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請你吃飯
許廉沒怎麽吃過糖，他的大腦被各種機械化的、充滿冰冷跟殺戮的東西填滿，常識少得可憐，只知道小孩子都喜歡糖，卻不知道有一部分得少吃，或是不能吃。
他好心幫倒忙，不知道段籌會怎麽想，許廉按了按眉心，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許廉喜歡段籌，這點毋庸置疑，甚至可以說這是他匮乏情感中唯一确定的閃光點，可除了兩年前“人性”覺醒的那次勇敢跟沖動，他再也沒辦法正常坦蕩地面對段籌，像是躲在陰溝中的臭蟲，向往陽光卻絕不能暴露在陽光下，因為他的皮膚會潰爛，理智會消散。
歸根究底，許廉無比的自卑，自卑到連出現在段籌面前，都成了讓他無法接受的事情。
他也不想這樣的……許廉無意識撕扯着手上的紗布，那個結打開，紗布一松就露出他的掌心，上面的傷痕已經很淡，絕非人類能有的修複力。
“恢複得很不錯。”身後忽然響起低沉的嗓音，許廉腦袋一個空白，真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沒有第一時間藏起雙手，任何一點兒失态在段籌面前都能引起懷疑，他的身體像是生鏽的機器，極其僵硬而緩慢地轉過來。
而無論心裏如何翻江，許廉神色如常，“中将。”
“你用了修複液？”段籌仍是盯着許廉的手，微微挑眉，很明顯，這樣超前的修複力讓他驚訝。
許廉點點頭：“嗯。”
星際時代，不僅科技得到了飛速發展，醫學也是，像遠古藍星一些無法救治的疑難雜症也早已得到了突破，有些重大手術，只要錢到位，上午做完下午就能出院，修複液是一種常見的、刺激傷口生長的藥品，但分為三六九等，無痛的那種簡直天價，段籌并不覺得許廉可以用得上最好的，而看他傷口的恢複程度，應該是每天都長時間浸泡廉價的，真能忍疼。
段籌不太舒坦，等看到許廉桌上疊摞的兩個泡面盒子後長眉皺得更深了。
許廉愈加發慌，段籌難道發現了什麽……
“少校，你買的那些糖果我粗略估計了一下，差不多花光了你三個月的工資，段澤不是小孩子，不需要你每天這麽哄着。”段籌語氣冷硬。
他習慣了公事公辦，說完看到許廉局促地抿了抿唇，又有些後悔。
“對、對不起。”許廉低聲，“我不知道他不能吃太多糖果，我以後會注意。”
段籌停頓片刻，“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許廉有些意外：“好……”
醫生說不能吃太多糖，可能牽扯很嚴重的症狀，許廉本以為段籌會大發雷霆。
“走吧。”段籌忽然開口：“謝謝你這段時間照顧我弟弟，我請你吃飯。”他不是瞎子，許廉給段澤的條件真的是中轉站裏最好的。
許廉腦子二度卡到白屏，他潛意識接道：“不用中将，我還有執勤……”
“我問過科林中尉了，你從昨日開始就該休息了。”段籌毫不客氣地打斷他臨時編造的謊言。
許廉：“……”
許廉緊了緊身側的手，跟段籌一起吃飯的誘惑實在太大，他的自卑瘋狂湧現，沖動也同樣迅猛，哪怕清楚段籌這頓飯的目的不僅僅是吃飯那麽簡單，他最後也義無反顧地答應了，“那就卻之不恭了，中将。”
段籌看着青年的卷發遮住他的神情，只露出一小截白皙緊繃的下颚，清楚傳遞着緊張跟忐忑，還有更深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段籌來不及捕捉，他只是有瞬間的恍惚，好像兩年前那個堵在辦公樓下，一臉熱忱跟自己表白的許廉只是他的錯覺，好像自那以後，許廉就變得格外安靜，像是一次性用完了全部的勇氣。
彼時段籌并不知道，等未來某天知曉真相，會足足折磨他一輩子，哪怕之後徹底留住了許廉并且擁有他，段籌也會在午夜夢回間驚醒，看看身邊的人在不在，他夢到那個烈日延綿的午後，他的許廉鮮活而勇敢，那是在遭受二十餘年折磨後人性中爆發的第一縷光輝。
許廉給他的，永遠都是最好的。
段籌沒再去看段澤，正如他所言，這個孩子并不脆弱，他開着飛行器帶着許廉，先停在自家門口，然後再開懸浮車去飯店。
這家飯店會嚴格保守顧客的秘密，哪怕經理在看到段籌跟許廉一起出現時瞳孔都在地震，也很快恢複了冷靜。
段籌要了一個隔間，環境十分幽靜，窗外是個巨大的生态模拟顯示屏，一派青山綠水，薄雲環繞，偶爾響起清脆的鳥鳴。
許廉小心翼翼地在段籌對面坐下，他很少來這種地方，正在腦海中快速搜尋高級餐廳的一些講究，不希望在段籌面前出醜，很可惜一無所獲。
好在段籌也很随意，他用腕上的智腦掃了單，空中的立體投影立刻顯示這家餐廳的特色菜。
段籌看向許廉：“想吃什麽？”
許廉舔了舔唇，粉嫩的舌尖一閃而過，這是他緊張時慣有的小動作，段籌都沒想到自己竟然能看得這麽仔細。
許廉看不懂菜單上的東西，有些叫法優雅講究，單靠花花綠綠的圖片他都沒辦法判斷原材料，終于，許廉鎖定了角落的一碗面，很常見的雞湯面，零散兩塊肉對許廉來說已經是加餐了，他伸出手指了指：“這個吧。”
段籌跟許廉不同，他哪怕被逐出主星兩年，背負一些東西，但骨子裏是個不愁吃穿的貴公子，哪怕不再打仗，祖上留下來的産業也足以讓他舒舒服服吃到入土，段籌也終于發現許廉不擅長點菜，他沒有顯露出一點點會讓許廉難堪的情緒，而是點了兩碗雞湯面，又加了大份的牛肉跟素菜，不再糾結。
菜品上桌，許廉吃得很安靜，他的姿态談不上優雅，但令人舒服。
許廉還穿着那件綠底金邊的軍裝，瞧着一絲不茍，但青年只要低下頭吃東西，領口跟脖頸位置就會分離開一道縫隙，露出凸出的肩胛骨，像是隐藏于黑暗籠中的雀鳥，就差一個展翅。
總而言之，好看。
但也有一種遮掩不住的瘦骨嶙峋。
段籌有些食不知味，他忽然想起那日蘇越燃問他，“你還記得自己為什麽拒絕許廉嗎？”
為什麽？
因為危機四伏，人類前程動蕩，實在沒精力談情說愛，可兩年前那個眸色澄澈的青年，的确在他夢中驚豔良久，正因如此，才會在回到主星見到許廉的第一眼就情緒失控，言語上嚴厲攻擊。
因為段籌失望于許廉濫殺無辜，失望于他也成為了內閣的爪牙。
人對于心儀的事物，總是希望他能保持最初的幹淨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