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尋找
小重天。
深雪。
莽莽十裏, 銀裝素裹。
雪在草木上凝結成冰, 自琉璃瓦縫間緩緩流下。
噠噠, 冰涼的水落到了地上,和一灘又一灘的血融在一起。月光蒼涼, 照着大地, 白的雪, 紅的血,分分明明。闊別多年後, 重歸故裏, 他如地獄複蘇的魔鬼, 帶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屠殺。
謝府的祠堂隐在竹林外, 蒼翠松柏點綴銀雪,一角漆黑的屋檐在其中。
祠堂外的厮殺血雨, 只随冷風在這裏悄悄轉了個彎。
塵封多年打的門打開。
明柱素潔, 氣象莊嚴,他一入內, 看到的就是整整齊齊列在香案上的木牌。列祖列宗的眼睛,仿若就在上面,冰冷審視着他。
他攜一身風雪進來,吹動了祠堂前女人的長發, 她半跪着, 着黑裙,發上簪着素白的花。察覺到他的到來,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經書。
謝柯在門口。
她矜貴了一生, 如今也是從容。
小重天唯一一位半步出竅的大能。
謝家的第一任女族長。
謝無憂。
黑裙看似簡單,卻繁麗精致,裙擺如波,在她轉身的一刻,如風中綻放黑色的花。她膚白如玉,唇色水紅,眼眸望過來的時候,猶如海水漫上全身般,溫柔而令人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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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風雪不冷她的眉睫,她輕聲說:“你來了。”
謝柯收了一身的煞氣,凝望她。
謝無憂有着不符年齡的容顏和氣質,她朝他招手:“我也有好久沒有認真看過你了。”
背後燭火的光顫顫,即将熄滅。
謝柯全身的血液都冰涼。
這時祠堂的門被劇烈的風雪吹得關上,啪,光影合攏,只有幾根微紅的蠟燭照亮。
謝無憂的眉目在僅存幾分的暖光裏顯得溫柔異常。
她的瞳孔比常人大上幾分,中央有一圈詭異的白,幾分冷豔,幾分神秘,這雙眼被小重天尊為神之眼。也真如神般,目光從來沒有真實地落到任何人身上。
這是第一次,他得到她的注視。
謝無憂沒有提任何祠堂外發生的事,像個尋常的母親般跟自己孩子說話,她笑說:“知非,過來,到娘的身邊來,好麽?”
謝柯想,不好,我是來殺你的。但話沒有說出來。
他一進來就該下手的,沒有下手,自己也不知道在等什麽。
謝無憂微嘆了口氣,自神祠上取了一盞燈,潔白手掌上青火搖晃,她鬓邊白色的花素雅。手按下了一個開關,咔噠聲裏,一條泛着白光的路出現在謝家祠堂的內門。謝無憂轉身,黑裙曳地無聲,她連走路,都一塵不染。在隧道口,她朝他微笑:“你來,我告訴你真相。”
他真的跟了上去。
他等的是真相麽。
好像也不是。
嬰兒拳頭大的夜明珠鑲嵌在隧道兩邊,一地碧光。
謝無憂在前方,背影挺拔尊貴。
她這樣的女人,一生,都不肯彎下一分。
她是謝家嫡女,天之驕子。十五突破金丹,十六掌權謝家。及笄之年,金殿前回眸,雪膚花顏、眼眸如海,名動天下。人生唯一的遺憾,是她的夫君十幾年前慘死妖獸之腹。一生所出的兩個孩子,另一個傳聞夭折,剩下的謝聞軒,也天賦驚人、光芒萬丈。她的名字,在小重天被推上神壇。無數女修畢生的追求。
謝無憂邊走邊說,語氣輕柔:“我前兩日心緒總是不寧,果然,是你要回來了。你在外面歷練一番後,真的整個人都變了,娘差點都認不出你來了。”
謝柯低頭,無聲冷笑。
謝無憂道:“你見過你哥哥了麽,你當年發瘋離家出走後,你哥哥就一直很擔心你。為此,還和我鬧了矛盾。”
“那個傻孩子,他總懷疑是我逼走你的。”謝無憂垂眸,神情無比溫柔,但唇角勾起的弧度總給人一種譏諷的感覺,“......我當初,果然選錯了人。”
走了兩步,又自顧自笑了,若有所思道:“唔,也不算選錯人。”
謝柯冷淡地看着自己的手,一路殺過來,有沒有沾上謝聞軒的血,他都不知道了。
謝無憂道:“你恨謝家是麽。”
謝柯終于回了她一句:“比起謝家,我更恨你。”
謝無憂有些古怪地笑了一下,又恢複溫柔神情:“你恨我是應該的。”
謝柯道:“十三年前,我被困火海,謝琳玉、謝一沉還有一幹謝家的人,就站在屋外,拿東西堵住門、窗、堵住我所有退路。要生生把我逼死在裏面。這一切,是你指使的麽?”
