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國慶兩天的假實在不夠消磨,段汁桃生平第一次那麽痛快地在北京城裏暢游。
一家三口先是去西單的衣服批發市場大包小包地拎了七八個袋子出來,晚上又去回民街吃羊肉串吃得滿嘴油汪。
也不知道是飯前羊肉串吃得太大快朵頤,還是東來順的羊肉火鍋味道确實寡淡,總之三人吃到一半便都捧着圓鼓鼓的肚子,停下撂了筷子。
第二天趕早,一家子在家裏收拾麻利,便興沖沖地往故宮奔。自帶幹糧足足在裏頭轉了一整天,還請裏頭專門照相的人幫着照了一張全家福,收費20,現拍現取。
等到天色摸黑,段汁桃才猶未盡興地一手一邊挎着爺倆回家屬院。
段汁桃從沒想過有一天會過上這樣逍遙的日子,大約覺得這才是真正過上了好日子。
銀錢方面算不上富足,畢竟是這兩年才攢下點錢,之前家裏為了給公婆看病還稍欠了些外債,兩相一抵,現在手裏頭餘下的錢并也不算很多。
但好在苦盡甘來,如今丈夫和孩子都在身邊。丈夫升了職又有外快,每月進項不少,照這樣複利下去,家庭存款便是一筆很可觀的數字。兒子除了會犟嘴,但已經比城裏頭這些孩子懂事許多,沒那些昂貴奢侈的纨绔嗜好,升了初中,學習要是能繼續保持勢頭,段汁桃便覺得沒有什麽能比現在的時光更令人心滿意足的了。
冷白的路燈,幾只撲棱的飛蛾向光源追逐而去,或許是因為天漸冷了,飛蛾被凍得有些蠢笨,張馳的羽翼并不像夏日裏那麽激烈饑渴。
段汁桃的步伐格外輕盈,此時覺得那些蠢蠢的蛾子在眼裏成了蜜蜂,勤勞采蜜釀蜜,渾身散發着甜津津的香蜜味道。
剛到自家門院的巷子口,便看見好幾輛載貨的三輪,正一趟進一趟出地拉着滿車家具,叮鈴當啷碰撞得原本夜裏幽靜的巷子裏好不熱鬧。
吾翠芝像是撿了什麽天大的八卦,一早就在巷子口等着了,見他們一家三口慢悠悠地散步回來,迫不及待地簇到段汁桃的跟前,拉過她去邊上說話。
一看這架勢,翠芝大姐看樣子是滿肚子的話不倒完不罷休,段汁桃就擺了擺手讓單琮容爺倆先自行家去。
“你咋才回來呢,了不得了,你家邊上空置的另一間院兒,今天來人了。”
“誰啊?”段汁桃倒不新奇,畢竟自己也才剛搬來沒幾天,這一片的平房很多都是新砌的,本來就準備分給學校的教職工。
“沈校長兒子一家啊!”吾翠芝拔高聲調,“沈海森和他的閨女。聽說沈校長家那口子氣的把兒子和孫女趕出來了,沈校長一時頭疼,又怕刺激她犯瘋病,着急忙慌和學校打了報告,國慶放假還加班加點,特事特辦地給兒子和孫女批了一間院子,往後沈海森和你們家小單同在物理系,這下可和咱們都成鄰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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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汁桃怔怔出神,看着巷子裏幾個搬運漢進出忙活的身影,讷讷道:“他們就爺倆,也能有這麽多行李……”
吾翠芝捂嘴笑道:“你仔細瞧瞧,是誰在他家院子跟前忙進忙出地張羅。”
聽她這麽說,段汁桃便定睛往人家院子的大門瞅,燈光還是有些灰暗,但瞧得出來是一個身姿曼妙的年輕女人在撐着腰指點搬運漢們擡家具和行李。
吾翠芝沖她眨了個旖旎的眼神,手指往遠處那個落在昏暗光影裏的女人身上一指,“那個就是俄語系的華秋吟,這下你懂了吧,人家孤兒寡父搬新家,她已經登堂入室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态開始裏外張羅打點了。”
前兩天還在背後聽八卦,沒想到八卦內容的正主這麽快就出現在眼前,段汁桃倒有些新奇,什麽樣的女人,肯等一個男人等上十來年。
十來年,一個女人生命裏最好的年華都磋磨過去了。
如果換作是她,這男人當初負了自己,十來年後他帶着和別人生孩子又重新出現在自己眼前,自己是絕不會可憐他半分的。
她會覺得這是他的報應,背信棄義的人不配得到幸福,這種人就該在詛咒之下活得戰戰兢兢,髒了的男人就是髒了,自己哪還會像饞腥的貓,聞着點腥膻味,就上趕着去給人家當後媽。
況且,這會兒男人孩子也在,趁虛而入固然是良機不可失,但她這樣登門,這不是傷孩子的心麽。
但意外的,華秋吟卻是一個極其溫和的女人,說起話來都是溫聲細語,一副歲月從容的景象。
據說祖籍是福建,便很有些南方女子的溫柔,和和氣氣,說起話來也是綿綿糯糯酥軟無骨,她認出了巷子口抱胸站着的吾翠芝,便熱情地和她打招呼:“翠芝大姐,晚上得閑出來逛吶?”
吾翠芝前一秒還在和段汁桃嚼人家的舌根,這一秒便尴尬地把雙手從胸前垂了下來,應付着明知故問道:“小華啊,這會兒你怎麽有功夫在這,不備課嗎?”
