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1)

單星回回到家中,确切的說,這間平房,已經成了他舅舅舅媽的家。

屋內只留堂屋的燈還亮着,單星回的姥姥,坐在板凳上等他。

“去哪兒了?你這孩子,再生氣,也不該一句話沒撂下就跑了。”單姥姥拿着手裏蒲扇給他扇扇。

這孩子,去哪兒了啊?滿身滿臉的汗。

“我舅呢?我還沒問他,我的信,怎麽會全都堆在書房的舊紙箱裏。”單星回沒好氣的說。

單姥姥不識字,但聽大兒子說,那信上的收件人,寫的是沈歲進。

沈歲進可不就是,之前住在隔壁的沈家閨女嗎?段汁桃囑咐過她,沈家人不好惹。單姥姥還記得,沈歲進有個挺大氣的後媽,那年這個後媽,還托自己給她娘家的侄女,打了兩件羊絨小毛衣。

“你舅睡了,就你那急赤白臉的樣子,你舅吓得,不得耗子躲貓啊?”單姥姥也氣,她上星期才從興州老家來北京。本來接到閨女和姑爺從香港打來電話,托他們兩老,先上□□他們打掃屋子。閨女全家馬上就要搬回北京了,這麽多年沒見,想讓兩老順便在北京住上一段時間,盡盡孝。

誰知,單姥姥一進老平房,傻眼了。

這屋子收拾得妥妥當當,一點兒也不像多年沒住人的樣子,門把上,幹淨得連粒灰都沒有。

單姥姥還以為,閨女把房子租出去了。不過也沒聽說,這屋子租人了呀?

剛和老伴兒把兩只大行李箱擡進屋裏,大兒媳香玲就從屋裏走了出來。

兩人誰都沒想到,會在這院子裏見到彼此,于是一時之間,駐足原地,互相大眼瞪小眼。

單姥姥一下就明白了怎麽回事,拿手上的行李箱去捅老伴兒,怒問道:“老段,是不是你幹的好事?!”

兒子和兒媳婦,前幾年說上北京打工,原來這份工,打到了女兒家啊?他們兩口子上這兒住,顯然事先沒和段汁桃打過招呼。

這可把單姥姥一下氣得夠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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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兩口子來北京務工之前,單姥姥就吩咐過兒子他們,千萬別打這房子的主意。這是女婿在北京辛苦教書十來年,才買下的福利房。他們一家三口才住了一年多,這房子新的很,寧願空置着,也舍不得租出去,就是怕租戶把房子弄舊了。

況且兒子和兒媳婦肚子裏打的什麽鬼主意,單姥姥心裏是門兒清。

他們不就是想白白占妹子和妹婿的便宜嗎?說得好聽,兩口子上北京奮鬥!其實把孩子丢在老家給他們老兩口帶,平時孩子上學就托寄宿學校。說是在北京打工掙錢,可一年到頭,始終也不見兩口子,掏出半個子兒給孩子墊學費,還得兩個老人往裏頭填窟窿。

老段笑嘻嘻地撓頭說:“老太婆你就別摻和這事兒了,咱們把這房子打掃打掃,就當老大和香玲,這回是和咱們一起上的北京。”

當初就是老段教唆兒子和兒媳婦,撬了女兒家的鎖,得個便宜住進來。北京的房租貴,女兒家的房子又空着,給她的哥嫂住住,又能怎麽的?也不知道老太婆哪根筋搭錯,非得揪着這件事不放。

這幾天,老段都快被老太婆叨叨得腦袋炸出花兒。

可老段心裏,始終覺得自己這件事,辦的對極了,而且還特別有理!親戚之間,互相幫襯一把,難道不應該?他把閨女養這麽大,還沒從閨女這享過福,讓她幫幫她哥,她還能說個不字?