他與火,真的有宿命般的糾纏。十三年前,熊熊的大火,嗆人的煙,火光裏倒映出外面人長長的影子,猙獰像人間的惡魔。幸得他體內有不朽火,用血搏出了一條路,活活掐死了死命壓着門板的兩人,才跌跌撞撞跑出了小重天。
謝無憂唇角噙着一絲寡淡笑意:“是我。”
早就已經猜到真相。
所以冰冷殘酷的事實揭露,謝柯也只是覺得好笑。
他甚至不想問為什麽。
謝無憂說:“我曾以為你是我人生的污點,你若是安安分分也好,在角落裏、在塵埃裏,像個凡人百歲而死,那麽我也不會去找你麻煩。但你倔得讓我心驚,竟然為了求道被騙到不周山,還活着回來,鬧成這樣,讓整個小重天都知道我有這麽一個兒子。我很生氣,也很失望。”某一刻,她溫柔的表象剝落,露出了本來的刻薄自負,但轉瞬即逝,又是笑顏如花:“不過現在,你成長的速度讓我心驚。”
謝柯低着頭,不讓她看到他的神情。
謝無憂笑說:“你就算是滅了謝家所有人又如何?你是謝家的人,流着我的血,謝家的血。你的所有成就,都是謝家的。只要你不死,謝家依舊可以輝煌在小重天。”
“閉嘴!”
謝柯的眼中浮現一層血色,猩紅嗜血。
謝無憂走到了盡頭,于碧光瑩瑩裏給他一個側影,黑裙淨落,烏發素花。三分笑意三分自傲
,“謝知非,有本事,你把你身上的血放幹啊。”
冰涼已久的血液此刻融化沸騰,燙得他渾身都在疼。
謝無憂帶他走進另一個天地。
冰雪鑄成的暗室。中央有一方潭水。
潭水中有兩朵偌大的冰雕蓮花,紅色的,裏面注入了活人的鮮血。
那蓮花精致絕倫,他的步伐卻生生止住,不敢往前。
謝無憂移步到了潭水旁邊,修長蔥白的手,探入水中。
冰天雪地裏,血色蓮花,黑裙女人。
她轉頭,神情那種古怪越發明顯了:“你殺了我謝家那麽多的人,我即使死了,也不想讓你好過。”
謝柯閉上眼。
謝無憂笑起來:“你恨我,是不是更恨自己——恨自己沒有靈根,沒有天賦,是個廢物,得不到我的注視也是活該?”
她嘴裏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把他本就千瘡百孔的心,在戳出一個血淋淋的洞來。他是瘋了麽,還對她報有什麽期望。
睜開眼,眼眶紅得滴血,謝柯往前一步,直接掐住了他的脖子,所以抑制的煞氣殺意迸發,他低聲:“我叫你閉嘴!”
謝無憂瞳孔一睜。
在謝柯的手碰上她脖子的那一刻,她終于意識到了這個被自己抛棄多年的廢物如今有多麽強大。所有的靈力被一股力量生生壓制,連還手的資格都沒有。
但又何必還手,她死也不要死的那麽狼狽。
謝無憂揚頭,詭異的眼睛裏黑白分明,清清冷冷。
她端坐在池邊,用盡力氣,輕輕靠近謝柯耳邊,氣若游絲:“你以為......謝聞軒的天賦......真的是天生的麽......”
快死吧。
死了就可以閉嘴了。
謝柯強迫自己不去聽,手上的力度大得手骨都顫抖。
但謝無憂的話還是一字一字入了他靈魂深處。
“還有你的啊——!”她在死前癫狂地笑出來:“是我,我把你的靈根全部扯出來,給了你哥哥——”
她的手指白得刺目,一指旁邊的水池血蓮:“就是這裏,在這個地方!”
