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1)
沈海森願意尊重孩子的意願。
沈歲進則心亂如麻, 第一個浮現在腦海裏的念頭就是:我走了,爸爸怎麽辦?
“爸,我能好好想想,再回複你嗎?”
沈海森其實有點傷心,閨女沒有第一時間說不走,要跟着他,但還是情緒穩定的點了點頭:“你想好了,再和爸爸說。”
徐慧蘭那邊呢,在段汁桃家的飯桌上,喝了一杯小酒,心裏也有點失落。
孩子不是她生的,現在就連沈海森這個親爹都做不了主,她一個後媽有什麽資格在那說長道短?
段汁桃看出來徐慧蘭心裏藏着事,臉上陰淡淡的,但她不說,段汁桃也不好多問。正好吾翠芝也在,三個失意的女人,各煩各的,湊成一桌郁悶的年夜飯,酒杯空了又滿、滿了又空。
只有沒心沒肺的兩個爺們——
一個說:“這涼拌豬耳朵,是不是麻油倒多了啊?嘴巴都麻腫了!”
另一個說:“這烤羊排熟是熟了,怎麽沒撒料啊?!”
三個郁悶的女人,看着兩個沒心肝的男同志,無不互相對看一眼,把杯中的白酒一飲而盡。
*****
徐慧蘭從單家借了一屜豬肉白菜餡餃子回來。
她在廚房裏下水餃,沈海森立在她邊上調醋汁兒,嗅到她身上的酒氣,問:“去隔壁喝上了?”
徐慧蘭輕哼一聲,也不知道自己在別扭個什麽勁。沈歲進的外祖要把外孫女接走,或許在外人看來,徐慧蘭該是這天下第一高興的人了。她這個後媽,巴不得前任生的拖油瓶,發配的越遠越好。
可徐慧蘭想知道沈海森是怎麽瞧她的,他是不是也會和那些外人一樣,用這種想法去揣度琢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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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海森,我有話問你。”
沈海森倒醋的動作頓了頓,微微揚起下巴,眼神不與她正視。聽她的語氣,八成不是什麽好事……
“什麽事兒?”
“閨女她姥爺問你要人,你給是不給?”
沈海森自然是不想給。女兒養到十來歲,幾乎是他一手帶大的,再說老人帶孩子,沈海森是一萬個不贊同。
老人帶出來的孩子難免嬌氣又矯情,沈海森就踩過坑。小時候他就被爺爺奶奶慣着長大,才縱得他年少輕狂,做出許多出格的事兒,現在想來,那些年的不像話,确實是被老人過度溺愛了。
沈海森嗫嚅道:“我舍不得。我這輩子就這麽個閨女,歲進是我的命。你不知道她小時候吐奶有多厲害。100毫升的奶喂進去,要是不一直抱上足一個小時,差個兩三分鐘我把她放下去躺平了睡,這孩子吐奶就噴射狀的吐。她嗆了滿臉滿鼻腔的奶,我一邊給她擦奶渣,一邊就忍不住的哭。孩子受老大罪,我覺得都是自己的基因不行,因為我小時候據說也這麽嬌氣過。”
徐慧蘭想不出沈海森哭是什麽模樣。那麽個大男人,對着剛出生不久的小嬰兒啼啼哭哭,場面一定是兵荒馬亂的。
她覺得他終歸是公子哥兒出身,到底學不來地痞市儈那套花腔,既然他不想把孩子交出去,他是孩子親爹,誰又能搶的過他呢?
她問他:“你覺得我們倆處的怎麽樣?”