單姥姥心疼外孫,見單星回被氣得奪門而出,心口疼得要命,可自己老胳膊老腿兒,哪跟得上年輕人的腳步?她在後頭追了單星回幾步,沒多遠,就被甩的看不見他人影了。

實在睡不着,就一直坐在客廳的板凳上,吹着小電扇,用蒲扇拍趕着蚊子,等他回來。

單星回想去書房理一理自己的信,核對一下數量,看看少沒少。

缺德死了他大舅。大多數的信,還被拆過。

“姥,你先去睡吧,我還有事兒。”

單姥姥勸他不許再生氣:“天大的事,你今晚先睡個好覺,有什麽,明兒起來再說。從香港坐飛機回來多累啊?先去歇着,等明天你舅舅他們起來,我讓他們給你賠禮道歉。”

單星回拂了拂手,鎖着眉道:“明天我要問問他,我這信是寄到隔壁的,為什麽他給我全收了。還有,他憑什麽拆我的信啊?偷窺人隐私,這是犯法!”

單星回平時為人處世很大方,但是一旦涉及到自己這方面的私事,小心眼死了。哪有人這麽離譜這麽沒道德,亂拆人信的?就是他爹媽,都沒對他幹過這樣缺德的事兒!

連珠帶炮的接着追問:“姥,我舅他們,不是這回和你們一起上北京來的吧?這滿屋子的生活用品和家當,我和我爸媽走的時候,可是差不多全理空了,堆在雜貨間。有這麽來個三兩天,就把沙發坐得破皮兒的嗎?”

就是要怼死缺德的大舅一家,占人便宜不說,幹的全是見不得人的勾當。

單姥姥尴尬地搖着蒲扇,心虛了半晌,才義正言辭地說:“這事兒你別急,姥姥會做主,讓你大舅給你媽一個說法。他們這麽些年在北京,該付的房租,姥姥讓他們一分不少,掏給你家。”

單星回一旦小心眼起來,要把人連肉帶骨的嚼幹淨了,才解氣。

陰鸷地說:“嗯,是一分不能少,正好明天我上中關村買電腦。”

單姥姥哄他:“先睡吧?折騰到這麽晚,姥姥床都給你鋪好了,洗洗睡啊?”

單星回喜歡他姥姥,小時候他姥姥就特別疼他。因為他的爺爺奶奶去世早,姥姥覺得這孩子缺人疼,慣得他比自己的內孫還要寵溺得多。單星回讨厭他舅舅一家,但也心疼老人夾在中間,便軟和下來說:“算了,東西我明天再理,先去洗個澡睡覺。”

聽他終于肯去休息,單姥姥這才把懸着心放下來,手裏的蒲扇搖姿都輕松了許多。

“快去吧,姥姥給你新買了毛巾、牙膏、肥皂和涼拖。”

*****

第二天單星回睜眼,已經是十點多了。

他很少睡懶覺,就是經常在實驗室呆到兩三點,只要床頭櫃六點的鬧鐘一響,他照舊能精神地起早。

可回到老房子裏,回到少年時曾經熟悉的環境,他破例地睡得沉,連太陽都照到腰線了,他還沒有知覺。

屋內的電風扇,對着他的臉吹,吹得他的脖頸以上的位置,冰冰涼,腳和腿部的位置,卻被太陽曬得又旺又燙。

北京的夏天,對比起香港夏天的毒熱,熱得有氣無力的。但饒是如此,單星回依舊決定給老房子裝幾臺空調。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在這院子的小書房裏,研究空調的制冷原理,他姥姥問他,什麽是空調?他回答,空調就和冰箱冰櫃差不多,他姥姥特別聰明,一下就把人比喻成冰櫃裏的雪糕。

冰箱冰櫃為雪糕服務,而空調為人服務。見到快六年沒見的姥姥,單星回心疼極了。姥姥還是那個姥姥,卻已經是滿頭銀發的姥姥了。

姥姥的背,年輕的時候,多直啊?她領着他去杏林裏面摘杏子,摘了滿滿一大筐,回去用鹽和糖腌漬,給他做杏脯紅燒肉。姥姥那時候,摘那麽一整筐的杏子,腰都還是直挺挺的,現在卻老得像只駱駝。

單星回一睜眼,躺在床上,眼角被風扇吹出了淚來。

眼眶一陣酸熱,心想:姥姥還能在人間享受幾年呢?他必須要買空調!

