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她有罪
袁芳麗的聲音像是驚雷般降下,輕飄飄一句話,卻重重砸在喬梧的心頭。
岑淮舟察覺到懷中人的瞬間僵硬和戰栗,環在喬梧腰間的手指悄然收緊了幾分。
“我想起來了,”袁芳麗蒼老的臉皺巴巴的,布滿了刻薄的痕跡,她的記憶一點點清晰,眯起眼,毫不留情點出了喬梧的身份,“你是...喬家的那個女伢,是你?”
聞言,岑淮舟的眉心一皺,視線再次落在對面的蒼老婦人身上,窺見她流露出的對喬梧的敵意和刻薄後,眸色更沉了沉,唇角緊繃成一條筆直的線,散發着森冷的氣息。
岑淮舟偏頭看向喬梧,輕撫了撫她後背,又輕又緩,“不用搭理,我們回去?”
喬梧的神經緊繃着,一瞬不瞬地盯着袁芳麗逐漸變得怨毒的嘴臉。她死死地咬着牙,垂在身側的手指緊攥成拳,圓潤幹淨的指甲深陷進掌心。
她壓下內心的種種情緒,深吸一口氣:“你認錯人了。”
“呵呵....”聽到這話,袁芳麗瘋瘋一笑,沖着面無表情的喬梧笑得愈發尖銳起來,“不,我不會認錯你的,喬家小姑娘。我認錯誰,都不會認錯你的啊。那麽多錢吶,你給了我那麽多錢還能不記得我?”
袁芳麗原本還有些不确定,但是在看到喬梧臉色一白的狼狽模樣後瞬間認出了她。
喬梧唇瓣一顫,眼底劃過一抹暗色。她不想讓岑淮舟看見自己這麽狼狽不堪的一面,手指微動,擡手主動去牽住岑淮舟的手指,擡眼看他,彎唇笑了下,像是在回答岑淮舟剛剛的那個問題:“走吧,還要把東西送給喬昭。”
岑淮舟回握住她柔弱無骨的手指,一片冰涼,像是剛從冰水裏撈出來。他又施了幾分力道,喬梧這才有了些許真實感,偏頭看着面色平和的岑淮舟,男人的指腹輕輕摩挲着她的手背,轉身往車門走去:“行。”
“我買了菜,晚上吃火鍋?”
夕陽下餘晖洋洋灑灑鋪下,落了岑淮舟的發梢,長睫,鼻尖,肩頭。背對着光,将那有些晃眼睛的光芒替喬梧擋了去。
她微微偏頭,仰頭對上岑淮舟溫潤漆黑的眼眸,在這一瞬間徹底擺脫了最後那點袁芳麗帶來的令人心悸,憎惡,憎恨,無能為力的殘餘。
她悄悄提氣,彎了下唇:“好啊。”
沒人搭理,袁芳麗站在那也顯得尴尬,像是在唱獨角戲。可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被潑濕透的布鞋,心下愈發怨恨起來,沖着尚未走遠的喬梧和岑淮舟謾罵着:“她就是個害人精,跟這樣的女伢在一起就是家門不幸!要倒大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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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喬梧和岑淮舟都對她的話不予理睬,袁芳麗愈發覺得被瞧不起,怎麽明明都不是什麽好人,喬梧就能活得光鮮亮麗,她還得被人潑水。
“幹了那種事情難怪爹不疼媽不愛的——”
岑淮舟面色瞬間森冷下來,溫熱的指腹輕撫了下喬梧微微顫抖的手背,停下腳步,銳利的視線定在袁芳麗狼狽的身上。
袁芳麗想看的就是這樣,不禁心下得意起來,剛要開口繼續說話,身後傳來一陣聲響,喬梧沒有什麽情緒的目光越過她落在穿着制服的幾個警察身上,他們和服裝店裏走出來的老板娘交流了幾句後視線轉移到袁芳麗的身上,逐漸走近。
喬梧看了幾秒,收回視線,主動把自己塞進岑淮舟懷裏,在他胸口蹭了蹭。
難得外露的撒嬌。
岑淮舟一怔,眼底眸色柔和了許多。就着這個姿勢欣賞了幾秒喬梧撒嬌,而後扯唇勾着喬梧說話:“第一次主動對我撒嬌,是因為別人?”
感覺到懷裏纖弱身體一僵,岑淮舟唇角又彎了彎。
喬梧原本心情很糟糕,聽見他這話,頓時就不想袁芳麗了。她沉默片刻,扶着岑淮舟的手臂要站直身體,若無其事地摸了摸鼻尖,“才不是撒嬌。”
岑淮舟視線在喬梧凍得微紅的鼻尖上落了落,手下又緊了緊。聞言,他偏頭睨向喬梧,意味深長地噢了一聲:“不是?那是我理解錯了?”