沈海森不明所以的望着她,在心裏琢磨不定。
說處得不好呢,确實兩人這日子搭夥過得太平極了。互相有界限感,涉及到隐私和財務問題,井水不犯河水。
像沈海森有一次看到,徐慧蘭那個裝着滿滿當當信件的盒子,信封上的郵票都已經泛黃翹起邊角,徐慧蘭卻還留着,說明寫這些信的主人,在徐慧蘭的心中,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可沈海森從不多問一嘴,那些信是怎麽回事。那是人家徐慧蘭的私事和隐私,他們打沒結婚那時候起,就商量好婚後不能互相幹涉對方的私生活。
說處的好呢,沈海森有時候也挺犯愁。心被亡妻挖的那個窟窿,到現在都是填不滿的。有時候,沈海森會偷偷拿徐慧蘭和向雪熒橫縱比較,卻無力的發現,當初熱愛一個人的那種感覺,再也找不回來了。
成年人就像枯萎的薔薇,花朵幹枯了,就只剩下滿牆的刺。成年人的生活太乏味、太枯燥、太苦了,苦到連愛,都擠不出一丁點,勻給後來認識的人。
見他良久不作聲,徐慧蘭哼了一聲,覺得自己今晚是在段汁桃那喝上頭了,和一個鳏夫扯這些臊,居然還厚着臉皮問他和自己處得怎麽樣。
她在心裏罵自己:徐慧蘭,你問他這話,倒像是你要上趕着去貼他,人家還以為你和他在打情罵俏呢。
她其實想對他說的是,如果他覺得兩人處得好,反正這些日子處下來,她也覺得沒問題。左右他把閨女教的好,她也稀罕着,不如兩人誠心的去一趟蘇州,去和兩老談談沈歲進的撫養權問題。
可他久不作答,這讓徐慧蘭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覺得自己是自作多情了,眼下話咽在嘴邊,不肯再說了。
“我覺得我們處的也就那樣,孩子的事我說不上話,為了避免外面的人說是我這個後媽容不下歲進,孩子的事兒,你自己處理妥當了。”嘴裏說着言不由衷的話,連眼睛都開始幹澀。
徐慧蘭要去拿鹽兌餃子湯,踢了他一腳,喊他讓讓,別擠在廚房。
沈海森捏住她的手腕,用力捏,力氣大到他自己都不知道,盯着她:“徐慧蘭,你什麽時候能改改你這口是心非的臭毛病?”
他明明瞧出來她想說的不是這個。
都是成年人,誰還沒長眼睛了,她對自己閨女怎麽樣,同一個屋檐下,他又沒瞎。
徐慧蘭憋着一口氣,冷臉說:“你但凡是個爺們,這孩子你就得争一争!協議是死的,人是活的。這孩子,她姥姥姥爺那邊再稀罕,可孩子從小到大都在國外,他們也沒帶過幾日啊?我想過了,當初孩子媽死前和你立下這個字據,無非是怕将來你後娶的,虧待了孩子。可咱們倆怎麽回事,咱們還不清楚嗎?我心裏也明白,我們之間逢場作戲,總不能叫你把孩子折出去。你放心,我會告假去蘇州,好好找兩老談談,這事情不是沒有轉圜的餘地。”
她口口聲聲說的逢場作戲,讓沈海森聽着心裏像貓撓似的,總覺得兩人的情分,還不至于淡薄至此。可讓他說些什麽山盟海誓之類的話,他又說不出口,那分量太重,他覺得他承受不起。
“讓讓。”徐慧蘭擡腿,拐了他一腳。
沈海森不讓。
她是女領導,他還是京城闊少呢!
不讓!
徐慧蘭:“你姓孫啊?”
沈海森:“?”