他們一家在香港住的教師公寓,寬敞又舒适。一年四季,冷了熱了,就不間歇地開空調。父母在穿衣上比較節約,但是在其餘的生活品質上,人到中年,便開始不願意将就。

這次回北京,單星回報名了大學生公路賽車夏令營,下星期去報道。段汁桃給了支他五千塊的經費。臨走前,單星回琢磨着,回北京要去中關村淘一臺手提電腦,就又申請了七千塊的電腦經費。其實平時他還有攢小金庫的毛病,拿了獎學金,又或者在什麽雜志上刊登了文章,拿的稿費,這些統統都沒和家裏報告過。

左右段女士現在已經對錢麻木了,他那點小錢,三五萬的,人家未必都瞧得上眼兒。她男人多厲害啊?最高記錄,一個月提回來過八萬美金的項目分成。啪的一聲,把裝滿現金的小手拎箱,往玻璃茶幾上一扔,數都不帶數的,全部交給段汁桃。

人家現在有財大氣粗的老公撐腰,段汁桃面對傲慢的香港人,是一點兒也不怯生了。

完全不像剛去香港那陣兒,做什麽都縮手縮腳,去菜市場買個菜,還要被香港人嘲笑不會說粵語,故意裝作聽不懂,不給她拿菜。段汁桃不服氣,杵在原地,漲紅着臉,想辯駁些什麽,人家還用英語,不知道暗搓搓的羞辱她些什麽。

錢很多時候,能帶來自信和尊重。段汁桃過過苦日子,以前覺得錢重要,現在更覺得錢太重要了!

你要是捉襟見肘,舉手投足間,難免露出局促的窘态,人就是這樣,見高踩底的。你誠懇樸實又心熱,但人家瞧你第一面,你灰頭土臉的,人家會這麽善意地看你嗎?

你的誠懇樸實,到了人家眼裏,可能就是窮酸樣和沒見過世面。心熱,可惜人微言輕,也就變成了多嘴多舌,沒有意義的聒噪。

在香港待了幾年,見識過香港的物欲橫流,段汁桃也總教育兒子:錢不是萬能,但沒錢,萬事不能。大方承認自己對金錢的渴望,并不可恥。只要不是過分的虛榮鋪張,錢這東西,有多少,就光明正大地努力掙多少。

從古至今,誰會嫌錢多啊?

還有,段汁桃在香港買東西的時候,堅決不說粵語,那是她堅守的倔強。盡管段汁桃擁有極高的語言天賦,在香港待了幾年,不僅能聽得懂大部分粵語,還能偶爾和教師公寓裏的朋友們,用粵語茶餘飯後交流,但只要出門買東西,段汁就壞極了。她不僅裝作聽不懂粵語,還一個勁兒地堅持說普通話,氣得賣東西的人,抓耳撓腮的,快崩潰。

段汁桃心裏可得意了:就許你們欺負我們這些大陸來的,不許我們欺負回去啊?和你們做買賣,想從我口袋裏掏錢,還強迫我用你們的方言,有這麽霸道傲慢的事兒嗎?粵語和普通話其實挺像,做生意的人,平時接觸的人多,他們其實聽得懂普通話,只不過喜歡看人下菜碟。

仿佛粵語是宇宙第一語言,還摻雜着幾句高貴的英語,看人的眼神,就是那種:你這鄉巴佬,土死了,我說什麽,你能聽得懂嗎?

