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發往省城的火車,哐哐哐的一路沿着鐵軌打擺,花卷藏在單星回的書包裏,偶爾露出兩顆獠牙想要抗議,剛嗚咽一聲就被單星回摁了回去。
他壓低聲音對它說:“你是條老狗了,別跟小崽子似的上蹿下跳,在狗界你都可以當爺爺的年紀,給我放沉穩些。”
又掐了半根火腿腸囫囵塞到它的嘴裏,算是安撫。
段汁桃心疼地說:“你別噎着它,它上年紀了牙不好。”
段汁桃最喜歡花卷那一口整齊的白牙,一點都不像村裏的其他狗,參差不齊,龅的龅,缺的缺,人的牙不利索也醜,大多數狗因為牙口不好醜的千奇百怪,但狗的牙如果生得齊整,那一排排細小瓷白米粒似的牙,哈着嘴露出來別提有多讨人歡喜了。
去年十月,大約也是現在這麽個時候,花卷掉了步入老年的第一顆牙,犬牙落在炕上,夜裏段汁桃脫了褲子上炕感覺到身後被什麽蟲子咬了一口,大叫一聲,從腿後把東西摘下來,拿過炕幾上的臺燈一照,才發覺這是一顆明晃晃、脫落下來的堅硬狗牙。
單琮容寫信來說大城市裏的寵物犬,主人有給它們早晚刷牙的習慣,狗的牙齒和人一樣都需要精心養護。
她平時把花卷的那一口牙護理得多麽好呀,早晚刷牙一頓不落,去縣城商店給它買貨架上最柔軟的牙刷,怎麽花卷的牙還是掉了呢?
段汁桃的沮喪一連持續了好幾天,那傷感不僅是為了逐漸年老的花卷,也為了自己眼角生出的第一縷褶皺。
然後有一天周五她去縣裏接兒子放學回家,與往常不同,這次她離放學時間點足足提早了三四個鐘頭就到了縣裏,生平第一次踏進了賣化妝品的商店。
化妝品櫃臺的售貨員把産品說的天花亂墜,仿佛跟品牌的老板有仇,一瓶雪花膏能挖出大半瓶直往她的手上、臂上塗抹。
售貨員把段汁桃裸露在外的雙手和胳膊塗得油光水滑,櫃臺白柔的燈光打在她的肌膚上能泛出晶瑩的漣漪,這才堪堪滿意似的停下了裏外揉搓的動作。
“帶一套走吧,你瞧這霜多适合你的膚質,一抹就全吸收了,今天買我再送你幾個小樣和兩片羊胎素面膜,還能再送你一次化妝體驗。”
段汁桃瞟了一眼價格,套裝标價328,眼皮跳了跳。
還沒等段汁桃回過神來,櫃臺售貨員就已經麻利地翻出手提袋開始打包。
“別猶豫,咱們女人不對自己好,舍不得給自己投資,你以為男人真稀罕你為他省的那幾個錢?”售貨員大約見慣了男人們領着搔首弄姿的年輕姑娘到商場裏一擲千金,嗤之以鼻哼聲說:“做女人千萬別犯傻,你不花,有的是人替你花。”
Advertisement
段汁桃不知怎麽,平日裏主意大的很,這會進了商場就跟老老實實待宰的羔羊似的,腦子完全不經思考,等售貨員給她化好妝,出了櫃臺,才發現自己真真實實的掏出去了三百多大洋,換來手上輕飄飄的一袋護膚品。
去接兒子的路上,三百塊仿佛抽幹了她的靈魂,一路心不在焉、失魂落魄。
三百塊可以買六百斤的大米、一百來斤最好部位的豬肉、五六床過冬的上好新疆棉被,一路盤算兌換着,段汁桃越瞧着手上晃蕩的手提袋,越不是滋味。
兒子單星回剛和同學打完籃球,出了校門在邊上小店買汽水,彎腰随手從筐裏撿起一個玻璃瓶,就聽小店的老板朝着大馬路吹起了口哨。
這是老板發現美女的獨特暗號。
他們四五個男生接收到信號,齊刷刷地搭肩轉頭望去,這一看不得了。
“單星回,這是你媽媽吧?”