徐慧蘭:“你孫猴子家的定海神針吧!?杵在這幹什麽,餃子都好了,趕緊端出去,孩子餓了。”
把幹撈的一盆餃子往他懷裏一橫,徐慧蘭莫名其妙的偷偷笑了。
不認識他前,徐慧蘭聽別人說沈海森是個紙醉金迷的浪蕩子,當年他在五道口幹的那些“豐功偉績”,勸退了多少良家少女。不成想真認識他了,發現這人卻是個呆子。和隔壁的單愣子一天到晚待在實驗室就算了,回到家裏,好像這個家不是他的,一畝三分地變成她徐慧蘭的領地,什麽事情都得聽她的指揮。
年前沈海萍送來的海貨裏有些魚鲞,徐慧蘭覺得年三十單吃餃子不像樣,就又蒸了點幹魚鲞,拍了兩根嫩黃瓜拌花生米。
忙活半晌,餃子都快涼透了,一家三口才在飯桌前坐齊整。
徐慧蘭高昂的嗓門一掃屋內的陰霾,大有扭轉乾坤之勢,舉起小酒杯先整個開場白:“今天不是個好日子,車胎爆了,鬧的咱們仨連一桌年夜飯都混不上。但年三十,總歸是個特殊的日子,我先做個年終總結。”
“這一年,是我們這個小家庭正式成立的第一個年頭。小進,徐阿姨不怕你笑話,單位裏的人都說我結婚晚,是個暴脾氣的老姑娘。就算結了婚到現在,徐阿姨也不敢說自己脾氣軟和了多少,但至少,徐阿姨打心眼裏疼你,在你面前從不說一句重話。”一小口辣酒下肚,徐慧蘭沒多少醉意,卻想借着這股酒勁兒把心裏話說出來。
“剛剛電話裏的事,徐阿姨心裏有數,你姥姥姥爺想接你去蘇州生活。徐阿姨今天要告訴你一件事,你聽了,不要生氣,也不要覺得荒唐。”
這話一出,驚得沈海森手裏的筷子都掉在飯桌上嗒嗒響。
沈歲進一臉疑惑的把臉轉向沈海森,隐隐覺得這件事,一定和她爸逃不了幹系。
“慧蘭,你別沖動,有什麽事,咱們好好商量了,再和孩子說。”沈海森心虛得腿都快軟了。這女人怎麽什麽都敢說?他們倆之間的事,要是被孩子知道了,孩子該怎麽看他們兩個成年人?婚姻是兒戲嗎?
徐慧蘭面不改色,捏着酒杯,定定睨着沈海森:“嗯……不沖動,沈海森,你念着向雪熒的面子,連孩子都舍得掏出去給別人。一邊說孩子是你的心肝肉、你的命,一邊縮頭王八似的不敢在老人面前嗆兩聲!孩子這麽大,她跟老人住過幾天?她去蘇州能适應嗎?孩子在你眼皮子底下一路長到這麽大,你覺得她舍得你?你想當好人,你想體恤老人的苦,你想成全你的亡妻,可我不忍心孩子受罪!你們男的,做事情衡量這個長,衡量那個短,可我們女的,更在乎眼前人。拿我侄女來說,從小我待她多親啊?五歲之前,但凡她在家裏,白天的時候,都是我領着她玩兒,一日三餐,喂飯都是我在邊上盯着。我哥哥嫂子愛玩,就把孩子丢家裏,兩口子上南極上歐洲,都不樂意帶着孩子。我待孩子這麽好,可你知道嗎,孩子夜裏跟着我睡還是哭,還是要找她爹媽!這世上爹媽在孩子心裏的分量,絕不是任何一個旁人能超過的,就算是親姥爺親姥姥也不能!沈歲進長到十幾歲,你說你帶孩子不假手他人,待孩子多好,可你怎麽不想想,你待孩子越好,你在孩子心裏的分量就越重。孩子戀爹媽是天性,別人能比爹媽好嗎?”
一通炮轟,兜了沈海森滿頭冷水,扯破了沈海森心裏的那層遮羞布。
确實,如徐慧蘭所說,沈海森是懦弱的,懦弱到一邊覺得對不起亡妻,想要遵行和亡妻生前定下的約定,可事到臨頭了,他又做不到像個君子一樣,履行承諾把孩子交出去。
孩子,他不想給,但老人和亡妻,他也不想得罪。沈海森覺得自己快別扭死了。
當初有多愛向雪熒,現在就有多愧疚。現實面前,他終于不得不低頭,人心是會變的。得知向雪熒得病的時候,那時的他是信誓旦旦此生只愛一人的。向雪熒走後,他是賭咒絕情棄愛的,發誓絕不會背叛這段感情,也不會和任何女人再走進婚姻。
可什麽時候變了呢……或許從答應徐慧蘭假結婚的那一刻起,他就悄無聲息的在變。
假結婚,以為能化解家裏的催婚壓力。可沈海森漸漸發現不是這樣的。從他開始默認走進這段婚姻的時候,無論它是假的或真的,那就是真真實實存在的。無論他多想辯解,他就是和另外一個女人結婚了。
人和狗之間都能處出感情來,何況人和人相處呢?