段汁桃見壞學壞,也學會了看人下菜碟使壞,碰上那樣傲慢無禮的刺兒頭,堅決裝傻充楞,心想:我就不慣着你,我只說普通話,生意愛做不做,不做就拉倒!

還有一件頂重要的事,段汁桃信奉得不得了。那就是:錢必須交給家裏頭的女人管着。

她老是拿單琮容,給單星回洗腦:你瞧你爸,掙那麽多,他給自己留一分沒有?往後你要是成家立業了,你的錢,必須也得全部交給你媳婦兒。你們男的,兜裏有幾個錢,腦子就不清醒,全給敗光了。

段汁桃說這些話,可不是無憑無據。港大教師公寓裏,就發生過好多這樣的例子。

香港的教授待遇,比大陸高出了好幾截,所以香港的教授們,基本上可以算是體面的中産階級。段汁桃和公寓裏的幾個教師家屬,出去喝下午茶的時候,經常能聽見哪位教授的八卦。不是亂投資導致欠了一屁股債,就是這次金融危機,誰誰想着抄底樓市,結果抄在半山腰上,斷供被銀行逼死了。

大環境經濟在下行,自家的經濟收入卻在逆行向上,這給段汁桃敲響了警鐘:是得早點回大陸去,這世上哪有什麽盛極不衰的地方?

她得往大陸走,大陸的一切,正充滿希望、欣欣向榮。

****

單星回在書房整理了一天的書和舊物,他在裝滿的信封的紙箱裏,翻遍了,也沒找到最重要的一封。忙過了點,等想起來,已經來不及去中關村轉轉。

段家大舅,可能覺得不好意思見外甥,連晌午飯都沒回來吃。

下午的時候,單星回提前和家裏打了招呼,讓姥姥不用做自己的飯,自己晚上約了人,上外頭吃去。

大舅舅家的表弟,小屁孩兒,跟在單星回的屁股後面一整天了,嚷着也要跟他一起出門。單星回還沒揍他呢,淨在他的書房裏瞎搗亂,幫倒忙。

他管星回叫二哥,因為他自己的親大哥,比單星回大一歲。

“二哥,我爸他們,是不是真像我奶奶說的那樣,是個黑心鬼?這麽多年,一直占你們家便宜啊?”段揚已經上小學三年級了,有些辨別是非的獨立思考能力。

上星期,他跟着爺爺奶奶,從興州老家來北京。本來說是放暑假了,帶着他一起上北京來找他爸媽。可一到北京,爺爺奶奶和爸爸媽媽,就吵個沒停。

他們幾個大人,已經整整吵了一個多星期了。結果事情還沒翻片兒,時不時地引起一陣小騷動和□□。他奶奶只要想起來,就扯着他爹的耳朵罵。

段揚聽明白了,原來爹媽這幾年在北京,一直偷偷住着表哥家的房子,在這當白嫖的租客。當初他們是偷偷撬了鎖,住進來的。甚至欺騙了這一片的鄰居,說是姑姑讓他們兩口子在這常住。

段揚在小學科學課上看過一個紀錄片,講的是杜鵑鳥的故事。杜鵑鳥是鳥界的奇葩,懶惰且卑鄙。自己下蛋不築巢,專門把自己的蛋,下在別的鳥類的窩裏。杜鵑鳥的基因,天生帶着不要臉的壞。剛孵出殼兒,就開始擠兌窩裏原主的鳥蛋,一點兒沒有鸠占鵲巢的自覺和良知。這壞種兒,一出生就費勁全力,把原主的鳥蛋或者鳥雛,一顆顆、一只只地給推出去砸死。

段揚被這種生物的劣根性驚呆了,甚至在課堂上,舉手發言說:“老師,蟲子分害蟲和益蟲,鳥有分害鳥和益鳥嗎?杜鵑鳥,壞透了,天生的壞胚子,它就是害鳥!”

