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蓮花(一更)

謝柯往前走了一步, 盤腿坐在古剎之前的蒲團上, 他閉目, 神識浮于上空。

神識能見到肉眼所看不見的東西。

一點一點顏色各異的靈氣四散。

他看到一個巨大的金色大陣,邊緣覆蓋了整件屋子, 金色濃郁, 如佛光普照。上面複雜的花紋, 隐隐勾勒出大鳥的形狀,無相陣, 化一切為虛妄。

唯有破除這個陣法, 才能看見真實。

無相陣的破解方法有兩個, 一種是需要指定人的血為引, 點入陣法中心東南西北的四個接口。

另一種,則是他現在所用的, 用神識破除陣法的根源。

他的神識慢慢飄到了陣法的中心, 自上,将整個圖紋看得清楚。

大鳥的脖頸柔而細長, 喙如雞,颔如燕,金色羽毛上花紋斑斓,扭轉着身體, 似回眸一望。

那一雙眼, 赤紅色,瑰麗漂亮像絕世的珍寶,驚心動魄。

謝柯靜靜看着, 輕聲道:“鳳凰啊。”

無相陣法內的圖騰,原來是鳳凰。

......鳳凰。

陣法的根源,鳳凰的弱點。

鳳凰的弱點是什麽呢?

飄蕩的神識落地,步伐卻不敢亵渎神鳥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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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力彙聚成星河,謝柯整個人也顯得不真實。

他站在空白的地方,慢慢蹲下身。

謝柯的手扶上鳳凰的眼。

赤紅色,恍若泣血。

入手的觸感卻滾燙,灼熱指尖,灼熱七魂六魄。

眼睛。

......

當年就是這個地方,他自毀雙目換神識,和許多凡人一起,被安排在了一個雜役居住的小院子裏。

黑暗空寂的世界,聽覺嗅覺變得十分敏銳,但他的精神也變得很緊張,什麽聲音都能給他帶來刺痛。

每一晚都不能睡覺。

每一秒都在煎熬。

他用冷漠把自己層層包裹,隔絕所有人,坐在陰冷潮濕的角落裏,聽着外界嘈雜、人間悲喜。

孤僻又脆弱,冷漠又敏感......少年時期的自己,簡單得一眼就能看透。

鳳凰在九天之上,偶爾才會施舍一眼給他。只是這樣的一眼,已經足夠了。

時間的流逝被定格,但他知道白天和黑夜,他日日夜夜聽鐘聲、木魚聲,聽不屬于他世界的聲音。

在一個陽光親觸皮膚的暖洋洋的午後,窗外忽然飄來了不知名的暗香。

人人驚呼:“這還沒到夏天啊,怎麽一池子的花都開了。”

他旁邊的人聞言輕笑,大概是笑世人的大驚小怪。

鳳凰饒有趣味問他:“你聞到香了麽。”

他的指甲扣着牆壁,說不出話,不會說話,用沉默給了答案。

鳳凰道:“是蓮花。”

蓮花,外面一池子的蓮花開了,他在漆黑角落裏,努力翻起那些腐爛回憶,卻想不起蓮花的樣子。

鳳凰凝視了他幾秒,又道:“你能聞香識物麽,單憑氣息,勾勒出完整物相。”

......他不能。

鳳凰笑道:“我第一次涅槃讓不業火灼傷了眼,所以化身原型時眼睛是瞎的,只能聞香識人、聞香識物。”

“你靜下心,摒除雜念。”

他不需要靜下心,也不需要擯除雜念,因為黑暗裏本就心如死水,無波無瀾。

認真試過,不能,不放棄,繼續,依舊不能。

鳳凰耐心等了幾秒,笑:“見到了麽,見到了,就畫在我手心。”

他的手上全是傷痕,指甲裏塞滿漆黑的淤泥。

鳳凰朝他伸出手。

他的指尖抵在他的掌心。

如觸電,如觸冰,整個人都呆愣着,維持着動作不動。

鳳凰微有嘆息:“真笨。”

細雪微涼的感覺,是鳳凰的衣袖不經意擦過臉。

一點冰涼自眉心。

鳳凰說:“嗯。”

“你在識海裏看看,看到了麽。”

看到了。

混沌漆黑的識海,黑暗無光的世界,一朵蓮花靜悄悄盛開。

潔白無暇,片片晶瑩。

碾碎冰雪,碾碎這腐朽孤寂的荒原。

窗外的陽光慵懶,蓮花的香似有若無。

他聽着旁邊人笑意清淺,“如何?”

如何?

......大概他這一生,追尋碧落黃泉、踏遍皇天後土,都不會再見一朵這樣的花了。

待他重獲光明時,院子外的蓮花已經凋零。

天神臨世,總會伴有異象,鳳凰不再了,這蓮花自然也不複存在了。

禪隐谷的人始終不解那一日為何蓮花開了又敗。

就像他也不解,識海窺見那朵蓮花之時,為何心變柔軟、也曾溫柔。

......