——閉嘴!
理智全無,謝柯心中現在只想殺了這個女人!
他是瘋子麽,等到現在,就為了等她說一句對不起!就為了等看她最後一絲悔恨!
他是瘋了麽——居然,對這樣的女人,還報有對母親的最後一絲期待。
——閉嘴!
她死前,放聲大笑起來。
眼神惡毒,勝他生平所見所有的醜陋艱險。
一句一句,斷斷續續,斬冰碎雪。
“謝知非,你錯就錯在,非要生在這個世上,而已。”
而已。
她終于在怨恨中,帶着那冰冷惡毒的眼神死去。
他收了手。
命運掀開斑斓的外衣,露出森然枯骨,鮮血淋淋。他良久的沉默在血蓮旁,最後一個不穩,半跪在地,手指按在寒冷的地上。哇,一口血,從嘴中吐出。
黑色的,落在了純白的冰面上。
知非。
他終于知道這個名字的意義。
由給予他生命的人......親口告知。
雪又開始下了起來。
竹林外火光沖天。
隐隐約約的人聲此起彼伏。
“那個妖怪就在祠堂裏面!”
“今天一定要把他挫骨揚灰,才算對得起枉死的謝家人!”
“殺兄弑姐!畜生不如!”
“這樣喪盡天良的人,怪不得謝家族長不肯承認。”
“孽畜根本就不配生下來。”
即便只聞聲音,他都能想象這些正道人士臉上的表情。
他走出祠堂外,涼涼一地的雪,翠竹被壓得沉沉。漫無目的地走了兩步又停下,他踢到了什麽東西,蹲下來,用蒼白的手在雪中翻出了一個石頭。
石頭的邊緣尖銳。
他漠然看着那個石頭。
——有本事,你把你身上的血放幹啊。
......你以為,我真的,不敢麽。
刺啦。
手腕上,一道,兩道,鮮血不斷流出,痛苦已經麻木。竹林外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火把的光亮如白晝。
他渾然不知,腦海裏一片空白又一片腥紅。就看着傷口,猙獰像那個女人的笑容。
血和雪一樣的溫度。到最後流太多,神志已然不清,視線模糊到,他在雪光盡頭,仿佛看到了一個不該存于這世上的人。
不見眉眼,但他認他,也不需要眉眼。
他握着石頭的手停了。
風停了。
雪停了。
一種疲倦感從靈魂深處傳來。
見他的第一刻,不是欣喜,不是難堪,而是單純的疲倦。
疲倦到讓他想就此長眠不醒,在這個雪夜裏。
泛着銀光的雪,吹白了少年頭。
他輕聲說。
“你是不是騙了我?”
“我所見的,這十幾年來,生命并不美好。”
“既然不美好,那麽,你渡我成人。”
他說。
“我其實,是不開心的。”
少年的聲音穿過風雪,蒼白而脆弱。
人間的風雪交加,傳不到上上天,而他的心這一刻,卻也跟浸在雪中一樣,冰涼刺痛,蒼茫無措。
他半俯身在蓮池旁,水面如鏡,映出自己的容顏。如雪的銀發,冰藍的眼眸,鏡中的人面無表情,五官像被凍結。他伸出手。指尖浸入水中,第一次,感覺到冰冷。
“不願成人麽......”
他的聲音空寂,也像千山之巅的雪。
垂下眼眸,長長的睫毛下,濃郁的煞氣湧動。
陰冷得可怕。
那盞河燈,他終于知道答案,猜想過很多,尤其在已經明了少年那禁忌的情感後,幾乎已經确定。他想,那蓮燈上寫下的,會是少年對自己的傾慕。只是,翻開那塊木板,上面的字讓他直接笑出聲來。
——謝謝。
幹幹淨淨、稚嫩的兩個字。
最後,笑得心髒抽痛。
只有兩個字?
就謝謝?
謝知非。
你就活得那麽卑微?