現在,段揚覺得父母這行為,和可惡的杜鵑鳥也沒什麽區別了。他甚至為父母這樣的行為,而感到深深的羞恥。父母可一點兒都不像爺爺奶奶和他說的,他們在北京辛苦打工,為留守在老家的他和大哥掙學費、掙生活費。

段揚記得很清楚,奶奶有時候會跟爺爺吐槽,問:“老大他們兩口子,在北京是不是混的不成啊?上回在公用電話亭打電話回來,是一個月前了吧?這兩口子沒良心,一個月打一次電話,問問孩子的情況都沒有。還有,馬上快開學,他們到底出不出兩個孩子的學費啊?怎麽老叫咱們墊呢?墊了老大,老二家心裏就不痛快,老二媳婦也嚷着要出去打工,把孩子撂在家裏,讓咱們看。”

由此可見,父母是沒給他和哥哥,打過什麽學費和生活費的。

單星回揉了揉他的頭,敷衍的說:“你小孩兒管那麽多幹嘛?我的書你別亂翻啊,有一些是我理好,歸好類的,我查資料要用。櫃子下排的那些,有的是漫畫和連環畫,你愛看随便拿。”

段揚心裏特崇拜他這個表哥。

表哥在老家,那簡直就是神童一般的存在。聽說他兩歲,話都說不利索的時候,就能背唐詩三百首,到了三歲,已經能做一百以內的加減乘除。念小學的時候,就顯示出了他卓越的學習天賦,競賽得獎的獎狀,貼滿了家裏的整面牆。

“二哥,你一會上哪兒去,能帶上我嗎?”

注意到單星回下午洗了澡洗了頭發,還穿得特別齊整,段揚猜測,他這是出門約會去了。

單星回心想:我好不容易喊沈歲進別帶陸之瑤,我還帶你這個電燈泡呢?

掐了掐他的臉,道:“不能。不過回來,我可以給你帶一把羊肉串。”

段揚微微眯起眼,不懷好意地看着他,摸着下巴說:“你是不是去和沈歲進約會啊?”

單星回吓得直起腰。他怎麽知道沈歲進的?

段揚嘿嘿一笑,指了指他賊寶貝的那箱信封:“那上面的收件人,全都是一個叫沈歲進的姑娘。”

單星回蹬了他一腳:“臭小子,原來是你拆的啊?!”

段揚捂住被蹬痛的屁股,龇牙咧嘴的,繼續送死道:“這個沈歲進,是不是長得特別漂亮啊?”

單星回擡起巴掌,就想脫了他的褲子削他:“還說,你再說,我真揍你啊?!”

段揚:“奶奶說,沈歲進家可厲害了!她爺爺,是這所大學退休的校長,她後媽是什麽領導,她爸爸還是這學校的教授,然後她姑姑和姑父,還是特了不起的人物,這些是不是真的啊?”

單星回服了這倔小--------------麗嘉子,越不讓他說,他越往錐刀上怼。

放下巴掌,改為狠狠揉搓。單星回一邊用力揉搓着他蓬亂的頭發,一邊惡狠狠地說:“你是不是生命一號吃多了,早熟啊?”

才三年級,說的話,有這麽成熟的嗎?還是說,現在的小學生,流行早戀啊?

段揚簡直死豬不怕開水燙,一個勁兒追問:“二哥,你是不是喜歡這個沈歲進啊?不然你這麽多年,怎麽一直給她寫信呢?哦,不對,這兩年沒寫了,前兩年,寫的勤。啊,我想起來了,我還有張畫,沒塞回信封呢!”

單星回的身軀一下震住,較真追問道:“是不是一張素描?你趕緊給我找出來!”