經過半年的相處,沈海森已經開始既痛苦又卑鄙的想:人的心髒有左右心房,那就把向雪熒歸置到左心房,把徐慧蘭歸置到右心房。她們倆在自己的心裏井水不犯河水,兩個女人誰都不要越界,就讓她們在自己的軀體裏和平共處,相安無事。
徐慧蘭是會哭會笑會鬧的人,不是一個毫無情緒的木偶。人的情緒是會傳染的,和她共處一室,沈海森大多數時候也在爽朗的笑。
向雪熒走後,他有多久沒笑過了?他記不清了。
但他卻清晰的記得,向雪熒走後,自己第一次大笑,忘乎所以的大笑,是和徐慧蘭在一起發生的。他甚至不記得當時是因為什麽事情而笑了,但他卻知道,自己失去向雪熒一年多後,那一次透勁兒的笑,讓自己身體裏凍結的血液,又開始回暖流動了。
水蒸氣會提醒你水快開了,嗚嗚聲會提醒你火車馬上要發動,而徐慧蘭,提醒了沈海森,人是會變的。
沈海森嘆息一聲,無力的垂下雙肩,咂了下嘴,嗫嚅道:“徐慧蘭,你這人不僅口是心非,還有牙尖嘴利的臭毛病,不過……挺好的,至少你把我想說的、不想說的、敢說的、不敢說的,都說了。”
徐慧蘭就那麽淡淡然的睇着他,不說話,想着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還點不醒他,這男人,往後就不配她正眼去瞧。
這個男人,明明那麽在意前妻留下來的閨女,卻總像得了創傷後遺症似的,把自己紮頭在實驗室裏不肯回家。
徐慧蘭觀察過,沈海森不僅怕見着自己的閨女,更怕見到隔壁的段汁桃。這大約說的就是睹物思人吧,沈歲進和段汁桃,哪個都和向雪熒逃不了幹系。
有幾次沈海森夜裏回家,正好趕上隔壁的段汁桃在院子裏拾掇要腌漬的白菜,徐慧蘭就故意走到院子裏,去和段汁桃打招呼攀熱乎。她和段汁桃聊天,沈海森回來,怎麽也不能裝作沒看見似的,連個招呼都不打就進門吧?
可沈海森的眼睛就像害了眼病,從不正眼去瞧段汁桃,就連跟段汁桃打一聲招呼,都是眼睛斜在單家的屋頂上。
沈海森的心虛,徐慧蘭其實有那麽幾分的理解。段汁桃和向雪熒長得再像,沈海森心裏卻始終清楚,那再也不會是向雪熒回來了。
真是人死如煙啊,徒留活着的人傷心罷了。
徐慧蘭想聽聽沈海森對于孩子去蘇州這件事怎麽說,這事必須得有個了結,還得越快了結才好,免得夜長夢多。
沈海森把一雙眼睛調去沈歲進的臉上:“歲進,你是不是只想跟着爸爸?”