卑微到即使在祈願的燈盞裏,也不敢把自己的愛慕說出來。
卑微即使傳我手中到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也不敢去嘗試一次。
如斯可憐。
如斯可悲。
但每一句質問,卻都在他心裏,撕扯出密密麻麻的疼。
他眼眸愈冷。
冰藍色的瞳孔裏一絲紅綿延而出,漂亮詭麗,觸目驚心。
一字一句咬牙,冰冷異常。
“那就別成人了。”
“成魔吧。”
這人間,從來不值得。
成魔吧。
大雪混着泥沙,吹入口中,磨砂出腥甜的味道。
謝柯感覺那團光慢慢走近,視線突然一片純白。有什麽東西,冰冷卻溫柔,輕撫過他手上的傷痕。朦胧中他聽到有人輕輕與他低語,“那就成魔吧。”
成魔吧。他太疲憊了,慢慢地閉上眼,聽他的話,點頭。
你渡我成人,那我便是人。你渡我成魔,那我便是魔。
他蜷縮着自己,睡在了這樣一片純白裏。
而現實裏,本來閉上眼的少年,忽然睜開眼。
冰魄色的眼,比這一地的雪還要冷。
舉着火把的衆人已經穿過竹林,氣憤填膺、正氣浩然,走到了他三米之外。
“呸!”
“白眼狼,忘恩負義的狗東西。”
“謝知非!你今日縱是插翅也難逃!”
火把森森,映着每個人猙獰的嘴臉。
他的唇角冷淡勾起,發上的霜雪融化,流過眉睫,冰魄色的眼眸裏盡是殺戮之色。
“為什麽要逃。”
唇紅的驚人,臉白的驚人。
拿着火把的衆人,卻在他的眼神裏,生生吓退了幾步。
吞口唾沫。
“謝知非,你寡不敵衆,束手就擒吧!”
鳳凰看他們。
冰雪一般無情無欲的眼神,像來自天上神明的注視。
他垂眸,看着少年身上的傷口,內心的殺意純粹而深邃。
這就是你出生始,所遇、所見的人麽?
愚昧,弱小,又惡毒。
他神色冷漠。
舉起手來。
五指收攏間,蒼雲變色,風雪哀嚎。
耳邊不止有風雪的呼嘯。
還有歷歷的往事。
如奔流的水從身側劃過。
——其實不算漂亮,不敵我第一次見你時。
——我涅槃之時?
——對,你涅槃,也是在不周山,八十一重業火,燒了很久。
五色霞光裏,少年笑容幹淨清透。
之後,變成驚雷陣雨裏,錯亂而絕望的回眸。
——神尊!
欲言又止,愛恨成荒。
他對他說,謝知非,這是生命。
生命。
破土的新芽,仲春的綠痕,山水不言,命運止戈。
時光定格在少年溫柔而認真的側臉。
而那盞蓮燈穿過山海,終到他跟前。
少年輕聲說,謝謝。
不朽火熊熊燃起。
毀天滅地的火焰裏,哭嚎聲一浪接着一浪。
火焰肆無忌憚,房屋傾塌,河水翻湧,大地都在震動。
萬物扭曲,衆生苦厄。
火焚盡一切,又被新的大雪覆蓋。
荒雪之下,盡是斷壁頹垣,焦屍殘臂。第二日,依舊白茫茫一片,掩蓋所有當年的陰謀醜陋,掩去那個少年一生所有的荒唐苦痛。
在大地微光遙遙照過來的時候,他明白了,那種痛苦的根源是什麽。
神識即将離去。
一片雪花染着光,落在他的掌心,不化。
他聲音冷靜,響徹在這天地間。
“謝知非。”
“來無渡海。”
“見我。”
或許很難這樣喜歡這樣一個人。
他說話,世界就明亮了。
他一笑,什麽都溫柔了。
行于人間茕茕孑立,太孤獨、太漫長,但因為遇見他,于是,這所有的苦難和艱難,都仿佛變得可以忍受。
讓他仿佛有無盡的勇氣,在黑夜裏等待黎明。
為他的一句話。
千山萬水。
在所不辭。
一路殺機四伏,血流成河。
躲過明槍暗箭,重重暗殺,在萬萬修士、接連不斷的追殺中,他終于到了無渡海。
無盡的荒海,與天融合成廣闊的蒼穹。
沒有盡頭、沒有聲音。周圍霧茫茫,天際日初生。
他渾身是血,氣息微弱,死亡漸漸逼近。意識快要模糊,可目的卻非常。一直往海的盡頭走,聽聞那裏,水逆流而上,直達上上天。真的可以見到你麽?有這麽一個念頭在,連痛苦都淡化了。
天海都蒼茫。
天是燦爛的霞紅色。