眼睛。

鳳凰的弱點,是眼睛。

從回憶裏走出來,他的手指輕輕按下那赤紅的眼。

剎那空氣扭曲,星月失色。

整個金色大陣顫抖,鳳凰的眼睛發出詭異的色彩來,光芒耀目,将所有的靈力席卷進入了眼中。

巨大的變故之後,是一切虛妄的消失。

謝柯神識歸位,他睜開眼,從蒲團上站了起來。

古剎無聲,化為粉末。

青燈燃盡,只剩蠟痕。

他見一團金色的火焰在消散的古剎背後升起。

火焰裏蘊含着浩瀚佛法。

流轉千年,傳承不朽。

佛火。

相傳佛陀坐化之時的燒身業火。

謝柯往前走,臉上是出奇的鄭重之色。

一縷佛火從指尖穿過,他整個人,神魂都仿若受到了淬練。

溫和,慈悲,佛火的光芒如佛陀的眼,照進紅塵深處。

他破了無相陣,取了一絲佛火,今夜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謝柯想要轉身走。

但輕微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

他站着不動了。

雪衣掠過門欄,步伐不偏不倚地站在了無相陣的中心。

夜風帶來冰冷的香,也傳來他清冷的聲音,一字一字,“謝、知、非。”

謝柯聽到這個聲音,心中了然。

怪不得。

怪不得佛火周圍沒有人看守,怪不得他進來得那麽輕易。

原來早就有人安排好了一切,等着他到來。

思緒轉了這麽多,對于沈雲顧發現自己真身的事,謝柯反而不那麽驚訝了。

他從未僞裝過,被發現是早晚問題,只是沒想到,居然那麽早。

沈雲顧站在陣法中央,腳下鳳凰盤旋,雪衣無塵,玉冠之下一雙淺藍的眼,寒若冰霜。

“居然是你。”

或者說......果真是你。

謝柯現在有了佛火,未必不是沈雲顧的對手。

被認出來了也沒關系,反正今後他也不會再在武陵源呆下去。

謝柯轉身,懶得說話,打算從沈雲顧身邊直接走出去。

沈雲顧就看着他,一動不動。

路過沈雲顧身邊時,冷風煞氣突動,謝柯早有防備,手指捏住了浮霜劍的劍端。

沈雲顧拔劍向他,眼睛淬了冰。

“你就什麽也不想說。”

謝柯:......和你是真的沒什麽好說的

他認真詢問:“你就算是認出了我,我執意不認,你又能如何。”

沈雲顧看他,淺藍色的眼漸漸湧現紅色,赤紅色,詭異得叫人心驚,眼中內容冰冷,他唇角勾起一個沒什麽意義的笑。

能如何。

殺了他。

只是最後,浮霜劍從謝柯的眉間掠過,一線生死。

那一絲殺意,最後消散于冰冷世界。

沈雲顧手握着劍,月色下,神情模糊,他低聲道:“你一直都是那麽讨人厭。”

謝柯:“......彼此。”

這人沒毛病吧。

他和沈雲顧的僵持被少女的呼喊打斷。

瓊初從出口處氣喘籲籲地跑過來,看到他和沈雲顧,微微一愣,而後也顧不得其他,道:“謝哥哥快走,有人朝這邊走來了。”

這是有人發現了?

謝柯心道,果然不能再在這裏停留。

他點頭,快速朝着門外走去,卻突然被沈雲顧握住了手腕。

緊貼肌膚的觸感冰涼,但禁锢的力氣卻很大。

謝柯:有完沒完。

他剛擡手想要掙脫,沈雲顧卻不言不發地拽着他往祠堂的角落走去。

瓊初氣得不行,提着裙子跑過來:“沈雲顧你要幹什麽。”

謝柯稍稍皺眉後,反而有所預料沈雲顧要幹什麽。

沈雲顧走了幾步就松開他的手,看他的神色,謝柯甚至懷疑他是不是要拿帕子擦擦手。

踏碎鳳凰金陣,撥開空中靈海,一劍劈開破舊的後門。

雪衣青年站在光與暗的交界處,眉眼清冷,指着前方:“從這出去。”

瓊初傻眼看他,不明所以。

謝柯早就放棄去猜沈雲顧的心思,直接往前走,道:“他叫你走,走就是了。”

瓊初也不明白沈雲顧這是不是在幫他們,若是幫,怎麽臉色冷成這樣。

她最後看沈雲顧一眼,跟上謝柯的步伐。

沈雲顧回憶着少女的那一聲謝哥哥,遮掩不住的擔憂,流于言表的親昵。

他心中湧出一種不知名的情緒,暴躁而又冷漠,最後也不知為什麽,氣得笑出聲來。

謝哥哥。

謝哥哥。

他往祠堂的正門走去,背後的無相陣漸漸複原,佛火重新隐藏,露出破舊的古剎。

邊走,他的表情慢慢歸于平靜。

傳承的記憶懵懵懂懂,似是霧裏看花。

上上天上一望無際的蓮花海,不周山前琉璃三千的鳳凰殿。

這些他都記得。

只是不記得,前塵往事,因果是非。

但有一點很清晰,謝知非這個人,他一直都是讨厭的。哪怕是在很早以前,他一絲記憶都沒覺醒時。謝知非這三個字,都叫他生厭。

他剛從外游歷回來,風将一張紙飄到了他的身邊,他随手拾起。映入眼的三個字,就是謝知非。

列舉魔頭謝知非所做的幾大惡事,謝知非是怎麽慘死的。

那時在塵世某個角落裏覺醒的記憶,還未完全融合,他的意識扭曲而冰冷。

一道題一道題看過,沉沉笑了。

一把火将一切燒個幹淨。

看着紙張化成灰燼,猶如冷眼看着另外一個自己慢慢消散。

他不喜歡一切讓他失控的東西。

謝柯算一個,謝知非算一個。

殺了一幹二淨,但留着,或許有更多的用處。

重回上上天,需堪破執悟。

現在,不過是執悟的開始,執念的萌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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