“......”
喬梧被哽住,忿忿地不去看岑淮舟,小聲狡辯:
“就是你理解錯了!”
岑淮舟眉梢輕揚,無聲勾着唇,笑得愉悅,“行,賴我。”
在快要徹底走出袁芳麗視線範圍時,岑淮舟忽地轉頭往後又看了一眼。在某個瞬間,總覺得像是在哪裏見過袁芳麗,有點眼熟。但轉念一想,倘若見過這般惡劣的人,他不可能沒印象。
岑淮舟皺了皺眉,實在記不起來了。
喬梧在南明高中有個認識的大學同學,她便拜托了那個同學把提前買好的東西交給喬昭。
老同學爽快應下,而後又好心提起:“是你的弟弟嗎?我可以帶你進去看看他,那些孩子都來了好幾天,有幾個小姑娘半夜悄悄哭了想家。”
喬梧面色未變,微笑着搖了搖頭,“不了。”
謝過老同學,喬梧被岑淮舟牽着往樓下走去。她想着喬昭的種種,不知不覺沉默着。岑淮舟也不知道在想什麽,兩人均是一言未發。
在經過一間教室時,裏面傳出熱鬧的嬉笑聲,喬梧下意識往裏面看了眼,這一眼,叫她停了下來。
岑淮舟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教室裏的學生分成了幾個小組,圍坐幾個小桌,邊說笑邊在紙上寫着什麽。但喬梧看的卻是孤零零縮在角落裏的男孩子。沒人和他一起讨論,也沒人坐在他的小桌旁。
和其他人的熱鬧比起來,他如此的格格不入。
男孩子似乎有些無聊,動了動身體,岑淮舟看清他的面容,眉心漸漸皺起。
是上次在醫院喬母身邊的男孩子,喬昭。
喬梧也認出來了。
從南明高中出來後,喬梧比之前更沉默了,一言不發地跟在岑淮舟身邊。
他停下打開駕駛室的車門,她也跟着,眼看就要往駕駛室裏鑽,被岑淮舟攔了下來。岑淮舟撐着車門,伏下頭凝視着喬梧,眼眸漆黑深不可測。
喬梧站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擡睫,不明所以地看了看兩人現在的姿勢,有點茫然:“不是回家麽?”
這樣看着她幹什麽?
岑淮舟盯着喬梧看了好一會兒,半晌,才勾起唇敲了她一板栗:“今天我開車回去。”
喬梧聽見這話,側頭一瞥,才發覺自己剛才準備往駕駛座坐。她安靜幾秒,而後對着岑淮舟笑了下,“瞧我,糊塗了。”說着,就要往副駕駛去。
“......”
岑淮舟看着喬梧心不在焉的模樣,唇線緊崩。下一秒上前牽住喬梧的手,繞到副駕駛,替她打開車門看着人上車,才上車。
安全帶都系好了,喬梧還握着安全帶心不在焉地摸索着。岑淮舟直覺問題出在下午碰見的那兩人身上,手指輕輕敲着方向盤,坐在黑暗中神色不明。
過了一會兒,喬梧也回過神來,偏頭看他:“不走嗎?”
“.......”岑淮舟對上她略顯迷茫的眼神,靜坐片刻,喉結微滾,問了個不在喬梧意料之中的問題:“不喜歡這個喬昭,為什麽還要來看他?”
氣氛凝滞時,喬梧不是沒有察覺到來自岑淮舟的目光,只是軀體太過疲憊,腦子裏像是裝了漿糊亂糟糟的一團,她提不起精神,也抽不出思緒去想如何向岑淮舟解釋說明袁芳麗。
解釋不了。
原本以為岑淮舟會問起袁芳麗,卻沒想到是這個。
喬梧沉默想了幾秒,溫吞回答他,“雖然不喜歡,但是每每看到他形單影只的模樣,就會想起來喬...我親弟弟。很久很久以前,他也經常被其他小孩子孤立。”
很久沒有和別人提起過喬朝了,後來認識的很多同學甚至都不知道她還有一個弟弟。
喬梧彎了彎唇,長睫輕輕顫動着,盡量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和平時沒什麽兩樣,笑意淡雅,可微抖的聲音還是出賣了她:“喬朝不在了,今天這個喬昭是我父母從孤兒院領養回來的。我媽媽可能以後還會拜托你對他多照顧些,你不要應,敷衍幾句就好了。”
這種事情,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喬梧看多了關于“扶弟魔”的新聞,她不希望岑淮舟和他的家人會因此被麻煩和影響。
更不希望......岑淮舟也會覺得她是個“扶弟魔”。
這一次是她恍惚覺得喬昭很像當年孤身在異國他鄉的自己,多了幾分心軟。
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雖然早有隐隐猜想,但是從喬梧口中親耳聽到,岑淮舟還是怔了瞬。記憶中,喬梧和喬朝一向水火不容,甚至一度到了針鋒相對,你死我活的地步。
車內陷入寂靜。
喬梧垂了垂睫,下一秒。
她猝不及防落入一個溫暖帶着清淡香氣的懷抱裏,男人溫熱的胸膛下生機勃勃而又有規律的心髒砰砰跳動着,一下接着一下安撫着喬梧漂泊不定的情緒。
喬梧閉上眼,悄然松了口氣。
“不管遇到什麽事情,我都會站在你這邊。”岑淮舟的聲音低低磁磁傳入耳畔,懷裏人身形纖瘦,柔弱無骨,仿若一陣風來就會被吹不見。岑淮舟下意識收緊了這個擁抱,垂首碰了碰喬梧的臉頰,意有所指:“你可以告訴我,你解決不了的,我來做。”
這個在寒冷冬日,卻又溫熱柔軟的吻落在臉側時,喬梧愣了一下。她微仰起頭,對上岑淮舟好看的唇瓣,感受到臉頰上逐漸發燙的溫度後,才确定剛才那真的是一個吻。
“嗯?”岑淮舟見她又走神,有些不滿意地俯首咬了下嬌豔的唇瓣,“聽見了沒?”
