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

陳願換好幹淨衣衫後, 借用了靜宣殿的小廚房。

這裏常年沒人開火,有些亂糟糟,透着生冷, 她挽起衣袖,做什麽都需要從頭再來。

可她最不怕的就是從頭再來。

有條不紊收拾好後, 她托小宮女去禦膳房取的食材也送過來了, 幾塊尤透着血絲的骨頭,一把青翠小蔥。

陳願想熬一鍋奶白的骨頭湯,給那傷筋動骨的少年以形補形。

骨肉這東西處理不好容易有腥氣,陳願很小心的焯水, 撇掉浮沫, 手法熟練利落, 讓幫着生火的小宮女看呆了,盯着她的手驚嘆道:“原來握劍的手也是可以下廚的。”

陳願回眸:“因為劍客也想有一個家。”她話落将蔥花撒進晶瑩透亮的湯面,在如霧的熱氣裏揚起了恰似暖風拂面的笑。

怕蕭雲硯長個子吃不飽, 她又貼心地下進去一把手擀面。

香氣四溢,小宮女咽了咽口水, 卻發現竈臺上推過來一個小碗,碗裏有湯,還有煮得軟爛的肉骨頭。

“生火辛苦了,歇一歇。”

陳願話落, 拎起食盒跨出門檻,往正殿走去。

小宮女忙道:“謝謝漂亮姐姐,你真好, 雀兒喜歡你。”她不過十一二歲, 家境艱難才入宮謀求生路。

陳願聽言,難得回頭糾正道:“小傻瓜, 不過是誰對你好一點你就喜歡誰,你哪裏懂真正的喜歡。”

雀兒擦擦嘴角,朝着她的背影喊道:“我會記住你的。”

陳願輕笑,這路遙馬急的人間,誰又能記住誰一輩子呢。

她穿過小花園,急雨來得快停得也快,徒留一地頹敗的落紅,她撿起一朵還算完整的,簪在了食盒上,想給病了的人帶去生機。

不知是不是下雨的緣故,今夜的月色格外明亮,透進窗內,足可以看清榻上那人的神色。

這與陳願平日認識的蕭雲硯不同。

她輕快的步子止住了,又或者說,在聽到高奴的聲音時,陳願就沒有繼續往前了。

夜裏空寂寂的,高奴尖利的聲音就更加刺耳,他說:“殿下,留着她是個禍患。”

不知為何,陳願竟也學會了對號入座,她的心一沉,第一反應是往周圍掃視一圈,怕這樣私密的言語被有心之人聽去。

哪怕她知道,高奴也許只是想讓她聽見。順着窗縫,陳願能看清少年清隽的側臉,他薄唇一彎,帶着頑劣和輕挑道:“高奴,她只不過是稍微厲害點,難打動一點,我不得不多下點功夫而已。”

高奴的目光如鷹隼般:“所以,這就是殿下打亂計劃的理由?”

蕭雲硯淡笑,眼底的光亮明明滅滅,叫人看不真切。

“我早說了,接近陳願,只因為她是空隐的關門弟子,我想要空隐手裏那道秘密的遺诏,就必須通過她。”聲音裏透着漫不經心。

高奴提高聲量:“殿下敢說,只是利用嗎?”

少年的聲音靜默了片刻,仰頭答道:“沒有喜歡,只是利用。”

他的聲音過分好聽,哪怕是說着傷人的話語,也平緩如溪流,只是清泉下結着冰,生着寒。

陳願一字不漏聽清楚了。

她的心像被人抓住,揉得皺皺巴巴,又像被刀子劃破個大窟窿,呼啦呼啦往裏灌冷風。

這種疼和以往經受過的都不同,她需要握住窗框才能穩持身形,蒼白的唇抿得很緊,她沒有在情緒上洩露分毫,也仍舊把食盒輕擱在窗檐,只是帶走了那朵被雨水打濕的小茉莉。

也徹底熄滅了心底的春色。

她自夜色中來,又重歸于夜色中。

今夜的月光明亮得有些薄情。

蕭雲硯從床榻上起身,小心翼翼取回了給自己的食盒,奶白的骨湯已有些泛涼,他拿起調羹,靜默無聲地喝完了。

立在一旁的高奴蹙着眉,帶着質問道:“殿下既然知道老奴的算計,知道她在,為什麽還要說那樣的話?”

蕭雲硯擡起眼睛:“高奴,我好像懂你對阿娘的情感了。”

“你說的對。”少年眼底是無悲無喜的漠然,“如我這樣的人,不該有軟肋。”

他天生便與皇兄蕭元景不同,若沒有實權在握,他拿什麽愛人,護人,守住心上人?