水是沉郁的深藍色。
像他的聲音,像他的氣息,像他的眼神,像他的微笑。
最後一絲力氣用完,他停在了無渡海中央。
遍布傷痕的手裏一點一點,聚成掌心的不朽火。
他目光纏綿而溫柔,唇角輕輕勾起,慢慢吻上了那團冰冷的火焰。
果然,只是幻覺。
做出了那麽過分的事。
他怎麽可能還會原諒。
生命到最後,他連生前都不想回望。
海上也有飛鳥,一群一群漫無目的地飛翔。
有一只停在了他的指尖,黃色,圓滾滾,眼睛大而圓。
謝柯眼裏溫柔幾乎都要溢出來,他将不朽火,以悄無聲息的方式,彙入了這只鳥的體內。它只停留了一會兒,就離開,消失在蒼茫的地平線。
生如逆旅。來時孑然一身,去時孑然一身。
靈力用盡,身體慢慢下沉,無渡海的水溫涼。
漫過脖子,漫過鼻尖,漫過眼睛,漫過頭頂。
神殿內的願望,這一刻,顯得稚嫩而美好。
時光不可以倒流。
長夜也無法終結。
那麽,就長眠于此吧。
最近的距離,最深的執念。
他或許是瘋了。
為他屠城,為他破戒。
于他而言,殺戮是罪,天道不會容忍的罪。
只是,也不重要了。
上上天的蓮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開開落落萬萬年,于他早就沒有了意義。
生于鴻蒙混沌之初。記憶,在很長的時間的只是冰冷的畫面。第一次觸及人間情感,竟然是傷心,真叫人難過。他對着水中的自己,銀發如雪,眼眸冰藍,曾經無情無欲高坐雲端,如今,為了一個凡人,甘願入世。
我最後渡你成魔。
你最後渡我成人。
第三次涅槃,不朽火焚身。
這樣浴火重生的痛苦,即便是他,也不能忍受。
衣袍,長發,眼睛,鼻子,嘴巴,一一在火中化成灰飛。
八十一重業火,席卷一切,在無渡海上。
一切記憶清空,從火焰裏誕生新的自己。
他從沒想過謝知非會失約。
謝知非那麽喜歡他,怎麽可能不聽他的話呢。他的計劃裏,第三次涅槃後,他從火中重生,然後,謝知非找到他,撫養他,直至他長大。如果謝知非認真待他,化形之日,或許他還可以給他一個吻。晨光初曉裏,那個少年可能會笑得很無奈。
欲火歸來。
他從火中重生,懵懂無知,唯一的認知,就是他要找一個人。只要找到那個人就好了。
那個人的氣息他記在了骨子裏。
于是那麽小的它,撲騰着小小的翅膀,在無渡海上尋來尋去。
它身形很小,特別容易被欺負,海鳥欺負它,水裏的魚也欺負它。
找不到吃的,饑腸辘辘。
它覺得委屈,想着,要快點找到那個人啊。
就這樣,在無渡海上,漫無目的,又一腔熱忱。
它飛遍每一個角落,受了很多的傷,淋了很多的雨,從期待到失落到迷茫到絕望。
一千年。
還是沒有等到那個認知裏,要來接它的人。
它傷心極了,在無渡海上哭了起來。胸口突然熱熱的,它瞪着大而圓的眼,看着從自己的翅膀裏,有黃色火焰一點一點升起。它依稀記得,是誕生之初,它還滿懷欣喜期待尋找時,一個混身是血的人給它的。
那火入了它的眉心。
刺痛灼熱。
結束了這漫步目的不知盡頭的生命。
也結束了。
......這一千年的追尋。
他進入了輪回,記憶很多忘卻很多消散。
只是朦朦胧胧,記得一條靜止的紅楓路,還有一個春日的午後,蓮花香很淡。
夢裏那個人是他,又好像不是他。
聲音含笑,遙遠而清晰。
......你能聞香識物麽,單憑氣息,勾勒出完整物相。”
......我第一次涅槃讓不業火灼傷了眼,所以化身原型時眼睛是瞎的,只能聞香識人,聞香識物。
......你看到了麽?
.......如何?
他還記得,有一個人,讓他在很長很長的時間,特別難過,特別難過。
作者有話要說: 這大概就是,縱使相逢應不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