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長河

男子說罷, 和另外兩人一起, 手裏各變出一個鏟子, 拿着鏟子刨土,打算挖了賀青的墳, 取出骨灰。天色是陰沉沉的, 細雨落入塵土, 将本就泛紅的土,潤濕得更如血色一樣。

狐族少主的眼眸和那土的顏色一樣,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賀青的墳。

一鏟子一鏟子土被刨開, 一個時辰內這座新墳又重新被翻新。

謝柯在旁邊看着, 眉頭微皺。

沈雲顧發現了他輕微的表情變化, “這你也要管?”

謝柯看他一眼:“是呀,我就要管。”

本來還不打算管的, 聽了這話, 他還非要管一管了。

謝柯食指尖聚起一絲青火,湊到唇邊, 往前面一吹。瞬間一股黑煙往賀青的墳頭飄去。又是雨天,這煙隐隐約約,森然詭異,在狐族一群人看來就是從賀青的墳頭冒出來的。他們吓了一跳, 手裏的鏟子都掉了。

“少主, 這這這,這位明顯不樂意我們挖啊。”

狐族少主原先也吓了一跳,待冷靜過後, 他眯眼:“不樂意又怎樣,給我繼續。”

“可是可是可是......”

狐族一群人面色惶惶,說話都說不清。

狐族少主眼眸冷冽:“是鬼又如何?還怕了她不成?”

他上前一步,沒有絲毫想要放棄的意思。

謝柯唇角勾起嘲諷笑意。

微雨如針,那火猛然間變大,融彙了生之苦、怨憎會之苦,佛火威力炙熱直蒸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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霎那間墳邊草木枯萎、新土成舊。

“啊——”

被雨水燙到的一狐族子弟突然一聲大叫。

幾人紛紛後退幾步。

狐族少主血眸也因此而瞪大。

“少主,少主,還還還還還要繼續麽?”

狐族少主彎身,伸出手,指尖一處青草上的火焰,認真地看,瞳孔一縮,繼而綻放巨大的狂喜之色,旋轉凝聚,最後化為他唇邊的一絲笑意:“不用了。”

他在蒼灰色天下伫立,将火引入從袖中取出的玉瓶,道:“沒必要了。”

因為,想要的東西,已經找到了。

待狐族一群人徹底離開,謝柯才從樹的後面出來,手指拂過墳前的泥土,語氣平淡:“你也是真的可憐。”

接下來他們一起前往不周山。

從鎖雲城到不周山,不一定非要過荒漠,從山之南有一條河,沿河一路西行,幾天便可以到達不周山腳下的鳳凰城。

既然答應了和沈雲顧一起走,那麽謝柯也無所謂了。

一夜孤舟,滄海漂泊,他們各自在舟的兩端,一言不發,黑衣獵獵,白衣翻飛。

日落西沉,朝陽新生。

謝柯坐于船頭,擡頭,看着天邊的晚霞,金粉紫藍,顏色豔麗,四周是碧海波濤,風聲帶來身旁人冷冽的香,靜的仿佛天地直此一刻。

也不知道行了多久,船最後行到了峽谷間,兩岸連山。水變得很急,擊打在黑色礁石上,泛出雪白的水沫,猿啼鳥叫,聲聲泣血空寂,陰冷之意席卷全身。

青山、碧水、黑礁、白浪,杜鵑啼血,猿猴哀鳴,峽谷間霧氣很深,深到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謝柯伸出手,垂眸,眸光冷淡,他掬起一捧河裏的水。

冰冷如血液。

這種刺骨的感覺隔了那麽久還是忘不了。

凄婉的叫聲伴随着洶湧河水,拍打兩岸,也拍打着思緒。

為什麽人要很努力很努力去追求一件明知不可能的事?

既然已知求而不得是為宿命,那麽最初,何必執着。

“何必執着。”

船突然在水的擁簇下靠了岸,船身劇烈晃動了一下。霧氣還是很濃,但兩盞微弱的青燈照亮了前方的路。

沈雲顧一路憋着氣不想說話,被船身這麽晃動一下,回過神,皺眉:“這是哪?”

謝柯卻是已經下了船,道:“一間客棧。”

老地方。

客棧。

這種地方居然也有客棧。

沈雲顧并不相信,跟着謝柯下船,走近了卻發現,真的是一間裝飾古樸的客棧。

客棧門前挂着兩盞很大的燈,光卻很暗淡。

進客棧,客棧的老板在櫃臺前,是條魚精,魚的記憶短暫,客棧的老板百年一次記憶輪回,過往全化空白。也不會記得他。

謝柯不打算留宿,進這裏,也只是為了重游故地罷了。

魚精老板也是瞪大眼看了半天,才确信真的是有客人來了。

他見兩男子,皆是風華絕代,白衣劍修清冷近雪,黑衣男子挺拔如竹。

兩人踏着霧色而來,背後青光一地。

魚精老板舌頭饒了半天,才找對說話的方式:“兩兩兩位,是要住下來麽?”

謝柯看了很久,然後道:“不用了,給我一壺酒。”

沈雲顧聞言,冷淡瞥他,完全不知道他要幹什麽。

魚精老板被謝柯看得有點頭皮發麻,他也回視謝柯,越看越覺得很熟悉,可百年輪回記憶,過往全部清空,不留一絲痕跡,根本就不該對這個陌生人有印象啊。

他納悶,怯怯地問:“公子,我們可曾見過。”

謝柯笑了一下:“見過。”

魚精老板還欲說些什麽,但謝柯已經拿着酒坐到了二樓。

尋着記憶裏的位置,坐到了窗邊。

隔窗而望。

把一切景象看得更清楚。

暮霭沉沉,冷霧涼風。

千山萬壑于此間無言,一輪冷月高挂空中。

沈雲顧坐他對面,“你以前來過這裏。”

廢話。謝柯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揚手時,黑衣落下,露出一截手腕,很白卻也很瘦,青色脈絡都隐約可見。

謝柯道:“知道這魚精為何一直守在這裏麽?”