華秋吟許是張羅了一天,眼下确實乏倦了,握起拳頭捶了兩把腰,依舊細聲細語道:“幫沈師兄搬家呢,他剛從美國回來,這麽多年北京變化太大了,家具市場都搬遷了好幾次。上午他托我領着去給閨女挑床和書桌,下午把家裏拾掇出來,又雇了幾個人去家具市場把家具拉回來,這會安裝得差不多了,一會鋪好床,今晚他們先将就睡一晚,等明天我下了課,再來幫着相看家裏還缺點什麽。”
大大方方,倒一點不忸怩作态。
段汁桃想開溜,剛拔了腿準備回屋,吾翠芝就給她使了個眼色,摁下她示意她別走,下半場還有好戲沒開唱。
吾翠--------------麗嘉芝心裏龃龉,這女人一口一個師兄叫得親熱,也不知道是哪門子的師兄,當初沈海森讀的是物理系,華秋吟讀的是俄語系,一文一理八竿子打不着,怎麽就攀上親戚論師兄了?
“難為你替他們忙前忙後了,前兩天錦瀾院裏的事都傳開了,沈老師和孩子還好吧?”吾翠芝招呼她一起來巷子口說話,介紹道:“這是沈老師家的鄰居,他們兩家連着一塊,就隔一道矮牆。也是物理系的,單教授的愛人,小段。巧了這是,單老師他們一家也才剛搬進來沒幾天。”
華秋吟從遠處燈光的陰影裏一路靠近,等走到段汁桃和吾翠芝跟前,不知是三人頭頂的路燈照耀得她的臉太蒼白,還是她今天着實累虛着了,總之一張削瘦的小臉看起來像受了驚吓一樣,一點血色也沒有。
華秋吟瞪大了眼,仿佛沒見過生人一般,兩只漆黑的眼睛盯着段汁桃一眨也不眨,好似要把人的臉上瞪出兩個洞才肯罷休。
吾翠芝見了,莫名有些發怵,心想,年紀大了又沒結婚的單身女人果然裝得再溫婉,那眼神卻像要吃人一樣,騙不了人。
“小華、小華……”
吾翠芝一連喊了兩聲,華秋吟才怔怔地回過神來。
但她那雙勾人的眼卻還是沒有調離段汁桃的臉,不甚自然地和她打招呼:“單教授的愛人……那我就叫你段大姐吧。”
吾翠芝剛要張嘴,又把話咽了下去。
在心裏翻了個白眼:人家小段年紀還不一定有你大呢,張口就叫人段大姐,生怕不夠顯自己年輕似的,一個老姑娘就是愛占這些嘴巴上的便宜。
段汁桃禮貌性地笑了笑,沒想到華秋吟卻刨根問底地開始向她打探:“段大姐老家是哪的?”
“我老家興州,青湖村你們肯定沒聽過,不過我們興州的大米赫赫有名你們肯定有所耳聞。”
華秋吟的臉上不知為什麽生出一絲失望,像是段汁桃的回答沒有印證了她的某種猜測。
“小華啊,平時你和沈校長的夫人關系好,這回聽說老太太受了不小的刺激,她老人家還好麽?”吾翠芝一臉看熱鬧的表情。
華秋吟一想起那個老太婆便很有些頭疼。
笑容僵了一二分,面笑皮不笑,幾乎切齒道:“好着吶,她老人家的精神頭就是咱們年輕人都抵不過。”
明明知道她這麽多年一直在等着沈海森,老太婆平時就吊着她,時不時喊她上家裏來吃飯,抹抹紙牌,打打麻将,哄她給她唱蘇聯的民歌《喀秋莎》,對她像個戲子一樣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可一到關鍵時候,沈海森好不容易死了老婆成為鳏夫,這老太婆便開始不買她的賬。
沈海森回國的消息不是沈老太太透露給她的,而是系主任有意無意地到她跟前來敲打,她這才知道原來沈海森馬上要回國,且要在京大任教。
老太婆虛與委蛇,知道兒子要回國定居,便裝腔作勢,今天感冒明天頭疼,不怎麽請自己去她家做客了。
直到一個星期前,華秋吟從同事的嘴巴裏撬出了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沈老太太居然背着她已經四處開始給沈海森張羅相親對象!
明知道這麽多年,她一直癡心不嫁盼着她兒子,這老太婆居然狠得下心,根本不為她這麽多年的苦苦等待考慮,轉頭就過問起別的新人。
華秋吟咽不下這口氣,書上說的好,幸福要靠自己争取。
當初自己和沈海森又不是沒有感情,現在他死了老婆,自己的名聲也早就在漫長的歲月裏磋磨了,女追男隔層紗,現在自己光明正大地追求他又有什麽?
老天有眼,本來還在頭疼沈海森和他的閨女回國同兩個老人一起住在錦瀾院,有那老太婆從中作梗,平時她想多見見沈海森都會困難重重。
沒想到,這回有如天助,殺出來一個和老太太不對付的準繼女,氣的老太太不念親情把他們父女倆掃地出門。
這下好了,送上門來的父女倆,不愁她将來沒有慢慢調/教的時候。
可既然老天有眼,為什麽又要安排這一出……
命運抽打了她的左臉,現在是要抽打她的右臉了麽?
那張臉、和那個女人酷似相像的臉……
華秋吟看向段汁桃,漆黑如墨的眼逐漸幽深,心口只覺被一塊大石堵着,叫人透不過氣,憋屈、愁悶、痛苦,卻又不敢輕易發作。
不過,她很快又振作了起來。
被歲月無情剜去青春的女人,根本無懼龌龊與計謀。
于是她慢慢攥起拳頭,心想:一回生、二回熟。
她華秋吟輸了一回,就絕不會掉進同一個泥淖,再輸第二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