找了一整天呢,愣是不見那張畫。

那是初二那年,他們一群人去蘆花蕩陪沈歲進寫生,他在邊上随手畫的。他沒專業系統地學過素描,但是小學的時候,學校周末有業餘素描課,他曾經被段汁桃要求,去學過一個暑假。

那時候,家裏還沒有裝電話,僅靠着一個月一兩封的信,和在北京的父親保持聯絡。

段汁桃讓他學畫畫,是想請他畫一張全家福,寄過去給單琮容。讓遠在北京的單琮容,能瞧瞧家裏的老人多蒼老了、妹子出落得多靈俏了、妻子操持這個家又顯老态了,而從小缺少父親陪伴的兒子,現在已經長得,個頭快超過她了。

段汁桃舍不得去照相館,照相館拍一張照片要十塊。家裏沒有餘錢了,一塊得掰成兩塊使。段汁桃只在兒子每年生日的時候,狠狠心,舍得一回,帶兒子去照相。

單星回天生就有一股悟性,學什麽都特別快。于是小學三年級,他就能畫全家的素描,甚至畫全家福的時候,還能把花卷蜷曲的狗毛,畫得活靈活現,特別逼真。

在蘆花蕩的那次,單星回從沈歲進裝畫筆的小柳條箱裏,悄悄拿了一只黑色水筆,撕了一頁畫本,夾進草稿本裏,偷偷地在畫沈歲進。

沈歲進在畫畫,而他在畫她畫畫的認真樣子。

這張畫,後來被單星回一起帶去了香港。

是什麽時候,打算真正送給沈歲進的呢?

大概就是初三畢業那年,在香港,同學聚會上,大家唱着一首歌,是小虎隊的《離別的車站》。

有女生借着酒勁兒,和單星回告白,她說:“單星回,如果再不和你好好告白,我們可能連好好道別的機會都沒有了。”

在酒桌上,同班同學跟着起哄,推搡着讓單星回接受女生的心意。只是那一刻,單星回突然開了竅一樣,心髒像缺了口似的一陣疼痛。

他和沈歲進好像就是這樣,好好道別的機會都沒有,就被迫突然跟着單琮容來了香港。

初到香港的單星回,忤逆極了,和單琮容的父子關系,簡直可以用水火不容來形容。

單星回甚至會指着單琮容的鼻子大罵:“從小到大,你管過我嗎?你憑什麽要讓別人的人生為你陪葬?你去北京,我和我媽就得毫無怨言地等着你接我們去北京,一等就是十幾年。你要來香港,我和我媽還得屁颠屁颠地收拾包袱,和你連夜飛來香港。甚至我休學,你都是偷偷瞞着我辦的。單琮容,我他媽真不想當你兒子,太受這窩囊氣了!”

從小到大,那個衆人眼中,乖張卻很懂事的單星回,第一次挑戰了家庭裏的父系權威。

段汁桃也委屈死了。她一個只有初中學歷的鄉下女人,跟着丈夫走南闖北,到了香港,連去菜市場買個菜,都要受人白眼,被人嘲笑,好像大陸來的人,天生就是一個原罪标記。

兒子在那邊罵老子,段汁桃只能在邊上,傷心委屈地無聲掉眼淚。

這麽多年,只有兒子最懂她,懂她的委屈求全和退讓。

她剛在北京找到工作,領到人生第一份正式工作薪水的時候,她是多麽高興又滿足啊?那是她窩在家裏,當了十幾年沒收入的家庭主婦後,終于挺直腰板說話的資本。盡管見習期的工資,一個月只有三百,但段汁桃真的又驕傲,又滿足。這麽多年,她終于不再伸手問男人要錢了,并且有了屬于自己的工作!

