶案上的熏香袅袅升起,身穿月白常服的新帝微仰着頭,滿是戾氣的目半阖着,擡手攏了攏令他上瘾的氣息。
蕭雲硯跪在屏風後,隐約能看清新帝攤開在茶案上的畫像,那畫栩栩如生,出自姜氏姜昭之手,畫的是蕭元景的心上人:安若。
小皇帝緩緩睜開眼睛,将畫紙一點一點卷好後才道:“她是不是回來了,告訴孤。”
蕭雲硯脊背挺直:“臣弟不明白。”
蕭元景忽地笑出聲,他随手抄起青瓷茶盞扔過去,重重砸在了蕭雲硯眼前的山水屏風上,說:“你他媽別跟我裝。”
蕭元景起身走到他面前,俯視着如白鶴般清塵的少年,似笑非笑道:“你可以騙得了天下人,包括母後,但騙不了我,怎麽說,我也是你唯一的哥哥呀。”
蕭雲硯微抿着唇,不動聲色。
蕭元景眉眼一松,繞着他邊走邊說:“空隐寺的遺诏找到了嗎?那鶴氅裏的小字是孤讓人縫的,目的是讓你扳倒高氏一族。”
他輕嘆一聲:“哪怕那也是孤的母族。”
可他已經受夠了政事被外戚幹權,後宮被母後控制,連心愛之人都無法保全,眼睜睜看着她失怙失恃的痛苦。
蕭元景是真的喜歡安若,也是真的恨自己的母後。
他顧自說着:“蕭雲硯,你知道嗎?我愛了她整整十年。”
自九歲起,他頭疼的症狀初現,隐隐有狂躁症的意思,那時他的世界就開始紛紛擾擾,宮中的樂聲華而不實,唯有那一曲琵琶清音能入他心。
蕭元景一開始以為是因為琵琶,後來才知道,僅僅是因為彈琵琶的是安若。
她與其他貴女不同,沒有那種高高在上的姿态,也從不往他跟前湊,更不會逢迎讨好他,起初蕭元景以為安若是欲擒故縱,還想方設法捉弄過她,卻被少女一一化解,她溫柔卻不軟弱,堅定又不張揚,就像是靜水流深。
足夠撫平他所有的躁動不安。
他開始需要她。
真正的喜歡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蕭元景也說不清了,大概是他十歲,在行宮那年發水痘時,随行的婢女都不敢靠近,哪怕是被強制命令來照顧他也小心翼翼,全副武裝,唯有安若不遮不掩,給他喂了一碗又一碗湯藥。
她說:“殿下不要怕,臣女也發過水痘,就當睡一覺,醒來就會好。”
他聽話,閉上眼睛,悄悄扯住她淡紫色的衣袖。
他相信安若說的,不僅僅因為她是太醫院院判的獨女。
再後來,他十二歲那年,有小國進貢一只白鶴,那場宴會上皇妹蕭元貞刻意針對蕭雲硯,是安若替蕭雲硯出頭,這讓蕭元景第一次嘗到嫉妒的滋味。
他當天夜裏越想越氣,不顧風雨縱馬去了獵場,見活物就殺,卻不知道鎖在珍禽閣的老虎被放了出來,他一個人,拒絕了侍衛的陪同,差點就成了老虎的口糧。
是高奴及時出現救了他。
那一年安若是公主蕭雲貞的陪讀,也住在宮中,她得知消息後随着宮人冒雨前來,什麽也沒說,蹲在蕭元景身前,替他包紮臉頰上的傷口。
蕭元景偏過頭,帶着倔強,更不想叫安若瞧見眼底的水光。
他生氣的原因是:在安若心裏他蕭元景就是一個嗜血殘暴的人,就像所有人都認定的那樣,因此她才要替蕭雲硯出頭。
可是安若——
我從未對那個家夥動過殺心。
那一晚的雨下得很大,十二三歲的少年恍然明白,原來愛是這樣又甜蜜又痛苦的東西。
蕭元景根本不在乎天下人的看法,也擔得起任何罪名,他只是在意安若一個人的目光。
他不想讓她覺得,他是多麽的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