謝柯居然主動跟他說話,真是罕見,沈雲顧心情微轉,難得給面子,淡淡道:“你說。”

“這條河裏被關押一條萬年巨蛟,此地便是陣法中央所在。”

即便不感興趣,沈雲顧還是擺出聆聽者的模樣。

謝柯道:“我千年前從不周山離開,去往小重天時,便是過的這一條河,也在這裏留宿過,與這魚精老板算舊識了。”

沈雲顧重複了兩個字:“留宿?”

對修士而言根本沒必要。

謝柯點頭:“說起來,他也算是我的恩人。”

沈雲顧對謝柯的過往還是有興趣的,修長的手指扣着白玉杯,“嗯。”

“你不問我為何要離開不周山麽?”

不知怎的,謝柯突然就想問這樣一個問題。

也許是在這裏內心情緒狂躁湧動,也許是某一刻突然失了理智,他用盡力氣壓抑住暴戾和瘋狂,說話的語氣都很冷靜。

沈雲顧從善如流:“你為何要離開不周山。”

謝柯給他答案,“渡心魔。”

沈雲顧嗤笑一聲,“真奇怪。”

謝柯沒有笑,想笑但笑不起來。

渡心魔。

是了,那日雨夜裏,渡心魔。渡得是色相虛妄,癡心妄想。

結果,尊嚴盡失,落荒而逃。

之後是良久的沉默,河面上風卷過,吹開霧,露出絕壁上的奇松怪柏,深色與山岩融入一體。

海浪的聲音起起伏伏。

沈雲顧看窗外,突然眼一眯:“那是什麽?”

順着他的視線望去,謝柯也愣住了,瞪大的瞳孔裏倒映出一盞血紅色的蓮燈。

一盞蓮燈,跋山涉海,繞過驚濤駭浪,從天際載着燭火行來。

謝柯說:“等等。”

稍等過後,更為詭麗壯觀的畫面出現了。

不只是一盞,是兩盞、三盞、四盞、十盞、百盞、千千萬萬盞,蓮花燈型,火紅燭芯,從天際随着波濤而來,穿透濃厚的霧氣,微弱的紅光聚在一塊卻亮得觸目驚心。

水天相接的那一線已經通紅,如盛開死海上的蓮花,鋪天蓋地,密密麻麻。兩岸山上的所有聲音變得遙遠而空寂,燈火幽微,此刻卻堪破天光,剎那紅蓮成海、成火,摧枯拉朽的豔麗。

魚精老板上樓來添酒,就看着他們二人都齊齊望着窗外。

魚精老板非常熱情,道:“那是鳳凰城的花神節,三年一次,可熱鬧了呢。這燈是要飄向不渡海的,一直到不渡海盡頭,沿着天河行向上上天。每逢這個節日,人人都會寫上自己的心願,希望借蓮燈傳達給鳳凰。”

花神節,沒錯了。

沈雲顧聞言,輕輕一笑,“是麽。”

魚精老板道:“當然了。您別說,這花燈還挺靈的,真的每回都有許多人如願。”

靈?

他在上上天就沒有接到過一盞花燈。

沈雲顧眼唇角揚起,視下的眼眸冷淡無波:“愚昧。”

魚精老板一肚子話反駁,但不敢跟沈雲顧說話,這個白衣服的年輕人身上總給他一種危險的感覺。他轉過頭,同謝柯道:“公子你等下是要去不周山麽,若是運氣好,還可以趕上此次的花神節呢。”

謝柯朝老板微微一笑,“當然。”

沈雲顧微詫異:“你也信這花神節?”

謝柯回他:“不信。”

雖笑凡人愚昧不堪,但聽到謝柯如此直白地否定,沈雲顧心中又頗為不快。

謝柯慢悠悠地接上:“不過,我信鳳凰。”

沈雲顧拿杯子的手微一顫抖,驟然擡頭,卻是只看到謝柯的側臉。謝柯正專注着窗外,黑發拂過男子看似溫柔的容顏,可他散發出的氣質,卻孤僻淩厲地叫人不敢接近。

信鳳凰麽?

沈雲顧唇角勾起,也看窗外,淺藍色的眼眸中有笑意微光流過,像深海極光,他淡淡道:“哦。”

一壺酒後,謝柯不做逗留,重新回到船上。

孤舟繼續前行,逆着河水,逆着上千盞蓮燈。

等他們真正到達不周山時,已經是一月過後了。

到岸時是白天,蘆葦開在沼澤地上,謝柯擡頭,藍天一望無際,似乎有神光九天之外。

如魚精所說的那般,現在花神節還在繼續。

鳳凰城內繁榮一片,來往的凡人修士不知多少,街道向兩邊延伸,曲曲折折、熙熙攘攘,兩邊的樓臺高閣緊挨一處,女子歡聲笑語悠悠傳來。販夫走卒,遷客商旅,游歷修士,各色各樣的人雜會于此,呈現出鳳凰殿前的盛世平安。

這座城鎮很大,僅僅是從城門口走進中央,便已經是夜晚時分。

夜間一切都被渡上光彩。

燈火連成片,高樓笙歌不斷,人群齊湧着一個方向而去,謝柯中途和沈雲顧走散了,他求之不得。

随着人流,來到的是鳳凰城的護城河邊,河邊一排皆是盛裝打扮的女子,芙蓉顏、楊柳腰,衣裙曳地,眉眼盈盈處水光粼粼。她們将多年心緒寫入蓮燈,在最好的年華,用筆墨認真書寫下最好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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