可惜好景不長,剛入職場沒多久,為了丈夫的事業和工作,她只能再一次選擇回歸家庭。

她想過的,去了香港,沒工作的話,她可以去餐廳給人刷盤子端菜盤做起。無論怎麽樣,不能讓自己在家裏閑着。可她壓根兒也沒想到,不會說一嘴漂亮流利的粵語,在香港會遭受什麽樣的歧視和排斥,簡直可以用寸步難行來形容。

那一次激烈的家庭會議,讓單琮容重新審視了自己作為丈夫和父親的角色。确實,這麽多年,這個家庭是以他的工作為重心,而不停地連軸轉。

這個家,從未有過如此劍拔弩張的時刻,不誇張地說,如果處理得不好,就此分崩離析都有可能。

單琮容那陣子甚至想過,既然妻子和兒子都不想在香港繼續過下去了,那就幹脆回京大去吧。項目黃了就黃了,前途沒了就沒了,人活一世,不可能只有一個出路吧?絕處還能逢生,世外還有桃源,可能忍過去這一段辭職的陣痛,自己回了北京,興許還有別的辦法繼續完成自己的事業呢?

單琮容這輩子最大的幸運,就是有一個善解人意的妻子,并且善解人意的妻子,還給他生了一個聰明絕頂、嘴賤但心卻不毒的兒子。

單琮容準備放棄香港項目的時候,單星回平複了情緒,願意和他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談談了。

單星回開口是有條件的,雙手抱胸,用審視的目光盯着他老子:“你這項目最快要多久?”

單琮容一聽,心裏有些震動,兒子這是松嘴要改口風了?

忙說:“趕上經濟形勢不好,馬上要金融危機了,項目本來最快要四年,現在估計得六年。不過越是挑戰,也越是機遇,把握好這個風口,未來幾年的成就和報酬,可能會比預期多得多。”

單星回懶耷耷的,沒興趣聽他的宏圖大業,但他畢竟是他的老子,如果連家裏最親的人都不支持他,單琮容還能指望有誰可以依靠?

“上大學我要回北京,你能做到,到時候把我弄回北京去嗎?”其實不用靠他老子,他自己照樣能考回北京去,他之所以這麽問,是給單琮容一個臺階下。

單琮容眼睛一亮,立馬立三指保證:“能、絕對能!到時候,我還能給你争取出一個雙校雙證!”

單星回含糊地應了聲“嗯”,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事兒,也就這麽過去了。

初中畢業的同學聚會上,單星回回想了自己初三這一整年,确實是不像話的。甚至厭學情緒濃重,只顧着去籃球場打球。如果不是畢業聚會上,有女同學向他表白,單星回可能會覺得,自己剛到香港的那段時光,估計就是自己人生之中,最黯淡無光且不被欣賞的一段歷程了。

這個女生提醒了他,他欠沈歲進一個正式的告別。初二那年,前一天他還在上課,第二天去學校,單琮容就來接他,說已經給他辦了休學,後天出發去香港。

單琮容怕他有情緒不肯走,所以幹脆給他來了個先斬後奏。段汁桃也怕兒子鬧,所以也一直不敢告訴兒子,家裏即将要發生的變動。

然而,告知單星回的那一天,本該是夫妻倆最忐忑的一天,可卻被單星回平平無奇的一個“哦”字打發了過去。

單琮容都納悶,這孩子從小就特別獨立和有主見,不可能對他這麽做沒意見啊?

事實是,單星回确實有意見,并且意見還特別大。但他這人有一個特點,就是特別有耐心,特別能忍,做什麽事情,不到臨界點邊緣,絕對不會爆發出來。

于是這場爆發,遲到一年多,在單星回初三畢業這年,徹底噴發了出來。這個家,迎來了有史以來,最嚴峻的一場親子關系危機。

還好,單琮容、段汁桃、單星回,這三個人,各有各的善良。這場風波,很快就因為他們仨之間的包容與理解,平息了下來。

也是那時候,單星回第一次下定決心,要給沈歲進寫信。

他找出自己初二那年,在蘆花蕩畫的速寫素描。這張素描,一直夾在他最喜歡的科幻小說裏。他想把它寄給畫上的主人,沈歲進。

為此,他還特地買了一張迪士尼卡通聯名的郵票。

沈歲進說她小時候,喜歡看迪士尼的系列電影和動畫。單星回想了一下,她好像說過,她最喜歡□□,因為熊憨憨呆呆的看上去很可愛,還特別喜歡掏蜂蜜吃。她多愁善感,卻又信心滿滿地說過:喜歡吃甜食的人,心裏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可寄出去的信,一連兩個月都沒有任何回音。單星回以為是郵局弄丢了,于是一連又寫了好幾封去北京,可依舊沒有一封回信。