沈歲進怔忡的點點頭。她不跟着他,還能跟着誰?外公外婆待她再好,她再喜歡蘇州,但那永遠也不會成為她的家。
起初接到電話,沈歲進都吓懵了。年三十,阖家團圓的日子,外公打電話來提媽媽生前協議的事,要把她接去蘇州,還說學校都已經聯系好了,是蘇州最好的女子中學,初中直升高中部,以前她媽媽就在那兒念書。
沈歲進說:“媽媽當初為什麽和你簽這個協議,大概率是覺得我會受委屈。可我覺得我現在過得也挺好的。”
這個挺好,說的是徐慧蘭挺好。
其實是現在無論跟着誰,她都能把自己過得很好。喪母後的創傷期,現在除了偶爾被觸動時,覺得心被紮了的痛,其餘時光,她和別的孩子也沒什麽兩樣。況且,她還有媽媽留給她的小金庫,生活品質一點兒也不低。
徐慧蘭與其說是後媽,倒不如說是一位年長的朋友。
以前梅姐在的時候,從頭到腳都要把她打扮的無可挑剔,像個精致的俄羅斯瓷娃娃,穿着洋裙,渾身上下透着一股淑女範兒。但徐慧蘭卻愛給她買褲子,買燈籠褲、工裝褲,買敞領的紅格子襯衫,她教她要像男孩兒一樣灑脫、遒勁。
部隊大院裏的路數,徐慧蘭打小就摸透了。那裏頭的人,個個兒聲音像小號,走路腰板直,每個人的精神面貌都利索極了。
徐慧蘭身上這股勁勁兒的味道,已經彌漫入侵到這個家的每一個角落。從前梅姐愛給沈歲進梳高馬尾,再在黑皮圈的最外層,套上一圈別致的花繩。徐慧蘭呢,大多數的時候,愛給沈歲進梳兩個麻花辮,像部隊裏的文藝女兵一樣,讓她穿着漿洗着有肥皂味被太陽曬透的襯衫,配上松松垮垮的工裝褲,随性又幹練。
沈歲進愛公主裙,也愛徐慧蘭給她買的襯衫和褲子,穿上襯衫和工裝褲的沈歲進,身上不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改造後的落魄味兒,而是和徐慧蘭一樣精神好看。
“去年暑假我在蘇州呆了一陣,太熱了,感覺比加州還熱。加州的熱,是幹熱,蘇州的夏天,又濕又悶又熱,走在路上都覺得皮膚上黏糊糊的。真要說起來,其實我更喜歡北京。不過爸爸,我喜歡北京不是因為喜歡北京的氣候,我是喜歡北京的人。”
沈歲進是想留在北京的,甚至比起生活了十幾年的紐約,她還是更喜歡北京。這裏的一磚一瓦怎麽說呢,都有人情味兒,這裏四處都可以嗅得見人間煙火。
而紐約,是冰冷的。同一個社區,相鄰的house,都隔了老遠的距離,大家關起門來,各過各的。不像家屬院裏的平房家家緊挨着,就隔一道牆,誰家今天吃什麽菜,站在院子裏一聞飯菜香氣,就能猜得出來。
蘇州的話……去的時候是夏天,熱、出奇的熱。熱到沈歲進覺得,蘇州那種奇奇怪怪的綠豆湯,是夏天裏最好吃的食物。
一想起那種放了綠豆、糯米、百合、冬瓜糖和大薄荷味兒湯水,沈歲進的天靈蓋都透着薄荷的勁兒涼。
沈歲進微眯着眼,盯着徐慧蘭和徐海森說:“如果你們覺得我不打擾你們的二人世界,我還是希望繼續呆在北京生活。”
沈海森差點被這句話心酸的砸出眼淚:“這就是你家,沒什麽打擾不打擾的。”
徐慧蘭也急眼了,覺得孩子這話說的太委屈了:“傻閨女,凡事還有個先來後到,要走也是徐阿姨走啊?你這孩子,徐阿姨索性今天把話也給你挑明白了,當初我和你爸結婚的時候,就沒想過再要孩子。徐阿姨這人你應該知道,我什麽時候說話不算話?!”
沈海森點頭應道:“當初是商量好不生的,爸爸這輩子只會有你這麽一個閨女。但你徐阿姨有句話說的不對,咱們家沒有什麽先來後到,咱們仨一個都不能少!”
沈海森漸漸握緊拳頭,突然開了竅,管他的協議不協議的,閨女不想走,就是閻王殿裏派小鬼來搶人,他都能下到十八層地獄去把人給帶回來!
自己的閨女,用不着別人疼!