蕭雲硯更不敢憑借私心把人困在身側……如高奴所說,大局未定,豈敢兒女情長,又拿什麽奪天下,護心上一人。

好在忍這一字,他兒時就學會了。

蕭雲硯有些疲倦地垂下眼皮,漂亮的指尖蜷緊,說:

“高奴,我寧願讓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一個心機深沉,利用女人的狗男人,也不願讓我的敵人知曉,我真心地愛慕着那個女人。”

“若因此錯過了她,我亦無怨無悔,想奪這天下的是我,我願與她共享,卻不願把她牽扯進我的棋局裏,她明白與否,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的愛,問心無愧,才不管有沒有出路。

他輕輕笑了笑,眼底蒼涼:“她少喜歡我一些也好,免得我情不自禁,露出自己的軟肋。”

話落又搖搖頭:“歸根結底是我不夠好,有本事喜歡人家,卻沒辦法護她無虞,也沒勇氣把她拉到我的險路上,溺死在這鋪天蓋地的陰謀算計裏。”

誠然,她是他的軟肋,他卻不想叫任何人知道,然感情一事,又有幾分能自控?這本就是不講道理的東西,今日高奴能發現,明日高太後也能發現。

蕭雲硯賭不起,于是默許了高奴的算計,說出那番罪無可恕的話來。

他輕嘆一聲,攤開掌心,那裏血肉模糊一片,卻是他不得不做的決定。少年閉了閉眼,喃喃道:

“我不要你多喜歡我一些了。”

愛太深會很苦,他先嘗到了這滋味,便不想叫她嘗了。

少年已失分寸,話格外多。

始終默立在一旁的宦官沒有再出聲,安靜做最忠實的聽衆。結束後,他跛着腳往外走,只留下一句:“老奴會幫殿下。”

那時蕭雲硯還不懂這句話的分量,只見又淅淅瀝瀝下起雨絲,忙道:“你拿把傘,也給她送一把。”

高奴沒理他。

你瞧這人真奇怪,把人氣走不去追,又擔憂她會淋了雨。

高奴目光變得幽深,回絕道:“奴才受陛下所托,來慰問病中的殿下,不宜多生事端。”

少年應聲:“也是。”

“往後不要再來了。”

後來,高奴就真的沒有再來。

·

細雨再次霏霏。

陳願走出宮門,在朱雀大街上游蕩,她難過的時候與旁人不同,鮮少哭鬧,但很容易走神。

以至于有把傘撐在她頭頂許久後,她才擡起手反應過來。

一回眸,是蕭綏擔憂的目光。

陳願連忙收斂微紅的眼尾,偏過頭道:“讓公子見笑了。”

蕭綏将紙傘偏向她,沒有問怎麽了,只沉聲道:“有什麽是我能做的嗎?”

陳願搖頭,勉強彎了彎唇角,看似輕松地說:“沒關系,是今天晚上的風不怎麽溫柔……”

讓她聽到了不該聽到的話。

也吹紅了她的眼睛。

她擺擺手,想要告辭。

軟弱和悲傷這種潛伏在夜間的東西,睡一覺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蕭綏沒有挽留,只是把手中的傘遞過去,他眉眼緊皺,似是有心事。

蕭綏一貫是能藏得住情緒,擔得住大事的人,哪怕是在戰場上,陳願也沒見過他煩憂至此。

她不禁問道:“昭昭在遙城還好嗎?”

蕭綏眸光一閃,驚訝于她的敏銳,又不知從何說起,只道:“很複雜,遙城出了動亂,就連遠在徽州的蕭遇之都牽扯進去了。”

據那封影衛跪禀,他回府後呈上來的信件所說:遙城隐約爆發了一種不知名的疾病,患病者會高熱不醒,失去意識。

有人說只是普通風寒,但蕭綏隐約覺得,有瘟疫的苗頭。

不僅如此,據守在遙城的影衛所報,太守封城之際,世子爺蕭遇之不遠千裏而來,在這當口,他的出現實在有些詭異。

“阿願,阿願……”

蕭綏擡起指尖在走神的少女眼前輕晃,卻發現她一改低落情緒,眸中的光重新亮起來,并且帶着遠勝于他的急迫。

“公子,你記住了!”

陳願把傘遞回青年手中,一字一句格外認真道:“無論如何,你都不要去遙城!”

“一定不要!”

她話音落,已運起輕功消失在深夜長街裏。就在剛才,她腦海中那個跟死了沒差別的系統突然出聲,給她留下極重要的線索——

“遙城,瘟疫,鬼行屍。”

所謂鬼行屍,恐怕不亞于末世的喪屍。

陳願記不清原著裏有沒有這一段,但她知道鬼行屍。

這是她和尚師父空隐教她的。

無論真假,陳願必須即刻趕赴遙城,她不能讓姜昭處在那樣的危險中,無論是出于系統的任務,還是出于她本身。

同樣,她也不想蕭綏身赴險境。

如果事情真的不可控,賠進去她一個就夠了。

陳願曾聽師父說過鬼行屍的恐怖之處,和末世裏那種無差別攻擊幸存者的喪屍不同,鬼行屍只聽命于主人的笛聲號令,指哪打哪。并且,哪怕你屏住呼吸,不發出聲音,這群東西也能發現。

比起喪屍,他們要聰明多了。

若被有心之人利用,會比一支正規的軍隊更可怕。

陳願飛掠在金陵的屋檐之上,下方是燈火裏的盛世,她腦海裏浮現的卻是斷壁殘垣,支離破碎,近乎寸草不生的荒涼。

在這樣的劇變面前,她忽然覺得,愛與恨都那樣渺小。

早知道要去遙城,陳願會同蕭雲硯好好道別,原諒他故意說出來的那些混賬話。

他以為他足夠聰明,可她也不笨,不會聽一個男人嘴上說的,而是去看他為她做什麽。

她難過,只是覺得他過于輕視了她,而她也從來不是需要人保護的女子。

他甚至沒有問過……

她願不願意攪進他的陰謀算計裏。

他又憑什麽推開她?

身為一個反派,竟變得瞻前顧後,真是丢臉。

作者有話要說:

蕭雲硯:我口嗨了,下次還敢。

陳願:不嫌丢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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