單星回不知道是哪個環節出錯了,又或者沈歲進可能真的生氣了,不想和他做朋友,收到信并不打算回複。

單星回打過國際電話,他還記得沈歲進家的電話號碼,可惜成了空號。

堅持寫了兩年,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漫長的時間,足以讓單星回确定,沈歲進是真不打算給他什麽回應了。

寄出最後一封告別信,少年的單星回,拍了拍郵局的鐵皮郵筒,低聲說:“以後不來了,有去無回,投喂了三年,連個蛋都沒給我下過,你真是一點兒都不給我争氣。”

或許這就是成長的意義,它總得讓你失去點兒什麽,以顯示它在你這的存在感。

*****

段揚把找來的《七龍珠》漫畫打開,裏面夾着一張對折的畫紙,那是他随手從信封中抽出當書簽用的。

單星回對着失而複得的素描,仁慈地沒追究,這張畫為什麽會出現在他的舊漫畫裏。

單星回讓段揚去給自己從冰箱拿一瓶飲料,段揚屁颠屁颠的去了。其實單星回是想把他支開,好好看一看這張丢失多年的畫。

這是他寄給沈歲進的第一封信裏附贈的。他以為郵局在郵寄的路途中,把它弄丢了。這麽多年,紙都脆黃了,上面的筆跡也顯得稍顯褪色。

他看着上面一手端着顏料盤,一手執畫筆的青澀沈歲進,想起來昨天見到她時候的樣子,覺得沈歲進好像長高了許多,并且肌肉還變得特別結實,一看就是平時經常鍛煉。

還有,沈歲進比第一次,他見到她,初中轉學那會兒,還要驚豔得多。

單星回從不輕易評價一個人的外貌,那樣顯得既粗俗又沒禮貌。

以貌斷人,是最低智的行為。因為港大裏,就有許多随意穿着汗衫,趿着拖鞋,連保安氣質都沒有的老頭。可這些看似不起眼的老頭,其實很多都是學術界大名鼎鼎的大牛。單星回想由衷地贊美沈小姐,她是真長成了一位翩翩淑女。

沈歲進經常說段女士長得像她媽,單星回對他媽沒有什麽特殊的審美,可能從出生第一眼就看起了吧,稀松平常慣了,就不覺得段女士有多漂亮。

據說沈歲進是揀着爹媽的優點長的,出落得比她爹媽還要精致好看。單星回現在想起來,成年後的沈歲進,似乎從某些一晃神的角度來說,确實有一二分像段女士。

他對段女士臉盲,但是卻清晰地認識到,沈歲進長得,真不是一般的好看。

下午五點五十五分,單星回準時到了沈歲進家樓下。

錦瀾院的別墅他之前來過,沈歲進的奶奶喜歡招他去家裏玩兒。家屬院的別墅區,格局大同小異,單星回倚在靠近門邊最近的一根路燈杆兒上。

聽見沈歲進開鎖出門的聲音,在和裏面的梅姐說:“我出門了,梅姨,一會兒小陸家教回來,你讓她找徐阿姨兌點公交票。徐阿姨單位老發公交票,她開車上班用不上。小陸今天出門早,徐阿姨起來的時候她已經出門了,回來你記得和她說。”

梅姐應了聲:“哦。”

然後馬上追問:“昨晚是誰在樓下喊你啊?”

沈歲進心虛地打馬虎眼兒:“我同學,昨天我東西落薛岑車上了,他送回來給我。”

梅姐意味深長地“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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