*****
吃了飯,徐慧蘭在廚房收拾碗筷,聽見飯廳的門咯吱響了一聲,知道是沈海森的煙瘾犯了,上院子裏抽一根解解饞。
把碗筷從洗碗槽裏淋沖了最後一遍洗潔精,徐慧蘭在心裏盤算時間,沈海森怎麽出去的這麽久?她的碗都快全部洗好了。
擰頭往玻璃窗外一看,院子裏的紅燈籠,照出了兩個大男人把手支在矮牆上唠嗑的身影。
徐慧蘭難得在隔壁單老師的臉上,瞧見不如意的神色。悶葫蘆一樣的人,高興是那張臉,不高興也是那張臉,段汁桃一定有過人的神功,她怎麽就瞧不膩那張臉啊?
徐慧蘭很多時候,都羨慕段汁桃和她男人的那股黏糊勁兒。一雙人,到底得好成什麽樣,才能結婚十幾年,出個門還手拽着手,偶爾偷偷撣一撣對方的屁股,調情似的再互相推搡上一把?
沈海森給單琮容遞了支煙,吞雲吐霧的說:“你家那口子不在?抽吧。”
煙瘾像毒蛇,沈海森回京大教書的這一年多,已經把煙草的毒汁推入單琮容的體內,之前從來不抽煙的單琮容,現在被帶的,偶爾也會嘴裏叼上一兩根香煙提提神。
單琮容指了指屋內,把嘴往屋內的方向努了努,意思是段汁桃在屋裏。
把煙推了回去,單琮容說:“沈海森,你不去香港這事兒,差點革了老子的命。”
沈海森嗤笑說:“段汁桃知道了?讓你早點說不說,非得這時候給人家添堵。瞧吧!年三十還受這老大的罪,院子外頭這麽冷,你這是被發配出來的啊?”
單琮容啐他:“你這回得為我上你老子那說說話,我這名額是頂了你才去的!你自己舍不得老婆孩子,把我給套進去了,我就得抛家舍子的替你去香港啊?”
單琮容心裏蔫壞蔫壞的,打算在沈海森這撒潑,讓他去沈校長那給自己争取家屬随遷的名額。
沈海森搭了他的肩,牙龈都笑得露了出來:“你媳婦兒肯跟你去香港?她要是願意去,我鐵定替你上我爸那吹吹風。不過我瞧着,這左鄰右舍,段汁桃混得如魚得水,哪個她也舍不得啊?”
單琮容覺得他觀察別人老婆觀察的這麽仔細,心眼不正,馬上殺個回馬槍道:“別是你家徐慧蘭舍不得我家媳婦兒。剛剛你家慧蘭同志,在我那可沒少喝悶酒,怎麽,你給她氣受了啊?”
誰不知道徐慧蘭出了名的女夜叉,這院裏的男人,就沒一個不服徐慧蘭的,單琮容說這話是在損沈海森呢!
給徐慧蘭氣受,借給沈海森十個膽子他都不敢啊?
“你也就敢在我面前嗆兩句,在段汁桃面前,你敢逞威風?”
“彼此彼此吧。”
沈海森白眼道:“真叫你給說中了,我還真有事兒。不過不是徐慧蘭,是我閨女的事兒。”
單琮容驚了一下,沈歲進一個泡在蜜罐裏的小姑娘能出什麽事啊?
沈海森偶爾和單琮容也會正經一下:“她姥姥姥爺,想把她接去蘇州生活。”
單琮容更震驚了,沈海森沒事兒吧?難道他身體也害上毛病啦?爹還在,誰舍得把閨女讓出去?
“我和她媽生前有個協議,我再婚的話,孩子得跟着她姥姥姥爺過。”
哦,吓死了,還以為沈海森人快沒了,要托孤。
單琮容平定一下心緒,說:“你家徐慧蘭沒攆孩子走吧?”