嘴唇上的輕微刺痛拉回了喬梧的思緒,眼眸微轉,她垂下眼,額角貼在岑淮舟的肩頭,不怎麽走心地應下:“嗯。”
因着下午的事情,喬梧的狀态一直不怎麽在線,晚上兩人吃火鍋時,甚至把筷子伸進了紅湯裏。
在她快要把那浸滿了麻辣湯汁的肥牛放進嘴裏時,岑淮舟終于看不下去,面無表情地夾走了那塊肥牛。喬梧似乎也沒哪裏不對,茫然看了看他,又溫溫吞吞地在菌菇湯裏夾菜。
岑淮舟拿着筷子,看了她許久,神色不明。
這頓飯就在兩人心思各異下吃完了。
照例是喬梧先洗漱。然而這一次,岑淮舟氤氲着水汽從浴室裏出來時,喬梧已經縮在床邊緣睡着了。
深藍色的被子下,隐約可以窺見喬梧弓着腰,把自己蜷成了一團,只露出一張白皙精致的臉和小半個羊脂玉般的肩頭。與深海顏色近似的被子形成了鮮明的反差,脆弱,不堪一擊。
岑淮舟緩緩放下擦拭頭發的毛巾,在喬梧身側坐下,床墊下陷些許,也叫岑淮舟更清晰地瞧着她溫溫的眉眼。
這段時間同床共眠下來,岑淮舟發現喬梧時不時會做一些不好的夢,睡着夢着整個人就緊繃了起來,像是拉滿的弓,充滿了戒備。
岑淮舟一如既往地耐着性子撫平喬梧皺起的眉頭,也不在意濕發。
不知道過了多久,岑淮舟的視線驀地頓住。
深藍色的枕頭上多了一團黑色的印記,正随着那顆顆流淌的晶瑩水珠潤濕暈染開來。
岑淮舟眼底笑意漸漸淡散。
喬梧眉頭緊鎖,纖長的睫羽覆在眼下,淚水濕潤了長睫不斷滑落。
...
今天和袁芳麗的出現像是一塊磚頭,打破了喬梧維持了許久的虛假平靜。
夢裏牛鬼神蛇,什麽都有。
嘈雜消失,虛幻漸漸真實。喬梧看見了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樣的人,只不過要清澀些。
少女喬梧被驅逐進房間,她跪在雜物間髒兮兮的角落裏,滿懷憎恨和無助地坐了很久很久。不知為什麽,喬梧哪怕是站在上帝視角,也能感覺到角落裏的人鋪天蓋地的絕望和恨意。
就在喬梧以為她就要這麽跪到天明時,少女喬梧動了。她雙手合一,像是要許願。
喬梧茫然又情不自禁走近,少女流着淚低聲不斷喃喃,一字一句:
“如果真的神,求求您了....”
“....讓喬朝消失好不好......”
“求求您了....我要活不下去了。”
“求求您了。”
少女喬梧的聲音愈發快速,偏執,近乎是詛咒地念着,傳入喬梧的耳朵裏。喬梧本能地就不喜歡,不想聽,可還是難以阻擋。
她不解,茫然,腦海裏一片空白。
倏地,一道念頭飛快閃過。
喬梧的腦海裏湧進許許多多的畫面,就要擠爆了。那裏面的每一個人都指着她的鼻子唾棄,露出厭惡,懼怕的表情。
喬梧一頓,下意識往後退了幾步。
片刻後,她毫無預兆地落了淚。
她想起來了。
她有罪。
是她,一定是她許的願望,讓喬朝真的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