“你爸從北京回來了?”
“不能,他爸能回來,豬都要飛上天。”
“那你媽……這是準備給你找新爸了?”
“滾。”單星回的回應簡單粗暴。
嘭的一聲用開瓶器起開了瓶蓋,單星回撚了一根櫃臺金屬罐頭筒裏的吸管,他平時喝汽水喜歡用仰脖子咕嘟下灌的姿勢,很顯然這根矜持的吸管是為他的母親段女士準備的。
“媽,喝汽水。”
段汁桃一把推開汽水瓶,光是看見冒氣泡的瓶壁,牙就不禁開始吱吱打顫摩挲,“你喝你的,媽不喝,你們結過賬了嗎?沒結媽請你和同學喝。”
老板這才認出來,這個女人是這裏經常大方請兒子同學喝汽水的常客。
今天她化着精致的淡妝,桃粉的腮,眼睛上面是細閃着的眼影,那抹蜜色的唇亮晶晶的,像是下一秒就要垂出蜜來,還是穿着她最經常穿的那套靛藍套裙,但因為妝容的緣故,看膩了的套裙今天也顯得格外順眼新鮮。
她垂下眼睫低頭往包裏掏錢的姿勢讓老板不覺看癡了。
單星回評價道:“媽,你該再去燙個頭發。”
段汁桃燙紅了臉,本來第一次化妝就怪難為情的,兒子還來編排她,好不容易從包裏翻出了一張兩元錢擱在玻璃櫃臺上,嗔怪道:“小孩子別亂說話。”
老板照舊不收瓶子的五毛押金,四瓶汽水一共兩塊,單星回他們喝的快,咕嘟三兩下,肚子裏灌滿了氣兒,就把空瓶子全撂回了塑料筐裏。
接了兒子,兩人并排往客運站的方向走去。
每周五下午六點,是縣裏開往村裏最後一班汽車發車的時間。
其實剛剛幾個孩子說的诨話她全聽到耳朵裏了,一字不差。
在心裏忖了忖,段汁桃還是嗫嚅開口:“不是你爸回來了。”
“我知道。”單星回不假思索。
“也沒打算給你找新爸。”段汁桃攏了攏鬓邊的碎發。
“不然呢?你認識的人裏有比我爸學歷高,長得比我爸帥的?”單星回抱胸挑眉。
段汁桃原本還有些愧疚,自己下午亂花錢了,這下被這崽子氣的又立馬重新支棱起來,提着他的耳朵啐道:“你的學歷還沒我高呢,一張嘴就知道貧,送你上學給你交學費是讓你學知識,不是讓你瞎白話。”
段汁桃有些悲哀,到了明年這話她就不能輕易威風說出口了,因為明年兒子就升初中了,而自己也僅僅只有初中畢業。
“媽,你要找點自己的事做,你也可以有自己的人生。”單星回依舊懶散的說着話。
段汁桃愣了,兒子這是嫌她沒工作,游手好閑麽?
家裏丈夫和他姑姑都是高學歷,有正經體面的工作,只有自己常年待在家裏,可家裏沒人打點也不行呀,他小孩子家家哪裏知道經營一個家庭,裏裏外外要費多少力氣,在他眼裏飯是熱的茶是香的,衣服向來都是夏涼冬暖的,仿佛四季輪回天經地義一般,哪裏曉得這些再自然不過的事,全是因為仗着他有一個知冷知熱的勤快媽。
段汁桃忽然有些被嫌棄的委屈,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念了點書,長了點本事,就能開始随意評價她的人生了。
下一秒,這死崽子出言就讓她徹底瞠目結舌。
“媽你就不怕我爸在北京再找一個嗎,你今天總算開竅了。”
噎的她想就地脫了鞋,問候問候他的猴兒腚。
“這些話你都是哪學來的?”
所以學校的老師一天到晚到底教了個啥?
段汁桃一邊攆他,一邊心煩,忽然就對今天下午亂消費出去的巨款一下釋然了。
計劃生育嚴,這輩子左右也就這麽個兒子了,留下的東西都是他的,哪天把他瞧順眼了就給他多留點老婆本,要是瞅着不順眼了,哼哼,多花點,叫他日後吃吃苦頭也不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