單琮容猜想了一下劇情:沈海森疼閨女,死活不讓沈歲進去蘇州,徐慧蘭呢,作為後媽,且還是尚未生育的後媽,鐵定希望前任的孩子發配的越遠越好。
沈海森拍了拍他的肩,搖頭說:“你比我還悶頭紮在實驗室呢,這家屬院的行情,看來你是一點不懂啊!徐慧蘭啥名聲,滿院的人,不知道的,還說沈歲進是徐慧蘭的親閨女,我才是沈歲進的後爹!”
單琮容納悶了:“那徐慧蘭晚上上我家喝酒,生什麽悶氣啊?”
沈海森把抽了一半的煙在牆磚上摁滅,不一會牆磚就被燙出了個黑洞。
單琮容叫嚷道:“嘿我說,這牆是公用的吧?你少在我的地盤造孽,這還有我一半的地兒呢!”
沈海森觑了他一眼,吓唬他:“別叫,再叫我把你這個月從股市裏套出來的小金庫去和段汁桃說!”
單琮容被他揪了小辮子,識相的說:“別介,沈老兄,我這好不容易攢點錢,底下帶的幾個學生都是苦孩子,我這不也是從資本市場裏卷點錢出來,劫富濟貧嗎?我這叫為社會共同富裕做貢獻!”
都說單琮容是個悶葫蘆,只有沈海森才知道他這同僚骨子裏,在人情世俗上是多滑頭的一個人。他披着質樸老實的外衣,行走在京大這片龍潭虎穴的江湖,無人不稱道單教授為人嚴謹、踏實、刻苦,深交下來,呵,這人腦子可是再精明不過的一個人了!
胳膊擰不過大腿的明虧,單琮容誠誠懇懇的受着,擺出一副恭敬謙讓的姿态;可那種能搏一搏、争一争的暗虧,哪回見他輸過?
對比起單琮容,沈海森覺得自己簡直虧大了!自己在外的名聲還混得不如單琮容呢!就是吃了這不知道扮豬吃老虎的啞巴虧。
不過沈海森也服單琮容,至少他這人的精明,不是用在自私上,大多數時候都是為了能全身而退的自保和拉一把身邊泥潭裏的可憐人。
沈海森對單琮容的評價:這人能處。
和單琮容在同一個系,不為利益所桎梏,還能敞開心扉和單琮容處,并且處的好,沈海森從頭到腳、由身到心,都是被單琮容所折服的。
像炒股這件事,沈海森把他領進門,讓證券營業部的老同學幫着給單琮容開了個戶,單琮容摸到第一個漲停的時候,從裏頭提了一筆錢出來,先厚道的請他去大飯館吃了頓謝師宴,然後開口和他商量:“老沈,我炒股這件事,你能不能別和我家裏人說?”
沈海森以為他要搞小金庫呢,男人那點小九九,抽包煙喝點酒,到女人面前要兩個錢就跟孫子似的,他理解那股窩囊氣。男人也太苦了,在外面是沒感情的掙錢機器,回到家還要被老婆嚼耳根子全部上繳國庫,點燈熬油似的下了晚班,夜裏還得被老婆催着交作業。他奶奶的,男人結婚圖個啥啊?
沈海森在飯桌上,晃着酒杯,同情的說:“單老弟,你的苦,我理解,放心吧,炒股這事兒我絕對不跟弟妹說!”
沈海森覺得自己簡直就是男人堆裏的天選之子,太雞兒幸運了,向雪熒和徐慧蘭就從來不管他的經濟賬,自己一天抽他個兩包軟中華,徐慧蘭都沒個屁放,自己從來沒受過這些破事兒的氣。
誰知單琮容的回複是:“系裏今年新招的本科生,選了我課的其中兩個學生,一個老家在廣西,一個老家是陝西,都是偏的不能再偏的山溝裏出來的。上回在食堂撞見,光打免費的湯和飯,不打菜,我沒上前和他們打招呼,怕他們露出窘态。後來我去問了他們輔導員,說是家裏生活确實困難,也給他們申請上了助學貸款,還在校外搞兼職打散工,只不過還是架不住家裏老弱病窮的拖累。我想起來我剛從興州出來那會,也是這樣,打算以後每個月資助他們一人一百五的生活費。打工太苦了,我上學那會,還淩晨三四點去菜市場替人踩三輪,一天掙一頓飯錢。一想到那種艱苦,我就流下淚來,心想,咱們中國人一定是一代比一代好的,自己吃過的苦,怎麽能讓小一輩接着再吃呢?不是說受打工的苦不好,而是耽誤學習,我想學生把精力更多的花在學習上,創造出更大的價值。”
沈海森心裏大受震動,也是從那一刻起,他才真正覺得單琮容這人值得深交。單琮容和他們這群高幹子弟出身的人不一樣,心底裏那股善良勁兒,簡直太他媽有人性的閃光點了。
同是血肉之軀,有人行屍走肉,有人傷天害理狼子野心,有人看似不羁卻還保持着赤子之心。沈海森在京大的職場鬥争裏閱人無數,辦公室政治鬥争那套,一想起來那些披着人皮的畜生,就讓人心口泛着惡心。
好好的學術殿堂,淪落成了卑鄙無恥的墓志銘。
沈海森嘆了口氣,在院子裏凍得直跺腳,好不容易才和單琮容說起正事:“頭疼呢,正想着怎麽把老丈人他們糊弄過去,孩子必須得跟着我。”
單琮容給他出主意:“這事兒你去說不行,你和徐慧蘭去說,就是上兩老面前送死。他們非跟你們急眼不可,覺得是你們要和他們搶孩子!你呀,這事兒得好好跟你閨女說,讓她上她姥姥姥爺那演出大戲給老人瞧。老人心疼孩子,孩子在他們面前,把眼淚一淌,比你和徐慧蘭上他們跟前說上十萬句肺腑之言都有用。”
沈海森被點醒:“是得讓我閨女自己去說。孩子都這麽大了,願意跟着誰,總得尊重孩子自己的意願吧?”
單琮容搭搭他的肩:“進去吧,都直跺腳了,別凍成冰棍兒了。我也回屋去哄哄我家那口子。”
沈海森說:“段汁桃願意跟你去香港嗎?人生地不熟。還有你也得問問孩子的意思,你家小子,可沒我家閨女這麽貼心,脾氣跟你不對付了,那是可以撸起袖子掀了桌,和你對着幹的。”
單琮容愁眉不展:“嗯,我哄哄試試吧。”
沈海森:“那行,你家裏要是敲定了,我幫你上我爸那争取随遷名額。香港那項目我之前算過了,按照咱們大陸現在的水平,要琢磨透,還和香港合作研究出新超導體,這項目沒個三五載下不來,最快怎麽也得四年吧。”
四年,四季都輪回了好幾番了。
單琮容從來都覺得自己的妻子段女士是很好哄的,但這一次,他卻有史以來,第一次沒了信心。
*****
年初一的早上,從來都是家屬院一年之中最清閑、安靜的一個早晨。因為這院裏的大多數人,昨晚都熬夜守了歲,第二天便都有些懶賴着不肯起來。就算有雷動不動早起的人,那必定也是張嘴哈欠連連的。
初一不興拜年,沈歲進早兩天就約好了院裏的單星回、游一鳴他們去蘆花蕩寫生。
沈歲進今年不練嗓子了,已經停了音樂學院教授的一對一輔導專修,改為跟京大美院的教授學習水彩寫生。
老師想讓她從素描開始學起,打好底子,路才能走得遠。可沈歲進沒那個耐心,還沒學會走,她就想着去跑去跳,要學,她就要從精髓切入手,再由上而下的查漏補缺。
你別說,就連美院的教授都驚奇,沈歲進這種本末倒置的學習方法,居然有一種出奇的特效。沈歲進的水彩畫不僅短時間內,學的好極了,而且還特別能揚長避短,發揮自己的優勢。
比如她畫畫時的配色,僅憑着卓越的審美天賦,随心所欲的在圖紙上拼湊,遠遠沒有專業美術生在配色上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